安黎
衣食二字,无疑是人生最为基本的构成要件,不可或缺。有之,人存活;无之,人消亡。
以对人的紧迫性来排序,食在前,衣在后。也就是说,衣虽难与食并肩,却仅有半步之遥。三日无食,人如油已耗尽的灯焰,奄奄一息;三日无衣,只要天气和暖,人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衣一石多鸟,关乎于保暖,关乎于遮羞,关乎于美观,关乎于尊严,甚至关乎于身份。衣最初的功能,仅限于前二者,但随着人越来越虚荣,越来越注重对外观的装饰,后两者便反次为主。
穿一件昂贵的品牌衣饰,心爽朗,头酒淹,飘飘然不知南北,陶陶然不辨东西,讨厌的不再讨厌,烦恼的不再烦恼,自卑烟消云散,自傲不请自来,瞬间觉得腰硬了,腿直了,既可以无所畏惧地昂首阔步,又可以高人一等地睥睨众生。反之,穿一件廉价的地摊衣,尽管长有戳天的个头,却也仿佛矮人一头,走路贴墙根,开会坐墙角,说话若猫声,避人如鼠窜——此时的衣,已与人的脸面和尊严相挂钩。人活脸,树活皮。人一旦灰头灰脸,朋友不友,亲戚不亲。
穿衣,犹如透视镜,能将人财富之多寡、品位之高低、性格之情状、教养之有无,悉数毕现。土豪名牌加身,金链锁腕,既显摆无尽,又张扬无度,但当众剔牙与吐痰等不雅之细节,就足以显示其粗俗,使所有的锦衣华服悄然滑落。与其形成对比的是,饱读诗书的贵族,谦卑而隐忍,穿平常衣,吃家常饭,举止有仪态,言语有分寸,于是他的朴素,反倒在证实着其精神层面的奢华。
民间俗语云:吃好些,穿烂些,走到人面前走慢些。此话乍一听,仿佛戏谑之言;但仔细咂摸,才恍然明白里面竟也蕴含着中国式的大智慧。吃之于生命的健康与活力,为基础性工程,犹如房屋之地基,树木之根系,马虎不得。重要的是,吃多在掩门闭窗的家中实施,外人的肉眼无法穿墙或越墙地予以窥视。饭菜丰盛,纯属对自己和自家人的犒劳,肥肉不落他人碗。而穿衣,则是要走出家门,供众目观瞻的。衣若阔绰,辅之以披金戴银,一则容易被土匪盯上,二则容易招致邻人嫉恨,如此,便给自己日后的生活埋下地雷。走慢些,就是装穷,装可怜,不张狂,不出格,不越界,不做草中树,不做出头鸟,以更有效地融入群体,从而不被群体排挤和诟病。
衣是个风向标,能看出个体的个性,更能看出社会的症候。就个性而言,拘谨型的,风紧扣扣得严丝合缝,袜子穿得厚厚实实;放浪型的,衣着随意,大腹便便,裸胸露腿,甚至随时都能将自己脱得仅剩一条内裤;整洁型的,衣一日一洗,三天一换,袖领无垢,襟角无皱;邋遢型的,衣冠不整,扣子错位,衣脏而鞋秃。除此,还有自恋型的,自己是自己的心肝宝贝,自己是自己的鉴赏家,顾影自怜而又暗自窃喜;还有表现型的,追求不一样,着奇装异服,唯恐被人流淹没……
从衣中,也能看出一个社会的风尚和开放度。人类的衣着,经历了从简到繁、又从繁到简的过程。原始人先以树叶蔽体,后以兽皮护身。发明了纺织后,穿麻衣,穿布衣,穿丝绸,穿纤维。纺织不易导致衣物短缺时,人自然不敢想入非非,有件衣穿就已知足,挂一片布,能遮羞与御寒便已满足。然而吃饱穿暖,胡思乱想的人,就为自己设置出各种禁忌,并把某种观念植入大脑,于是人就把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成为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似乎偶露一下大腿和胳膊,都含有勾引异性的主观邪恶。再后来,旧观念像纸一样被捅破,人冲出思维的牢籠,却又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思想没怎么解放,身体却解放得肆无忌惮,不以暴露为耻,反以暴露为荣,敢于挂着几根线在街上大摇大摆。有伤风化的说辞,俨然沦落为古董店落满尘埃的古董。
其实最美的衣饰在内心,最美的风景亦在内心。心若美,褴服也能变锦衣;心若丑,锦衣也能化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