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艳,王 钢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戏剧《婚礼的成员》改编自麦卡勒斯1946 年的同名小说,于上世纪50 年代在百老汇连续上演501 场,赢得纽约剧评界大奖和唐纳森最佳剧作奖。该剧总共分为婚礼前、婚礼中、婚礼后三场,展现了弗兰淇从满怀期待哥哥的婚礼、渴望跟随新婚夫妇远走高飞到最后梦想破碎的全过程。
黑格尔(Hegel)曾说:“能把个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是动作,人的最深刻方面只有通过动作才见诸现实。”戏剧动作是戏剧艺术的基本表现手段,其有效运用可以更好地向观众传达表演者的内在感情,增强表演的整体效果。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一书中详细论述了戏剧的外部动作和内心动作的功能,并强调内心动作包括静止的动作、语言的动作两个方面。以戏剧动作理论来反观《婚礼的成员》可以发现,麦卡勒斯赋予了弗兰淇生动形象的外部动作、耐人寻味的凝视与沉思的静止动作,以及凸显情绪变化的语言动作,成功再现了一个性格乖张怪异、想法天真可笑、做事离经叛道的少女形象。
外部动作是指“人物拿东西、走路、舞蹈以及拳击、斗剑等等一切可以让观众‘看得见’的动作,也就是演员的‘形体动作’”。要使外部动作富有戏剧性,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戏剧动作“应该是构成剧情发展的一个有机部分,又推动剧情的发展”;其二,“观众能够通过可见的外部动作洞察人物隐秘的内心活动”。
关于第一方面,戏剧《婚礼的成员》关涉弗兰淇的动作与这个角色所要表达的困惑和叛逆十分契合。麦卡勒斯曾说:“精神上的隔离,是我大部分创作的基本主题。”弗兰淇正是这样“一个充满幻想、深感不安的女孩”。第三场戏中,“她眼睁睁看着她们走下门厅,弗兰淇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最后跪倒在门前”。众人的安慰不仅无效,反而激起弗兰淇离家出走的决心,“抓起行李箱跑进门厅”。父亲亚当斯和厨娘贝丽尼斯大叫着追逐弗兰淇的场面,外部动作丰富而又激烈,气氛紧张,扣人心弦。
关于第二方面,戏剧《婚礼的成员》中极具特色的动作成为该剧吸引观众并且大获成功的关键因素。第一幕戏中,“弗兰淇来到镜子边照了照,耸起左肩,头转向一边”。她清楚自己的模样,双肩很窄,两腿太长,她害怕自己长成类似巨人的大怪物。当哥哥认为或许应该在弗兰淇的头顶绑一块砖头以阻止生长时,弗兰淇做了一个痛苦的蜷缩动作,恐惧与无奈从她耸肩和转头的动作中发散出来。由此,弗兰淇的角色有了准确定位:她是一个对身高和形象极度自卑、渴望躲避他人苛责目光的少女。通过这些生动的外部动作,观众得以窥见弗兰淇的情感历程,进而理解后续情节中发生在弗兰淇与家人间的矛盾冲突的全部进程。
谭霈生在《论戏剧性》中指出:“在戏剧中,动作不只包含着外部的、形体的,也包含着内部的、心理的。”静止动作便是“揭示人物隐蔽的内心活动”的方式之一,它指的是戏剧表演中的停顿、沉默。人物没有台词,没有明显的形体动作,只是静默与沉思。开场部分弗兰淇做出的凝视姿态在整个戏剧场景中都有所保持。对比自己丑陋的身体形态,弗兰淇尤为崇拜哥哥及新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漂亮气质,于是将渴望化作凝视的眼神。静止动作展现了弗兰淇与众人间的隔阂,并且也成为她在婚礼上出丑和痛苦的前兆。
小表弟约翰·亨利在戏中小声地重复着“Gray eyes is glass”,提醒观众去注意弗兰淇的灰色眼睛。托尼·J·斯塔福德认为作者“在将叙事翻译成戏剧形式时,通过将凝视的行为扩展为一种重复的行为,从而回应了舞台对身体动作的需要,并伴随着一些关于眼睛、视觉和相关事物的典故。”托尼·J·斯塔福德还注意到,凝视的动作“不仅包括在弗兰淇与这对夫妇的关系中,也包括在她与其他人的关系中。”据评论家弗吉尼亚·斯潘塞·卡尔的解释,麦卡勒斯认为“用眼神交流一下亲密的感觉,这不需要实际的身体接触,却能在对方的瞳孔里映照出两个灵魂的交流”。
弗兰淇与麦卡勒斯同样把“看”和“注视”的动作当作理解世界的方式。在另一个场景中,弗兰淇用宝贵的舞台时间为亨利做“视力测试”:“如果我是你,就把眼镜扔掉。你能像任何人一样看得很好。”在弗兰淇看来,戴多余的眼镜会影响亨利被他人看到和接受的可能性。
然而,视觉也具有欺骗的性质。在弗兰淇的经验中,不论她说什么,父亲都听不见也不看向她。但婚礼结束后,亚当斯将珍视的工作分享给弗兰淇,足以见他的爱意。静止动作一方面引导观众去关注这个精神隔绝、渴望关怀的少女,进而更加理解角色的处境,另一方面又从贝丽尼斯、亚当斯等人物的角度出发,揭露出凝视动作造成的误会,即人所看到的有时候并非真相本身。
语言动作是戏剧内心动作的又一重要方面。戏剧表演离不开对白,人物的对白在设定的戏剧情境下能够激发潜在矛盾,达到戏剧片段的高潮。剧本中有一段弗兰淇与嘉尼斯的对话:
嘉尼斯:不要取笑你妹妹。我不认为弗兰淇太高。她可能不会再长了。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成长得最多。
弗兰淇:但我才十二岁。当我想到即将到来的成长岁月时,我感到害怕。(嘉尼斯走到弗兰淇身边,安慰地搂着她。弗兰淇呆板地站着,尴尬而幸福。)
麦卡勒斯使用“害怕”(scared)、“尴尬”(embarrassed)、“幸福”(blissful)等具体而又精准的词语形容弗兰淇由遭受打击到得到安慰的心境变化。嘉尼斯与弗兰淇的对话很好地解释了“婚礼的成员”这一命名的由来。嘉尼斯充满包容性的话语,让弗兰淇对更加包容的世界充满期待和向往,她难得拥有了一次改变现状的机会,坚信自己可以离开破烂的厨房和小镇。
第三场戏中,弗兰淇取出手枪准备自杀,但是她只数到2 就放弃了。在最后一刻她清醒了,死亡带来的将是永不终结的黑暗。弗兰淇以一系列充满画面感的台词描述这一经过,充分展现了人物激动的内心情感,不仅帮助观众理解主角的情绪由叛逆转向认清现实的变化过程,更使得弗兰淇的性格形象生动、真切感人。
麦卡勒斯曾说:“在最初的自我意识建立之后,便会迎来迫切的、打算抛弃掉此种新发现的、形单影只感觉的需要,相比虚弱、孤独的自己,更需要去从属于某些更大、更具有力量的东西。”十二岁小女孩弗兰淇·亚当斯渴望归属于一个“我们”,而“爱是连接‘我’与‘我们’之间的桥梁……爱驱逐恐惧”,正如戏剧最后一幕,弗兰淇听到幸福的门铃声后哼着歌走过去。可以看到,当现实打破了弗兰淇天真的逃离计划后,她能够坦诚地面对并且主动向家人倾诉恐惧,而这份坦诚使她对生活多了一份宽容和耐心,最终赢得新友谊,建立起健康的归属关系。
在人类历史长河的发展历程中,个体意志对自我身份认同及归属感的索求是一个强有力的、持久的主题。麦卡勒斯在戏剧《婚礼的成员》中融入了少女时期的生活与情感体验,因形象而产生的自卑、极度缺乏归属感的恐惧以及逃离南方的迫切愿望,经由精心设计的戏剧动作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不仅使得弗兰淇·亚当斯这一角色具有了真实强烈的自传性色彩,更揭示出麦卡勒斯对于美国南方社会年轻个体自我追寻和精神危机的批判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