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学 重庆 400044)
与主流商业电影不同,女性电影更强调以女性视角、女性话语来讲述女性自身的故事。在女性电影中,母女关系除了基本的血缘和伦理关系外,又因承担影片主要叙事任务的主人公——母女们——共同生活、共享人生而发生的一系列情感冲突,而为母女关系增添了更多、更为复杂的文化意义。对女性电影中的母女关系进行探究,不仅能够揭示女性心理结构、了解女性相处模式,还能为女性主义电影创作以及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的发展提供一个支点。
电影《春潮》是由杨荔钠执导,郝蕾、金燕玲、曲隽希等主演的一部以女性人物为主角,讲述女性生命体验的女性电影。影片主要讲述了未婚母亲郭建波带着自己的非婚生女儿郭婉婷与自己独居的母亲纪明岚一家三口、母女三代一起生活的故事。
作为一部女性电影,《春潮》中传统的母女形象被颠覆:母亲不再是温柔善良的良母、女儿也不再是体贴懂事的乖女,亲密又和谐的母女关系被打破。母亲纪明岚被塑造成歇斯底里的“暴徒”,女儿则被塑造成沉默的反叛者。在母亲“爱女与厌女”、女儿“恋母与叛母”的矛盾心理中,电影《春潮》展现出女性独特的心理结构与相处模式。
在男权社会文化体系下,母亲的“职责”被圈定在家庭私人空间中,其不仅要承担起生育子女、照顾家庭成员生活起居的职责,还要为家庭关系的和谐负责。如果做不到这些,其将被视为一个“失职”的母亲。而为了让女人“甘于”母亲的角色,男权社会坚持不懈地对“母性”与“母职”进行强调、歌颂和美化。于是在母爱“神圣、伟大、无私”的文化陷阱中,女人们“骑虎难下”,因而其心理结构以及个人形象必然更加多元化。
但在主流商业电影中,母亲多被塑造成温柔沉默、尽职尽责、无欲无求的良母形象,这与现实生活中多样的母亲形象并不相符。而女性电影把母亲从神坛上拉下,将其还原为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爱憎分明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普通女人。
在电影《春潮》中,金燕玲饰演的纪明岚被塑造成一个聒噪、专制、语言刻薄的母亲。她以极强的威压控制着家庭的气氛,用一切“恶毒”乃至“污秽”的语言来咒骂自己的女儿郭建波,甚至在外人面前无休止地奚落女儿,还妄图夺走女儿做母亲的权利,向年幼的外孙灌输“她的母亲没打算生她,她的母亲不靠谱”的观念。纪明岚一系列行为已经完全不符合传统良母“应该”履行的职责:维系家庭稳定,温柔、体贴,无条件爱自己的子女。因而她是个“失职”甚至“失控”的母亲。而同样作为母亲的郭建波也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称职母亲:极少照顾女儿的日常起居,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流连,甚至为了在夜里私会情人而把年幼的女儿独自锁在家中。
无论是纪明岚还是郭建波,在电影中都被塑造成一个失败且失职的母亲,而造成“母性的失败与失职”的原因,既与女性个人复杂的生活经历相关,也体现出长久以来女性群体所面临的文化困境及道德压力。
在女性电影创作中,男性角色总处于一种缺席或丧失话语权的状态,但“缺席却又在场”的男人们却仍旧是造成“母性失控”以及糟糕母女关系的主要原因。在电影《春潮》中,郭建波从未露面的父亲是导致郭建波与母亲多年来糟糕母女关系的源头。未婚先孕、丈夫出轨让纪明岚遭受无尽的流言蜚语,而为了离婚她更是忍受了无数的批评与侮辱,于是她将郭建波的父亲视为她一切痛苦的根源,不仅自己沉浸在前夫带来的伤痛回忆中不能自拔,还强迫女儿郭建波认同自己,去咒骂父亲,而她这样做非但没有获得女儿的理解,还招致了原本对父亲就有好感的女儿的厌恶。影片末尾,郭建波背对着躺在病床上的纪明岚说出了多年来的心声:“你裹挟着我一起控告他,你每次憎恶他,我就在心里咒骂你一次,你摧毁的不是一个家庭,是母亲在我心里的形象。”
而“失控的母亲”,除了是由“男人”引起的以外,还与女性独特的心理结构有关。“随着女人对自身不够慈爱的恐惧,女人对母亲角色的愤怒有可能转换成对孩子的怒火。”对于一个专制、强横、占有欲强又在家庭及社会环境中处于不利地位的母亲而言,孩子对她的绝对服从,是让她得到满足的重要方式。而母亲对孩子的怒火,特别是对女儿的怒火,显得难以磨灭。正如波伏娃所说,相对于母子关系,母女关系“更加富有戏剧性”。
“爱女又厌女”是母亲的矛盾心理。母亲一方面期待女儿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做一个成功的女人,另一方面又将女儿视为自己痛苦的来源。更具讽刺意义的是,无论女儿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人获得怎样的成就,只要女儿没有和一个男人组建家庭,没有得到男人给予的价值,那么母亲就不会把女儿当作一个成人。“不把女儿当成成人,同样也是确认女儿还停留在自己的领地里。”
在影片中,郭建波作为一个敢于直言的新闻记者,她的优秀非但没有得到母亲的肯定,还被母亲多次质疑,“乱写文章”、不懂“知恩图报”。此外,纪明岚还把对前夫的恨意,转嫁到作为“父亲的女儿”的郭建波身上,因厌恶前夫连带着讨厌“他的女儿”。而年过四十还没有成家的女儿郭建波,更是受到母亲的责骂。但实际上,纪明岚一方面指责女儿不够独立,另一方面又在害怕女儿离开。于是当相亲对象来家里时,纪明岚表面上在讲女儿的好话,实则却带有“劝退”意味地把女儿的不堪说给相亲对象听。
在女性电影中,母亲的专横和控制欲成为影响母女之间有效沟通的巨大障碍,而在母亲“爱女又厌女”的矛盾心理下成长起来的女儿,其个人发展以及心理结构也会呈现出一定的分裂状态。
南希·弗莱迪曾说过:“当一个女人生下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母女俩的命运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了,没有人像母亲和女儿那样相互认同和相互依靠,也没有人像母亲和女儿那样相互限制。”类似于母亲对女儿“又爱又厌”的复杂心理,女儿对母亲的心理也呈现出复杂化。
“恋母”是每个女儿一生中都会经历的情感阶段。从在母体中与母亲共生到分离,与母亲属于同一性别、拥有相似生命体验的女儿们,更易受“恋母”情结的影响。母亲是女儿最初的模仿及爱恋对象,但母爱的无偿以及“不可强求”、“无法索取”等特性又使得女儿为了获得母亲的关注,为了“让妈妈再爱我一次”而做出一系列举动,甚至不惜以自伤的方式去“惩罚”母亲。
在电影《春潮》中,郭建波常以激怒母亲的方式来获取母亲的关注。如把相亲对象带回家当着母亲的面戏弄他,使其落荒而逃来让母亲尴尬;如面对母亲醉酒后对她的破口大骂,把床头的仙人球紧紧地攥到手里,看着手上的鲜血流出。在影片末尾,郭建波更是亲口说出自己流连在不同男人身边也是为了反抗母亲:“你想让我找个体面的人成家。我不,我就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女儿对母亲“依恋又厌恶”的矛盾心理既是她作为“父亲的女儿”与作为“母亲的女儿”的角色冲突的结果,也是潜意识里拒绝“成为母亲”的体现。在女孩成长的过程中,希望得到别人对她的重视以及价值肯定,特别是来自异性的肯定。父亲这个角色为女儿提供了一个获取肯定情感的出口。此时如果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对一个“称职”的父亲进行贬低与咒骂,必然会引发女儿对母亲的仇视。在电影《春潮》中,虽然父亲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但在郭建波眼里,他却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少女郭建波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给予她关怀与爱的是温暖的父亲,而不是冰冷的母亲。
除此以外,女儿对母亲的厌恶与反叛,还体现为自责和自我厌恶,以及对“成为母亲”的恐惧。一方面,作为共生关系的母女,女儿无法喜欢上不爱自己的母亲,也无法接受不爱母亲的自己;另一方面,女儿“厌母”不仅仅是对母亲个人的厌恶,还有对“母亲”身份的恐惧。由于女儿自小体认并参与着母亲的辛酸,以至于在女儿心中,母亲成为受害者的代表,“成为母亲”意味着自己将会同母亲一样。
在电影《春潮》中,郭建波从小见证着母亲的不幸与窘境,以至于在潜意识里对母亲身份产生了排斥与恐惧,而她也曾试图放弃成为一个母亲。而面对“姥姥”纪明岚代替自己对“女儿”郭婉婷行使“母职”时,郭建波心中纵是不悦也没有进行激烈的反抗。于是,在多重心理因素与伤痛体验之下的郭建波始终无法与母亲达成和解。
同为“母亲”,郭建波与纪明岚不同的是,长久处于自身以及母亲伤痛体验之下的她,已经在改变自己与女儿之间的相处模式,虽然她仍旧不能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称职母亲,但是她和女儿郭婉婷的母女关系显得更平和与温情。女儿送她护身符,被她反手“可爱地”种在花盆里;和女儿一起洗澡,讨论女儿的“来源”;带女儿去自己以前住过的地方……在郭建波与郭婉婷这对母女关系的背后,能看到女性自身的修复力量,而这也为女性主义电影创作以及现实生活中和谐母女关系的建构提供了一个参考与可能。
而郭婉婷作为一个携带着“两代母亲”伤痛体验,又拥有“两代女儿”的反思与觉醒的聪慧的女儿,她在未来成为一个“成功的女人”的道路上,或许会比自己的姥姥和母亲更加自如。而对于未来她是否会成为一个母亲,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母亲,她也会拥有更多的选择自由。
抛开“女儿”与“母亲”的伦理外衣,母女关系的实质为两个女人互相依赖、相互影响的关系。而在父权制度下,造成母女关系爱恨交织的根源都脱离不了男性的影响。而女性主义电影刻画的并非单纯的女性受害者形象,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或多或少地体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例如在电影《春潮》中,纪明岚不顾流言蜚语执意跟背叛自己的丈夫离婚,郭建波对蔑视女性的男人嗤之以鼻等等。而对女性电影中的母女关系进行探究,不仅能够让我们更加理解母女复杂关系的成因,还为我们弥合母女之间的矛盾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