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布谷声声。一声声落在水田里
水田里摇曳着绿绿的秧苗
一声声落在眼睛里,抬起头来
就望见山林比往日绿了
也有几声,落在水牛背上
水牛背是灰黑的,宽厚而诚实
布谷声滑溜溜,如雨滴滚过荷叶
落在草丛里,变一只青蛙
呱呱叫唤着,蹦进水沟里了
水牛对这一切奇诡的变化
无动于衷。水牛,在长久的
劳作后,无所用心地哞哞叫着
村庄在它的叫声里,矮下去
升高的,是汁水饱满的野草
哞哞叫着,一头水牛慢慢走动
穿过野草耸立的巨大森林
短暂地消失在初夏的中心
咀嚼声声,人们以为是雷鸣
绿意层叠,突兀的一点点红
是攥紧的小拳头吐露的,绢稠似的火焰
想要击碎什么,或者点燃什么?
我在树下点燃一个个鞭炮,鞭炮的
炸裂,升起一阵阵迷幻的硝烟
在石榴树枝间,制造一场微型的雾——
大雾天出走的女孩,在村里妇人们的
嘴边流浪,至今居无定所
我在村口玩耍时见过她几次
看她老练地干活,老练地和大人们说话
就连离家出走,也安排妥当,胸有成竹
我想象她会去哪些地方,沙漠中的绿洲
开满花的草原,或浪涛起伏的海边
我从没想过她会回来,而现在
她竟在不远处的墙角,站住了
盯着我伸向鞭炮的细香,香头
一红一红,在等待,也在忍耐——
这是我珍藏的最后一个鞭炮了
那一声爆响,反复在想象里预演
我迟迟没舍得点燃,而她慢慢
走近了,她看看地上的鞭炮
又看看我身后的石榴树,两手交叠
轻抚着浑圆的肚子。我看一眼
她的肚子,又回头看石榴树
有些石榴花开着,有些石榴花
谢了,鼓起浑圆的肚子——“你怎么
不放炮了?”这是她对我说的
唯一一句话。我茫然失措,摇一摇头
看她莫名地笑了一下,经过石榴树
走远了。大风正经过整个春天
我甚至想不起,银桦会不会落叶
偶尔落叶,是必然的。分岔的叶子
是蚂蚁的迷宫。但在冬天会不会全部脱落?
——想起在冬天路过翠湖,湖边的银桦
故人似的,为我遮挡高原的烈日
那些银桦,必伸展着手掌——银桦常绿
它们重新在我记忆的冬天,穿上绿衣服
更多的细节,从时间幽暗的井口上浮——
初夏的村子,日光反复洗濯屋瓦
一棵棵银桦,从洁净的土地上升:
树干荡开年轮,枝桠抽出触须,树叶
摊开掌纹……银桦,在记忆里自由生长
继续从枝叶间刺出针形花束,甜蜜
是橙黄的一根根,细密地布满颅顶——
高大的银桦,在白昼过后的暗夜里烈焰腾腾
无处不在。雨后日光鲜亮。我看见
我走在一面镜子和一面镜子之间
无处不在的镜子,在真实的我和
虚拟的我之间。无处不在的我
在真实的镜子和虚拟的镜子之间
落日在我身后熄灭,黄昏在眼前的
一面镜子里点燃,而星星一颗颗滴落
从梦的钟乳石——夜的山洞里滴答有声
我看见我在一面黑暗的镜子面前
我盯着镜子里的我,从他眼睛里
认识皱纹,从他头发里学习遥远的暴风雪
他在镜子里看见我转过身去,我看见镜子外
他越走越远,星星新鲜的骸骨散落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