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成为虚空:电影《波斯语课》语言分析

2021-11-12 18:10:37向睿涵
声屏世界 2021年22期
关键词:波斯语科赫言说

□ 向睿涵

早在人类远古时期就流传着“牺牲”的话语,在古老的祭祀仪式中,牺牲成为一种交换,供奉品带着象征死亡,以换取供奉者所欲之物。古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或许就是以叙事形态呈现的最早的牺牲话语,他以自身换取火种,代替人类承受来自神灵宙斯的惩罚。牺牲已然成为不仅仅关乎生命,而是关乎语言的暴力。电影《波斯语课》聚焦“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一真实的时间场,用成千上万犹太人的死亡讲述假波斯语创造者吉尔斯的幸存,电影中的犹太人成为牺牲品,交换了言说者吉尔斯的生命。如此这般“以万换一”“生命实在换取言语抽象”的交易,某种程度上已然牵引出其中的权力性,如果说古老的牺牲仪式还关乎交换与获取,那么当代背景下的“牺牲”已经转为空无,言说者什么都没说出,语言游离,牺牲已成虚空。在某种极端环境中,语言不拯救生命,语言扼杀生命。

“表音”“表意”之争——西方意识

索绪尔的语言学改变了西方哲学史,不仅仅是哲学,整个20世纪前半期的学术研究都迎来了“语言学转向”。然而,索绪尔在建立一般语言学之时,已经首先将“文字”排除开来,他认为语言学的对象不是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的结合,而只是由后者单独构成的。因此在索绪尔的观念中,语言就被分成了作为本质存在的口语系统和仅仅作为外在记录的文字系统。索绪尔将表音文字看得如此之重,以至于迎来了半个世纪之后德里达对其的解构,德里达认为索绪尔之所以强调“口语”优越于“文字”,显然受到西方传统哲学的影响,他将这一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一直到卢梭都坚信的“口语”信条延续了下来。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表音文字”与“表意文字”之争已然象征着西方元意识之争,而这一“口语”与“文字”的相互区别在电影中也有着极致体现。吉尔斯假扮波斯人进行身份确认之时就宣称自己来自波斯父亲与比利时母亲的混种,此种混杂的身份状态使得文字的合法性被口语取代,吉尔斯声称关于波斯语只会说而不会读写,正巧合军官科赫之意。因此在影片中关于波斯语的讲述,都只是停留在“口语言说”的层面。而当人们回顾整个西方思想史关于“表音文字”与“表意文字”之争的脉络之后,便可深知此情节之深意。正如德里达批判索绪尔的“语音中心主义”时指出这实际上是一种排斥其他文字而弘扬西方表音字母文字的种族主义,同时也是一种无视历史事实的文化偏见。因此在记录二战时期纳粹集中营的电影中,将这一思想之争嵌入其中,无疑在暗指纳粹分子对于犹太人民的种族性歧视与非西方文化的偏见。语言作为表征,传达出内里的黑暗与矛盾,历史开始迎来自身的弥散命运。

话语模式的失效——语言虚空

正史模式。电影最初的话语开场并非来自电影主人公吉尔斯,而是来自一个外部声音的问询:“您在集中营时,大概有多少囚犯被关押在那里?”外部声音来自何处?直到电影最后才揭露,问讯来自吉尔斯逃出集中营之后与记录官之间交谈的声音。很显然,记录官不参与历史却记录历史。这一从最开始就出现的质问之声很显然属于一个官方场域,一个位于战胜方想要记录纳粹罪行的正史话语模式。然而文件全部烧毁,所有记录在册的犹太人名单全都不知所踪,由此才开启了吉尔斯的回忆叙述。灰烬中燃烧的名册宣告了官方正史模式的失效。

小说模式。作为事件亲历者的吉尔斯,在记录员的提问之后进入到了自己的叙述话语中。亲历者比第一种官方话语模式更多地了解被虐杀者的状况,知道他们所受到的种种歧视、打压与虐杀,无论是吉尔斯睡在集中营时听到的犹太同胞遭遇,还是被迫见证大规模赴死的行刑,亦或是与一众纳粹军官在湖边野餐发生的面包争端……这些都不是传统正史所能记载,而只能成为个人叙述的小说模式。假波斯人吉尔斯因此成为现代性个人起源的权威讲述者,这也就是现代小说的模式:全知全能的、启蒙的、世俗日常生活的叙述。

可以说整部电影大都围绕主人公叙述的小说模式展开,每一次吉尔斯的语言创造与对峙军官,都预留下了大部分画面与铺垫,即便在最后科赫军官救走吉尔斯时,一向与吉尔斯为敌的下士马克斯也没有上前阻止。这不禁使人怀疑,他的言说绝对真实吗?正如吴晓东教授所言,回忆是现在的感觉和过去感觉的迭合,其中永远隐藏着某种“回溯性差异”。因此在《波斯语课》中存在着两个主体,一个是作为过去亲历者的“吉尔斯”,一个是逃出营地正处在当下回忆的“吉尔斯”。对集中营的回忆正是两个“吉尔斯”所进行的回环往复的对话,“回忆”本身既是向过去的沉溺,找回过去的自己,更是对现在的自我之确证与救赎,是建构“此在”的方式,从而使回忆在根本上关涉的并不是过去之“我”。由此,吉尔斯的个人小说话语模式也是失效的。

散文模式。长官科赫所表述的是“例外状态”下的生命政治发生在一个充分散文化的世界中,所有神圣的主体性意识都被吊销,人成为规训的对象。实际上,这属于一种散文话语模式。电影中的纳粹军官科赫在青年期便偶然加入了纳粹党,在党派内部接受了各种严格规训,所以科赫的言说来自一个官方档案学意义上的训诫的声音。

然而此种官方档案学意义上的训诫声音,仅仅表现在科赫与上级军官应答、与下士小兵之间命令发布之中。当科赫与吉尔斯处于私下教学时间时,科赫一转训诫声音变为温情人性话语,在与吉尔斯逐渐相熟的过程中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历史与对家人的思念。由此可见,科赫一直都在试图脱离和否定此前的压抑和训诫的言说方式,导致这一散文模式也宣告瓦解。

说书模式。吉尔斯将千百犹太同胞的姓名拆解组成新语言的发音不仅仅是挽救自身性命的求生本能,还是妄求留下被害人真实生命印记的共情冲动。源于这份本源冲动,他将被压抑者之“名”组合形成可言之“语”,想要替他们说出未能言说的话,这一言说模式本身就是一种代言者姿态的“说书模式”。

然而问题的根本在于,吉尔斯可以作为说书人吗?又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为集体经验的承载者?当吉尔斯身处集中营,他得以存活的条件竟是否认自己的犹太人之身,假装成为异族波斯人。以“伪装”换来的“代言”,无法真正与同胞达成同解。当吉尔斯以假身份与同族人交谈,跟周围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他永远无法解释自己,那里永远存在着一个裂缝、一个窟窿、一片黑暗,在它面前,他的理解力被卡住了,要进入其中滔滔不绝的言语是无用的。言语被吃掉了,裂缝依然存在,他的故事永远是一个有窟窿的故事。另外,作为代言者的个体吉尔斯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群体性同族之人的话语方式,也是值得怀疑的,他所选择的言说方式并非全然代表被压抑者的真实声音。

由此,随着最后一层“说书模式”的终结,四种常见的主体性写作话语模式都遭到了否定,进入了“无主体”、无宏大叙事的阶段。语言言之无物,堕入虚空。

湮没的牺牲话语——历史弥散

《波斯语课》以语言为题,注定是个绕不开语言分析的影片。无论是第一部分宏观上升到语言本体论的探讨,还是第二部分进入细部对于具体话语模式的分析,都只是单一聚焦影片内部语言部分的剖析,尚未融贯整体,而当人们串联整部影片之时方能发现,在这一讲述语言的故事中,影片如何发现语言权力的暴力以及隐藏其中的时代寓言。

从始至终,波斯语都是影片贯穿始终的线索,人们在其中观看,期待体验一场用语言交换生命的把戏。然而就在此种视野期待之中,人们将注意力全权交付于语言的魔术,背后所隐藏的关于牺牲的话语却渐渐湮没消失,变成灰烬中的“文字”。在这一层面上,德里达复活了牺牲话语的隐蔽性,将其作为一种新的思考资源。表面上看,吉尔斯用假波斯语的语言创造解救了自己的生命,而更具吸引力的在于,他不仅解决了自己的生命危机,还将千万犹太同胞的生命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存下来。如此这般,不仅证明了二战德国纳粹之罪,还使小人物的历史得以铭记。然而,看似毫无代价的胜利结局并非影片想要传达的唯一含意。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二战题材电影开始出现,卓别林的《大独裁者》《希特勒的恐怖统治》等都是该时期的典型之作,而到了二战结束半个世纪之后的九十年代,又开始集中出现一些二战题材的经典影片,如《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钢琴家》等。这些记录二战故事的经典电影,在叙述表现上大都集中于两面,要么聚焦纳粹恶势力中的神性之光,塑造近乎完美的拯救叙事;要么呈现具体小人物的悲喜命运,讲述时代浮沉与微小个人的涟漪动荡。而《波斯语课》可谓另辟蹊径,表面延续记忆与拯救的战争叙事,实则剖开大叙事的内里,细部的牺牲话语才是此一布局之核心。

电影中大量被奴役于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最终都难逃一死,终结生命或许是他们单一的人生选择。然而作为绝对主人公的吉尔斯却并没有沦落刑场,即便在集中营教授假波斯语的过程中也经受过不少肉体折磨,但最后还是被军官科赫救下逃出了碾人的屠杀营地。在此皆大欢喜的结局中,吉尔斯最终在与记录官的回忆讲述里达到英雄的高光时刻,他将纳粹烧毁的万千犹太同胞之名记下,在周围人的目光注视之中重现了那一段已经结束的历史。真实被记载,生命未遗失,或许最后的感人时刻都来自于吉尔斯用另一种方式使得那些被剥夺生命的犹太人民没有白白赴死,用生命换来了自己名姓的留存。然而如果仅仅停留于此,就难以发现美满结局之下隐藏的悲剧内核,就像纳粹烧毁文件、口语湮没文字。作为“英雄”的吉尔斯并没有失去生命,真正的牺牲者是那群失声的犹太人民,然而牺牲换取的结果却是空无。如果说古老的祭祀仪式中利用祭祀物的牺牲可以换取所念之物,那么这里的牺牲却走入了虚空。因为正如前一部分所描述的那样,人物的主体性话语模式被否定,言说者什么都没说出,只是留下了空无。因此这一“以多换一”的牺牲仪式只能留下空白,崇高一无所踪,生命被符号置换。

电影《波斯语课》或许不仅仅只归于成为二战历史的记载,更多的是一种对于语言空间的讨论与未来时代的寓言。语言成为虚空,牺牲仪式的空无都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数字时代文化书写的命运:“数码介质自身在造成历史的弥散,历史的真实、历史的持续性、历史转折的因果链条,在数码媒介的介入过程中开始全面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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