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晨晨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初春,杨柳依依。
窦太后大寿,馆陶带着陈娇回皇城祝贺。陈娇地位矜贵,母亲馆陶是大长公主,偏陈娇又极得窦太后恩宠,是阖宫上下谁也不敢惹的小祖宗。
“走开!这里本翁主看上了,要在这里蹴鞠!至于你—”陈娇微微扬眉,白嫩的指尖指着御花园里的草地,见面前少年仍旧不动,她明亮的眼睛一转,“你难不成还打算抢地方?”
耳畔听到陈娇的娇斥,少年却一闪,侧身掠过,身子骤然一轻,如闪电般一个飞身踢进了蹴鞠。
等到少年转过身,他眉眼极淡,嘴角一抹低笑。
陈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一整天,陈娇都感觉到食不知味,时间仿佛如梦里般光影斑驳,水色流转。
原来这世间,竟真有这样惊艳的少年。
是夜,馆陶公主带着陈娇,栗姬带着一众妃妾,与景帝坐于猗兰殿。
馆陶一心攀权弄势,今日入宫见了王姬之子刘彻,心下有了主意,当着景帝面便问道:“儿欲得妇否?”
刘彻起身,猗兰殿外梨花盛开,沉沉如雪,却仍挡不住这温柔低语的绝美少年,他答:“欲得妇。”
馆陶指着陈娇,问道:“阿娇可好?”
刘彻细细看着陈娇,陈娇忽觉如芒在背,心跳快得似乎要飞出身体。
良久,他脸边绽出一个浅笑,答道:“好,若得阿娇做妇,当作金屋储之也。”
众听之,皆为稚子之语所乐,景帝当下便为两小儿赐了婚。
陈娇如释重负,什么金屋藏娇,她才不稀罕,可是,如果是他,如果娶她的是他。
那真是,极愿意的。
陈娇怔怔地望着椒房殿宫门,殿门外有呼呼风响,似有山雨欲来。
立后不过数年,刘彻的后妃却一个一个封进来。
可那是她的夫君啊,是她少年慕艾,结发不疑的夫君啊。她这样爱他,哪里舍得,他这样日日夜夜地宿在别的女子身边。
而这天幕,似有网,密密麻麻地将陈娇笼住,她挣不开,躲不掉。
翌日馆陶来见。
椒房寂寞,馆陶不忿,念念着旧事,“帝非我不得立,如今却要我的娇娇儿吃尽清冷,为何他这般不自重而背本!”
陈娇娇纵,却隐隐知道此话不妥。馆陶却不理陈娇如何作想,径自说道,“阿娇,我的娇娇儿。”她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一双眼睛昼暗不明,“你且等着,我自有法子使他回心转意。”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承以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陈娇收到旨意的时候,初春已至,明明初春已至,阳光明烈,可是她仍旧感到有深不见底的寒意,从心底一点点,一点点,泄露出来。
她回头看椒房殿敕造的匾额,绛红色的宫墙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而芳,取其荣而慧,仍旧是这样温存。
而她,却要被贬入那阴冷的长门宫,不复天日。她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是巫蛊,也那一点点独占的他的贪念,叫她一步错,步步错。
后位不保,满盘皆输。
陈娇病了,从椒房殿搬至长门宫,病榻缠绵,高热不退,恍惚间,却听到婢子悄声谈论当今的一个后妃如何乖觉受宠,“今日是要封新后了罢。”一个婢子道。
嘘—轻些,一个婢子接口,将宫内昏黄的烛火熄灭。
灯火熄灭的瞬间,陈娇的眼睛里漫天盈地的微微星光,也随之熄灭了。婢子的话,如冰凌,楔进了她的心底,一句又一句,生疼生疼。
后世的人会怎么笑她呢?笑她无才无德,妒深情疏。笑她一生无子,千金买赋,却还是唤不回他的心。
泪眼间,她看见一个初春如今日般的夜晚,彼时她方才七岁,母亲仍是荣宠盛京的馆陶长公主,她问稚子刘彻,阿娇为妇可好?
那个稚儿这样答,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陈娇瞒过婢子,偷偷出了长门宫。
玄武正门缓缓合上,他与她入殿的一刹,陈娇躲在暗处,骤然看清了她的脸—卫氏子夫,平阳家里的歌姬,这样的身份,却还是站在了他的身边。
她忽然想起了她封后的那一天,远处宫殿间也这样隐隐有丝竹乐声传来,册宝使者前来,叩殿跪奏,讫请皇后圣驾。年轻的帝王一身冕毓,玄衣纁裳,黄纱中单,黼领青褾,外衫的红极正极透,胜过了宫殿上的璘璘朱瓦。彼时的他羽翼未丰,温柔多情,满怀笑意地站在未央宫的门口等她。
她也这样穿着正红滚金边的百鸟朝凤裙,金丝凤凰的羽翼都鲜活地像是要振翅高飞。
重臣持节,侍中宣赞,命妇朝贺,她一步步走向他,耳畔钟鼓不绝,礼乐绵绵,每一个节奏都敲在她的心上。
她曾是他的妻子啊,是他亲自走下玉阶,相迎入殿,写入宗庙,拜于天地,应当共枕同穴的元后啊。
可是如今,窦太后薨世,馆陶失势,她再也无枝可依。她于他而言,也不过只是弃子一枚罢了。
浓重的夜幕上开出朵朵烟花,帝聘新后,普天同庆。猛然就觉得眼眶里密密布上微微的红润,陈娇用手摸了摸脸,只摸到了一手滚烫的眼泪。
“走吧,”陈娇拭了眼泪,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娇,别想了,你就回长门罢。”
她现在才明白,以前的欢乐都已经被这半天烟火烧尽了,模糊而遥远,光阴里浮生如梦,终生悲欢都只能绽放在瞬间。以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半生荣华,后半生却只能这样远远地观望着他,一生都只能,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