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文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S·Fitzgerald)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无疑是二十世纪美国文学史上最受瞩目的小说之一。这部小说发表于1925年,作为一篇中篇小说,作家以凝练的笔触深刻的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喧嚣繁华的美国社会现实。在物质极大富足的背景下,一个尊崇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的时代悄然而至,人们从那个时代中做着浮华的美梦,同时每个人的梦又滋养着那个时代的精神内核。可以说是异化的“美国梦”塑造了那个时代,而《了不起的盖茨比》正是通过一个出身富裕阶层并对华尔街充满幻想的年轻人尼克冷眼旁观一个传奇人物盖茨比的毁灭陈述出了那个时代的真相——以金钱为导向的生命必然无法突破阶级的天花板,而如此一个有能力、向上奋进的年轻生命的毁灭终究也没能触动那些“东卵区的富人”牢固的精神根基,同时也描绘身处富裕阶层的人无时不刻不显露出傲慢、空虚和虚伪的本相。
如果按照美国文学评论家M.H.艾布拉姆斯所提出的“文学四要素”,即世界、作家、作品、读者,作为探讨这部文学作品的起点与重要的参考坐标,“爵士时代”所构成的世界与生活在“爵士时代”中的人——作家与读者——无疑是指向这部作品、成就这部作品的直接因素。就菲氏本人的自传体随笔《爵士时代的回声》中所言:“那是一个让他厌倦的时代,一个向他献媚的时代,一个给他的钱多的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时代,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告诉大家,他的感受和他们一样”,从中我们不难发掘在“爵士时代”的那十年中所发表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与那十年间不可割裂的紧密关系。菲氏亲历那个纸醉金迷的时代,他的成功仿佛一场梦幻,而这仅因为他告诉大家“我与你们的感受一样”式的写作,从1920年作家25岁时发表他的第一部成名作《人间天堂》开始,他从一个家道中落的商人的孩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人尽皆知的著名作家,因为写作的名声所带来的巨大财富,他娶了梦寐以求的富家女孩泽尔达为妻并与其参加各种夜宴纵酒狂欢,真正化身为那个时代实现“美国梦”的成功者的代表。
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成功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作家深刻体验那个时代借盖茨比之口写出那个时代的“充满金钱的声音”外,小说中所蕴含的精神内涵与人生密码对于身处二十一世纪的读者们更是有跨时代的现实意义。实际上菲氏所定义的“爵士时代”所蕴含的一切崇高精神与悲剧内核并不仅限于1919至1929那十年间,当代经济的勃兴与阶层固化所形成的阶级差距正好契合了另一个“爵士时代”所需的客观条件,而在人们的主观精神上逐梦者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这个时代不能用“爵士”二字具有狂欢性质的标签为其命名。吴建国先生在《菲茨杰拉德全集》的总序就明确指出对菲氏作品中所具有的现实关照,“在大半实际已经过去的今天,在中国这个特定的文化语境下,我们发现,当今这个时代所出现的许多事物,当今这个世界所存在的诸多问题,早已在他那些优秀的作品里被生动形象地记录和描绘过了……他的作品的生命力矣在中国这片大地上的到了延伸。”由此可见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意义早已经超出了美国特定文化语境下的局限,在不同时代的不同期待视野下,《了不起的盖茨比》定会给不同的读者带来不一样的审美体验,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所有的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菲氏本人通过文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以时代见证者沉醉其中又不时以冷峻的眼光审视着那个时代,作为文本欣赏者的读者们也对文本有着多重解读,而这恰巧是作为能够跨时代的经典作品所蕴含的独有特质。
盖茨比的传奇故事中所蕴含的悲剧性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虽然盖茨比的直接死因可以归纳为盖茨比与黛西的爱情悲剧,但真正触动人心的确是书中大胆地描绘出了这样的一个事实——本杰明·富兰克林式的“美国梦”所宣扬的物质幻境破灭背后所显现的精神荒原。盖茨比的毁灭正是源于他所追逐的正是这样的一个表面的“美国梦”,而在他逐梦的过程中逐渐丧失爱情、真诚等一切美好品质,直到最后盖茨比为超越了黛西、超越了金钱的理想献出了生命。
造成盖茨比毁灭的第一点是谎言,而小说中最引人注目的谎言则在于盖茨比的身世之谎和盖茨比的爱情谎言交织在一起所形成的因果锁链。在小说中盖茨比对尼克的坦白解开了小说中的人物包括读者在内都好奇的身世密码。在盖茨比踏上逐梦旅途的一开始他就选择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放在阴影之下,因为他是贫穷农民的儿子,自他少年时他便尝尽生活所带给他的种种辛酸,勉强地进入学院受教育后却看出学院教育的局限无法让他成就自己而选择退学。他终于在17岁生日的那年选择了离家出走,并且将自己的名字詹姆斯·盖茨(James Gatz)更名为杰伊·盖茨比(Jay Gatsby)暗示为上帝之子(Jesus God’s Boy)这一具有宗教牺牲概念的名字。他在一次海上的旅途中抓住了他通往有钱人道路的机会,在一次海难中盖茨比救了身陷囹圄的富豪丹·科迪,从此一个出身贫贱的穷小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十年后的一个来自美国中西部拥有数不清的资产的、全部亲人过世的仪表堂堂的神秘富豪,但实际上他是通过贩卖私酒的非法生意在短期时间内积累了大量财富并通过无法明示的手段结识了一些地痞豪强。盖茨比庄园夜夜笙歌的繁华景象建立在并不牢固的物质基础之上。他本人虽然拥有了那些连东卵区的富人阶级都羡慕的物质财力,但在权利身份上他却是通过塑造一个又一个不真实的谎言来尽力适应他所拥有的财富,而这也正是盖茨这样一个非法手段崛起的新贵与老牌富人所对峙的最大隐患。小说中老牌富人阶级的代表汤姆·布坎南通过盖茨比的粉红色西装来的质疑他牛津大学的学历。在汤姆的步步紧逼下,盖茨比说出了自己作为军官在牛津大学呆了5个月的事实,自己亲口拆穿了自己至今为止所塑造的身份谎言。推动盖茨比失败的第二层谎言是爱情谎言,盖茨比黛西的感情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可能会瞧不起自己,因为他肯定是用欺骗的手段占有她的。我倒不是说他假装成百万富翁,而是说他刻意给黛西营造一种安全感,让黛西相信他的家世也是那么显赫……他和黛西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毫无人性的政府随时可能将他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小说中尼克作为冷静的旁观者早已经预料到盖茨比的对黛西的梦不会实现,黛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黄金女郎”,她的生活是建立在稳固的物质基础之上,而盖茨比所给黛西的物质基础确是随时可以被动摇的。正是这份建立在金钱之上的谎言让黛西清楚的认识到只有汤姆才能长久地提供给她那种继续空虚无聊的悠闲生活,也正是黛西看清了盖茨比的这层建立在金钱至上的爱情谎言,黛西在最后毅然选择了汤姆,缩回到了安稳的空虚生活里。
推动盖茨比毁灭的第二点则是对于纯真理想的执着。如果仅将这部小说作为一部浪漫主义的爱情小说来看,盖茨比矢志不渝的真诚情感可以让任何一个品尝过爱情禁果的人都为之动容。盖茨比的爱是真诚的、是拥有崇高的奉献精神的,同时也是与他的对自己未来的美好设想捆绑在一起的。“他深深地知道,只要他亲吻这个女孩,让他那些无法言喻的梦想和她容易消失的呼吸永远地结合起来,他的精神就再也不能进行天马行空的想象了”,盖茨比在吻下黛西的那一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要将自己的梦想与黛西交织在一起双手奉献给那个姑娘的,对于盖茨比来讲梦想是他在那个年龄所拥有的全部,而盖茨比选择给了黛西这样一个与他阶级不同的富家千金。至此我们不难设想盖茨比为了让自己尽可能的配得上黛西在两人失联的五年间他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才实现了五年后的成就。盖茨比错在将自己的伟大梦想托付给了一个“黄金女郎”,在错误的时间为一个错误的人奉献了一生。黛西或许曾经是爱盖茨比的,但是她的爱并没有盖茨比因为出身贫困所做出决定的那份决绝与深刻,她的爱是可以被时间冲淡的,她的爱也可以是被金钱束缚住的。“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这是盖茨比对黛西的评价,但是盖茨比并没有放弃对黛西的爱,也就是从此刻起盖茨比爱情背后所那份对理想主义的执着真正从文本中显现了出来。“突然间,他说出一句很奇怪的话。‘反正,’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你觉得这句话除了表明他对这场恋爱投入了无法估量的感情和想象,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小说的第一叙述者尼克作为旁观者给出了他理性的判断“如果他仅仅满足于将黛西拥入怀中就好了”,盖茨在爱情方面是自大的,他认为凭借自己的实力聪明才智可以打破所丢失的5年的记忆监牢,他认为在这5年间黛西是丝毫没有爱汤姆的,激动的言辞扫除了盖茨比与黛西两人间情感的烟瘴,他陈述出黛西之所以嫁给汤姆是因为5年前自己一无所有无法提供黛西所渴望的物质生活,这一事实所显露出的正是盖茨比对黛西这样的“黄金女郎”拜金属性的判断。然而黛西是一个被金钱裱上的华丽空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可是她却不想被人说出来自己物质的生存指向背后所映射出的精神空虚。所以她逃离了两个男人的对峙,而且在结尾盖茨比为其肇事行为承担生命的重责后也未参加盖茨比的葬礼,她选择了汤姆,选择了能提供给他物质富足的人。爱情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事,黛西的爱情是物质的,而盖茨比的爱情是精神的,二者间的矛盾是无法成就盖茨比的那份对爱情纯粹的幻想。
如果说前两点是造成盖茨比肉体毁灭的基础,是盖茨比本人可凭借主观意志绕路走过的带有主观性质的悲剧因素,那么整部文本所揭示的真正带有客观性质的悲剧因素则是难以跨越的阶级鸿沟及其背后的支撑物——金钱。
阶层不同所带来的距离感体主要表现在菲茨杰拉德对文本中主要人物形象具有对比性的塑造上。以布坎南夫妇、尼克和乔丹等人所代表的上层阶级为例,菲词杰拉德选择以扁平化的模式塑造这些人物形象。黛西的空虚,文本中她不止几次的重复“我们做什么好呢?”这样的话;汤姆的傲慢无理与奸诈,他曾不止一次的打断别人的谈话并且欺骗威尔逊先生是盖茨比开车撞死了威尔逊夫人;乔丹的冷漠,她作为整出悲剧故事的参与者与见证者却什么都没有做;尼克的虚伪,他站在同情盖茨比的角度上批判他的那些老朋友,可他本身在故事的结尾也退回到了他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卡拉维豪宅中。与前者相对,以盖茨比、威尔逊等穷苦出身的人在形象的塑造上更具圆形人物的特色。盖茨比对黛西爱的执着与忠贞,他本身所拥有的拼搏进取的乐观精神与他所做的违法生意形成人物原型上明与暗的对比;威尔逊先生对威尔逊太太复杂的爱,在他知道威尔逊太太出轨后,他却依旧要为威尔逊太太的死复仇。
两个阶层的矛盾冲突物化的体现则是获取金钱的方式,支撑前者衣食无忧所带来的恶的特性仅仅是因为他们有庞大的无需费力便可得到金钱,而后者妄想成为前者或仅仅为过好生活而变成为获取金钱绞尽脑汁的逐金者——事关盖茨比名利与富裕的神秘电话,威尔逊先生为获得汤姆的汽车始终低声下气,威尔逊太太妄想过上上层社会的生活甘愿成为汤姆的情人。纵观整部小说,整部悲剧的牺牲者全部是穷苦的下层阶级人的代表,无论是盖茨比还是威尔逊夫妇他们都因为他们心中所固有的一份单纯被利用而成为了富人因空虚无聊所游戏的牺牲品。整本小说,金钱的声音充斥其中,然而在什么时候金钱的声音才能消退,这还没有答案。
文学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塑造者需要时刻关注人与人周遭的一切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F·S·菲茨杰拉德是这样的一名作家,他在体验他那个时代的社会之下复杂的物质与精神的结构关系后以文学的形式发出了自己所能提供的文学预言。建立在金钱至上的道路无法将早已经迷失的人领回通往幸福的乐园,一切人无论是盖茨比、黛西、汤姆,甚至是整本作品看上去最为客观的讲述者尼克,在人生的故事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成功者,小说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没有未来,当以金钱为导向的生命意志成为了精神主导,人类的未来的道路注定通往的是一片荒原,而小说中的角色及他们所代表的那类人始终在打乱重组在世界这个舞台上出演着一场另一场不同剧本的悲剧。就仿如小说结尾处的那个悲剧性的预言,“于是我们奋力前进,逆水行舟,却注定要不停的退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