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菲娅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玄怪录》是唐代牛僧儒所撰传奇集,虽然题材内容仍多涉及神仙道术、鬼怪妖物,与六朝志怪大抵相同,但在艺术技巧上和六朝志怪相比,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鲁迅先生称唐传奇“始有意为小说”,即点明唐传奇是中国古代文人有意创作小说的开始,而从《玄怪录》中小说的悬念设置,读者可以明显地体会到作者对于小说叙事技巧的精心运用,以及作者对小说这一体裁的创作自觉。
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言,故事是小说至高无上的因素,而对于一个故事的叙述而言,最重要的又是通过悬念的设置引起读者的兴趣——“只有悬念才能使他们不至于睡过去”在小说叙事中,“悬念”是指“小说中能够引起读者强烈好奇心与牵挂感的人物的命运与事件的发展趋势、前因后果、结局或真相等,尤其指小说中某些能够特别引发读者关注、牵挂与好奇心的特定因素。”悬念的本质与人的好奇心密切相关,富有悬念的小说更能够聚集读者的注意力,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为读者带来丰富的心理体验,因此悬念的设置也经常成为小说作者的用力之处。
法国著名文艺理论家罗兰·巴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一文中对悬念这一叙事结构艺术也作了精道的阐释:“一方面,悬念用维持一个开放性序列的方法(用一些夸张性的延迟和重新推发的手法),加强同读者(或听众)的接触,具有明显的交际功能;另一方面,悬念也有可能向读者提供一个未完成的序列,一个开放性的聚合,也就是说,一种逻辑混乱。读者以焦虑和快乐的心情读到的正是这种逻辑混乱(因为逻辑混乱最后总是得到补正),因此,悬念是一种结构游戏,可以说用来使结构承担风险并且也给结构带来光彩。”罗兰·巴特在这里很敏锐地观察到了悬念的本质、构造方法以及对叙事作品本身和读者接受过程带来的效果。总而言之,悬念是既是小说创作者精到的结构安排能力、富有创造性的叙事才能的展现,又是叙事主体和接受者通过情节和语言进行沟通的桥梁,是小说这一叙事性文体闪耀出的独特光芒。
《玄怪录》作为以搜奇志怪为主要内容的传奇集,在叙述当中对悬念设置有着天然的需求。作者往往遵从事件本身的神秘性,以悬念尽设迷离之感。在《玄怪录》的悬念设置方式上,叙事的各种控制机制同样成为作者精心把握之处,或借时空的变幻,或以视角的限制性,对情节叙述的逻辑造成一些混乱,让读者深陷故事的魅力之中。具体而言,《玄怪录》的悬念设置方式有以下几种类别:
一般而言,小说的叙述主体会尽量避免将故事的结局过早地透露出来,以免读者因为已经了解了人物的命运及情节的发展而对整部小说失去兴趣。然而对有些作者来说,将结局早早地展示出来反而能够获得奇妙的艺术效果,这就是所谓的预叙。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叙事方法有时不但不会削弱读者的阅读兴趣,反倒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探索。
在《玄怪录》中作者对《韦氏》这一故事的叙述即用到了这种方法,韦氏及笄二年,家里数次替她做媒,可是不论是才华横溢的秀才还是小舅亲自做媒的前任京兆参军,韦氏都不肯与之婚配,只是笑曰:“非吾夫也”。然而到了进士张楚金求娶之时,韦氏却欣然答应,说“吾之夫乃此人也”,在这里作者已经设下悬念,令读者内心疑惑张楚金究竟何人。接着韦氏的母亲道出了读者共同的疑惑,向韦氏询问此事的缘由,韦氏才阐明她选择张楚金为夫的原因来自于梦中的征兆。至此作者刚为读者揭开一个谜团,又带来了另一个谜团,那就是韦氏是否会按照梦中所示度过自己的一生,对梦境的预示的求证吸引着读者继续阅读下去,到韦氏一生命运的叙述结束,读者发现这与作者的预叙竟不差毫分,情节也伴随着读者求知欲的高潮落幕,只留下无尽思索的空间。
叙事遮藏是“把本应在某处交代的内容故意遮掩,以吸引读者的好奇心”,是作者在叙述中造成逻辑混乱的一种常见而有效的方式。如上文所说,悬念能够给读者带来美感和理智感的双重体验,小说情节中对一些关键人物或事件的刻意隐藏最能够激发读者的认真思索与推理,从情节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和猜想那些可能被作者隐藏的因素,并推敲小说可能的结局,因此这种方法在侦探小说当中也极为常见。
《玄怪录》中叙述了形形色色的仙妖鬼神行迹,对其外形的种种变化和真实身份,作者也时常不事先点明,而是在叙述中加以隐藏,形成小说中的悬念。《岑曦》此篇中叙述了一进士赵知古在相国岑曦门下做门客时,听得半夜有众人喧闹、苦苦哀求之声,竟是尽诉岑曦的清正廉明,希望求得大鬼不要将岑曦斩首。然而到了白天岑曦上朝,厄运竟最终应验,岑曦落得了抄家斩首的命运。故事原本就已十分离奇,然而读者更想了解的是赵知古夜半听到的哀求声究竟发之于谁,和岑相国又有怎样的关系,能关心岑曦至此,这些本应在故事开始便告知读者的事情却都被作者遮藏了起来,留下了深深的悬念,直到最后才为读者道明——原来夜半之时是岑曦先人的鬼魂在为后代求情。
叙事延宕是指“在通向悬念揭晓过程之中刻意转而讲述其他的故事,或有意放慢叙事速度,以拖延结局的到来”。在小说中,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往往是不一致的,作者在叙事中的时间错位能够为读者带来不同的心理感受。叙事延宕就是利用叙事的控制机制之一——时间,在情节发展的最关键处设置障碍,造成叙事的中断,令人急切想要将下面情节一睹为快,就如金圣叹所言:“偏是急杀人事,偏要细细写出”。
在《党氏女》中,作者首先介绍了作为小说主角的党氏女的籍贯,即刻又转向了看似与党氏女无关的蔺如宾及其儿子玉童故事的较长篇幅叙述,而后才让党氏女如“犹抱琵琶半遮面”似地再次出场,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叙述方式让读者不禁在内心思考党氏女的真实面貌以及与蔺如宾、王兰、玉童等人之间的关系。当党氏女是蔺如宾亡子转世的身份被揭开后,蔺氏上门求见却三番五次被拒绝,悬念的过程被不断拉长,牵扯着读者的神经。并且在这个悬念当中还包含着多层疑问:一是党氏女既不愿见上一世的父母,又何必刻意告知他人?二是读者和蔺如宾同时都在思索党氏女不愿相见的原因,既不是因为母亲未随同,又不是因为没带“藉手”,那么党氏女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层层的悬念使小说情节扣人心弦,也让小说叙事更加曲折起伏。
相比于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第三人称的限制叙事视角在悬念的设置中占有很大优势,在这种叙事视角下,作者将观察的角度寄托在小说中的某位人物身上,既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心理距离,带领读者跟随小说中人物的眼光观照情节,又能给小说的叙事提供相应的空白,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空间。
《玄怪录》中《张老》这篇小说同样非常奇妙。张左年少时曾看到一位气质非凡的老人便颇为好奇,再三询问老人的真实身份,然而老人却不肯相答,作者在小说开头就因老人的身份为读者设下了悬念。然而在老人身份逐渐陈述出来的过程中,作者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将叙述者隐藏到了故事背后,用老人以及另外一个关键人物占梦人的口吻缓缓道出人物的前生今世。老人在向张左诉说自己前世是梓橦的薛君胄,被二童子引入耳朵中的兜玄国享受高官厚禄,却因思念故乡被逐出,在此处,作者是以老人为诉说者,借用占梦人的口吻道出。然而叙述到此处,作者又设下新的悬念,即占梦人如何能够了解老人的前生今世。但接下来作者并未以自己无所不知的视角为大家表明真相,仍是以占梦人的自述让读者了然:原来占梦人的前身就是兜玄国的那位童子。作者在此将第三人称的限制叙事视角发挥到极致,使整篇小说如雾里看花,令人回味无穷。
从题材内容上看,《玄怪录》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没有太大不同。对作者牛僧孺来说,他在写作时是持一种审慎的态度面对鬼神妖魅的存在的。干宝作《搜神记》为了证“神道之不诬”,牛僧孺也在文中提到“吾尝以儒视世界,人死固有鬼;以释观之,轮回之义,理亦昭然”。而《玄怪录》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相比,已然发生了些许变化。首先是小说篇幅的增加,显然作者在对民间传说的文人化改造上增添了更多细节,也为叙事技巧的运用创造了机会。虽然牛僧孺对小说的虚构性和娱乐性特点还没有十分清楚的认识,但他为了表达自己的鬼神观念,在吸收民间传说加以改造的过程中,已着意添加了许多属于自己的创造。《玄怪录》的情节有哪些属于作者的虚构尚不可知,但读者能够感受到小说中的悬念带来的强烈吸引性,很难说这种在悬念上的精心谋划不是为了迎合读者的娱乐心理。如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所言:“当虚构和娱乐目的同时占上风时,志怪小说就演进为传奇小说了”。
不过宥于小说的篇幅,再加上小说这一文体尚处于发展初期阶段,《玄怪录》中悬念设置的种类和数量相对于明清时期的长篇章回小说而言都算不上十分丰富。并且,作者在《玄怪录》中对故事这一要素的关注度显然过高了,在相同题材内容的观照下,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则比《玄怪录》表现出更加丰富的人物性格与个性,也体现出更加广阔的价值生活。虽毋庸讳言,《玄怪录》从小说的各种要素来看还存在着许多缺陷和不足,但作者对叙事技巧的运用已经显现出中国文言小说从传统志怪分离,以及向创作更加自觉、艺术特色更加鲜明的传奇体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