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清明
河面上吹来一阵风,腥腥的。柳嫂手搭凉棚望着漕家河岸边的人影由大变小,由清晰到模糊,直到只有一个点,再到什么也没有了才怅怅的转身进屋。
茅草屋里空荡荡的,人间烟火气随着男人的外出也变得稀薄起来。男人要到很远的煤窑挖煤卖气力,这一去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柳嫂不敢往下想,也许再也回不来了。有什么办法呢?要过日子度光阴,只能以命换钱了。这年月哪有啥子盼头哟。
“呯、呯”,远处有两声枪响传来。柳嫂并不当回事,到处兵荒马乱,冲冲杀杀、枪鸣炮响是常有的事。柳嫂正要关门,一名四哥儿捂着膀子钻了进来。四哥儿还是个小伙子,臂膀上有鲜血渗出,脸色寡白难看。漕家河一带常有新四军活动,柳嫂明白刚才两声枪响是给四哥儿的。漕家河有好多关于四哥儿的传说,都是四哥儿专为穷人出头说话的故事。传说的四哥儿今儿个就在眼面前,还被追赶受伤了,性命攸关。
柳嫂赶紧把门闩上,让四哥儿换上一身自己的衣服,躺在和男人睡过的床上。四哥儿一头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柳嫂找来一条干毛巾搭在四哥儿头上,并扯下一角把脸遮住。四哥儿换下来的衣服有很明显的特征,不处理好露出马脚是肯定的。柳嫂将衣服荷包逐个摸了一遍,摸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柳嫂将笔和本子埋进屋旮旯装谷种的瓮坛里,然后将换下的衣服和着灶膛里的草木灰一起揉搓,直至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来的本色,才放在灶门口。
鬼子稀啦啦来了好大堆,枪托把门砸得山响:“快给老子开门,快!”
“莫急,来了,来了!”柳嫂语气好柔和。门打开,又是一阵惊叹:“哟哟哟,是什么风把这多的长官吹来了!”
“莫啰嗦,给老子搜!”为首的一把推开柳嫂,茅草房里开始鸡飞狗跳、叮当作响起来。
“长官,穷家细户的,一个铜板也没得,搜个啥子?”柳嫂埋怨道。
“什么狗屁铜板,老子搜共匪。”为首的一脸凶相。
柳嫂装聋卖傻扯弯子:“莫开玩笑哟,共匪是个啥物件?咱种田人哪里有这个东东。”
“少给老子扯闲拉瓜,有陌生人来过不?”
柳嫂摇了摇头,眼睛很平静很诚实地望着为首的。
“长官,里屋的床上有人。”一鬼子报告。
为首的来到里屋:“床上是什么人?晴天耀耀咋不下地干活?”一边说一边伸手掀被子。
柳嫂一把拉住:“长官,碰不得,碰不得,这是孩子他姑,患了麻风病,传染性强,我都怕得很,离得远远的。要是染上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床上的人极配合,忸怩着露出半个穿有花衣服未受伤的臂膀,毛巾仅遮住半边脸,在不太明亮光线下,看到的是年轻的娟秀相。再加上一听说麻风病,为首的将手缩回来,上前半步都不敢,像遇到了阎罗王,哪敢再进一步探个究竟。
“这里有共匪的衣服!”灶屋里又有鬼子惊叫。柳嫂随为首的来到灶屋。鬼子将衣服抱到为首的跟前,柳嫂随手抄起灶台上的擀面杖,一把将衣服挑到地上:“这是孩子他姑换下的衣服,怕传染,我用草木灰消消毒。”
“晦气。”那鬼子嘟囔着用枪尖把腌菜粑样的衣服挑向原处。
正要走,又有鬼子在堂屋的地上发现了新大陆:“血!血!血!”
还在灶房的柳嫂旋即将指面向刀锋拭去,有鲜血汩出。柳嫂捂着流血的手跑过去解释:“唉,早上打猪草不小心割破了手。妇道人家,笨手笨脚的,做事一点都不利索。”
为首的贼眼在柳嫂的手指和地上的鲜血两点之间巡睃了一遍,将信将疑,做出思索状。这当儿,不知哪里窜出一条花斑狗,叼起一件灶房里被草木灰“粉饰”过的衣服往外跑。为首的一枪撩过去,花斑狗应声倒地,腌菜粑样的衣服随之有狗血浸染。
鬼子乐了,一刺刀下去,刀尖深深地杀入花斑狗的脖颈,那是一柄长枪上附着的刺刀,很锋利。鬼子扛着枪就走,枪尖的刺刀上花斑狗在晃悠,血一滴一滴顺着狗尾巴洇湿了一地。这条狗足够鬼子们米西一顿。为首的手一招,王朝马汉呼啦啦涌出了茅草屋,沿着漕家河岸向下游找去。
刚才还镇定自若机智过人的柳嫂,望着鬼子们远去的扬尘,这会儿像一垞面团瘫坐在屋里。好险啊,要是穿帮露馅了,这命,这屋顷刻就没了。柳嫂脸上豆大汗珠直掉,后背淌成了一条河,衣服湿得能拧出水。
漕家河的水波澜不惊,河面上有轻风掠过,水鸟三五成群浮游在水面上。柳嫂悬着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回到家里,四哥儿已起床,受伤的臂膀还有血从衣服渗出。柳嫂从衣柜里找来一块布条帮着四哥儿包扎好,再把灶门口的衣服拿来抖掉草木灰递给四哥儿。趁四哥儿换衣的当儿,柳嫂也从谷种坛子里扒出了笔本。换上衣服的四哥儿虽有一丝娃娃相,但目光坚定,精神抖擞,极认真地向柳嫂来了一个立正敬礼,搞得柳嫂手足无措,呆立着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笔和本子掉在地上竟不知道捡起来。
四哥儿捡起笔本,拧开笔在本子上写下“李呈祥”三个字,连同笔本一把交给柳嫂:“大娘,谢谢你,这笔本你留着,作个纪念。”
“柳嫂,来客了?”一个幽灵闪进屋里。幽灵叫贾六,是本村柳林塆的。
“关你屁事!”柳嫂将笔本用布包好,懒得理他。
“布里包着啥宝贝?”贾六问。
“是你娘的头壳!”柳嫂怼他。
四哥儿有任务在身,要迅速追赶部队,一刻钟也不得停留。“大娘,再见!”四哥儿从茅草屋出来,急急火火,转身就消失在漕家河边的柳林里。柳嫂的目光直至四哥儿的人影不见了才收回。
“是哪个野小子,这么舍不得?”贾六啰七啰八的。
“是你公,是你爹!”柳嫂边说边回到屋里,把包有笔本的布包藏起来。
贾六像一条吐着舌头的狼狗,尾随着柳嫂,趁其不注意一把抱住,柳嫂怎么也挣脱不开。贾六把含有口臭的嘴贴向柳嫂脸上,胡乱地亲起来。这个狗杂种,好吃懒做,人前装呆,人后做鬼,鸡鸣狗盗的事儿做尽了,不智斗会吃大亏的。柳嫂不作任何反抗,假装迎合他。贾六欢喜得不行,双手放松了力量,亲起嘴来更加起劲。就在他沉浸在得手的快乐里,柳嫂冷不丁一用力,将贾六的舌头咬得血流不止。贾六痛得直跺脚,柳嫂趁机跑进厨房操起菜刀指向贾六:“你要是再敢惹老娘,老娘命不要和你拼了!”
自知理亏的贾六哪敢硬杠,跑得远远的,不过他狗嘴里嘣出的话却像炸子儿颇有杀伤力:“算你狠,算你狠,今天算老子输了。但你窝藏新四军我都见到了,看我不告了你。”
“你敢!”
“老子咋不敢?除非你依了我,和我好。”
“滚,有几远死几远!”柳嫂挥着菜刀追过去。贾六哪敢恋战,跑得五里不见烟。
柳嫂进屋从水缸舀瓢清水,反复把脸洗了好几遍,让污秽一点也不留存。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贾六这个狗杂种,天杀的,雷劈的,不得好死,上死爹娘,下死儿女,生下的后代个个都没有屁眼。柳嫂在心里恨恨地骂贾六。骂完贾六,便从瓮坛底下拿出四哥儿留下的笔本,用本子把钢笔卷起来塞进药罐里,再把罐口用破布破棉絮封好,不让泥水进去。然后在屋后的菜园里,将药罐深埋起来。做完这一切,柳嫂才松了一口气。贾六这个狗杂种,说得出也做得出,四哥儿给笔本他全都看见了,如果一报官,搜出笔本就是证据,说什么都没用了,不死也要去块皮烂块肉。
“柳嫂,佳民呢?”屋外有人喊。问话的人叫华春风,同村,与柳嫂的男人佳民是发小,走得很近,做得一手好菜,给镇上驻守的日本宪兵队做饭,晚上都是回家住,早上再去。华春风在柳林塆本来口碑不错,就是因为给日本人做饭,没人拿正眼瞧他,说他是怂蛋,没骨气。华春风也曾辩解,自己不是汉奸狗腿子,只是想混口饭吃。“屁话,要是我宁愿讨米也不给日本人做饭!”塆里的人说。“未必我不去做饭,日本人就饿死了?我不去还有别人去。”经华春风这么一说,塆里的人才少了些对他的鄙视。
“哎呀,是春风哥呀!”柳嫂这才发现华春风。
“柳嫂,佳民呢?”华春风又问了一句。
“佳民一早就走了,去煤窑了。”
“哦,好多时没见他了,好想和他聊几句。”华春风说完就要走,柳嫂叫住了他:“天黑了你从镇上回来的时候,来我家一趟,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嗯。”华春风应一声就走了,他要赶着去为日本鬼子“服务”。
看着华春风远处的背影,柳嫂心里踏实多了。男人佳民比他大,他总是叫佳民哥,从小就在一起玩泥巴,长大又一起捉鸣蝉捕鱼虾,情同手足,亲如兄弟。贾六这条懒皮狗一时半刻不会消停的,骚扰是免不了,白天没占到便宜,还吃亏了,说不定晚上还会像游魂一样游过来。男人又不在家,只能把华春风当成保护人了。
乡村的夜十分静谧,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眨巴着眼睛,可它像个死人样从不管事,任凭狗扯连裆的破事在它眼皮底下肆意发生,偶尔几声狗吠方知夜色里还有村庄。柳嫂正要睡觉,就听见有人敲门。
“哪个?”
没人吱声。“是哪一个唦?”柳嫂又问。
“柳嫂,是我。”来人说。
柳嫂没辨准声音,又问:“到底是哪一个唦?”
“你没听清呀?柳嫂,是我。”
这回识准了,是贾六狗杂种。“白天还没痛够?你是要我把你狗舌头咬掉才开心是不?滚!”柳嫂怒道。
“柳嫂,我知道你是心疼贾六,白天怕别人看见,那是假咬。”贾六死皮赖脸。
“放你娘的臭屁,一块烂肉,蛆都嫌脏。”骂完,柳嫂再不理他了。
这贾六可不是个善茬,他是有备而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霸王硬上弓,他掏出随声带来的杀猪刀,一点一点去拨动门闩。柳嫂赶紧去把门闩死死抵往,贾六无论如何拨不动了。这才刚入夜,要是夜半睡着了,贾六把门撬开不就完了。柳嫂有些害怕,也有点伤心,男人要是在家,他敢。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兵荒马乱的,也种不了几埫地,去媒窑卖苦力,总能换回几个铜板。眼下,柳嫂唯一的希望就是华春风从天而降来解围。为防贾六这一手,白天才有意叫华春风晩上来说事。其实哪里有什么事,是叫他来壮胆。
这不,有沙沙脚步声由远及近,柳嫂心里没个底儿,也不知是不是华春风来了。贾六不死心,还在使劲拨门闩。突然一双大手有力地卡住了贾六的脖子,贾六手里没劲,杀猪刀掉落在地,嘴里哇哇乱叫。
“你是谁?”黑夜里认不清,来人问贾六。柳嫂一听就知道来人是华春风,忙点上煤油灯,把门打开。借着煤油灯的光亮,华春风看清了贼人是贾六,都是本乡本土的,光着屁股一块长大,便松手了。贾六缓过气来正要捡杀猪刀,华春风就一脚踩住了:“你要做啥子?还带把刀。”
“我、我、我要杀了这个臭婊子。”贾六吞吞吐吐的。
华春风问:“凭啥子?”
贾六把狗舌伸出来:“你看,你看,臭婊子把我舌头咬了,我要报仇!”
“臭不要脸的,便宜没占上还反咬一口!”柳嫂一巴掌打上去被贾六避开了。
柳嫂这么一说,华春风明白了八九分:“贾六,你是不是找死?”
“我找啥子死,是臭婊子找死。”
“你晚上跑来,到底要干啥子?”
“你管得倒宽,你管老子做啥子。”贾六反问华春风:“你晚上不回家跑来做啥?还不是为了吃豆腐。都是同路人,大哥莫说二哥。”
“自个儿偷鸡摸狗缺德惯了,红口白牙还学会了血口喷人。”本来想放过贾六,这下华春风来气了,一把摔倒贾六,重重踢了几脚。
贾六鬼哭狼嚎起来:“打死人咧,打死人咧!”
“不干人事,就要打死你这个狗杂种。”华春风又踢了两脚。
贾六知道自己不是华春风的对手,一下子爬起来,杀猪刀也不要就跑了。
“你要是再来,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脚!”华春华对着贾六的背影丢过去一句狠话。
狼赶走了,心就安了。“多谢春风哥,要不然还知道是个啥结局。其实我叫你来也没别的事,你都碰到了,叫你来就是这个埋汰事。春风哥,进屋坐坐吧!”柳嫂说。
“不了,佳民不在家,有啥事捎个信就行了。杀猪刀我带走,贾六要是再惹你,就用这把刀教训他。”华春风说完就走了。
女人是弱者,没男人或男人不在身边的女人好伤心。这一夜,柳嫂睏了个好觉,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追着华春风跑,但拚尽力气怎么也追不上。
这天,柳林塆又鸡飞狗跳起来,日本宪兵队耀武扬威来到柳嫂的茅草屋,打头的却是贾六。柳嫂见这阵势心里就再清楚不过了,一定是害人的贾六报官了。日本鬼子手握长刀指向柳嫂,嘴里叽哩哇啦的,翻译说:“太君问你,新四军的干活?”
“什么三军四军的,我哪里晓得?”有了上回经历,柳嫂好冷静沉着。
“还嘴硬,我亲眼看见新四军赠送你笔本。”贾六跳出来,人五人六的。
“搜!”一声令下,鬼子开始挖地三尺,翻箱倒柜。搜半天,一无所获。这下急坏了汉奸贾六:“太君,我用脑袋担保,她是通共分子!上次一名受伤的新四军就藏在她家里。”
“带走。”太君一发话,鬼子便把柳嫂五花大绑起来,带到镇上的维持会,放进黑屋里关了起来。
维持会在镇中心,日本宪兵队驻扎在这里,给日本人做饭的是柳林塆的华春风。华春风在厨房做饭,外头有什么动静一概不知。晚饭的时候,鬼子们交头接耳,说明天一早就把这女的游街示众,然后毙了,通共分子,通通的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掉一个。
华春风在日本人堆里混长了,鬼子话能听懂一些,当听说在柳林塆捉来了一个女共匪,多留了一个心眼。洗完锅碗,他溜到黑屋进行确认,从门缝里一看真的是个女的,再仔细辨认,嗬嗬我的天,是柳嫂。华春风惊诧不已,一个妇人,连共产党三个字都不认识,怎么变成了通共分子?小鬼子说,明早就要拉出去毙了,不行,得想办法救救柳嫂。能想什么办法?唯一的法子是求太君。
“太君,你怎么把我嫂子抓来了?”华春风编着话儿说。
太君坐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的:“你的,嫂子?”
“是的,太君。”
“她和共匪有关系。”太君说。
“不可能。”
“千真万确,有人揭发。”
“太君,你误会了,她真的不是共匪。你若查出她是共匪,连我一块杀了!”
“你敢保证?”
“太君,我说过,用脑袋保证。”
华春风给鬼子做饭有两三年,诚信度较高,经他这么一说,柳嫂当即就放了,捡回一条命。当晚,柳嫂和华春风一块儿回柳林塆。华春风先回家里拿出贾六那把杀猪刀,和柳嫂一起找贾六算帐。
贾六做梦也没想到柳嫂这么快放回来,见到华春风亮着杀猪刀,两脚发抖直筛糠。“春风哥,柳嫂,饶命,饶命,我错了,再不敢了!”贾六跪在地下求情。
柳嫂气不打一处来,扇了他两巴掌。华春风用刀背在贾六的头上不轻不重敲了几下:“你要是再敢乱来,阳寿就到头了!”
捡回了一条命的柳嫂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着庄稼人的日子。可风平浪静的日子没过几天,龌龊事还是来了,避都避不开。深夜里,狗改不了吃屎的贾六趁柳嫂熟睡之机,把门撬开,还是“那个”了。兴奋的贾六道:“柳嫂,你已是我的人了,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柳嫂以泪洗面:“畜牲,你去和你娘好,和你姐好!”
“莫说这难听,一日夫妻百日恩,这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贾六死皮赖脸。
“滚,挨千刀的畜牲!”
“我偏不滚,我贾六明儿个还要来!”
“你要是再敢惹老娘,老娘就和你拼了,一命抵一命。”
“莫说得这难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图个乐子,好玩呗!”
第二天夜里,贾六真的又来了。这回柳嫂已作好了充分准备,她手拿菜刀躲在暗处,待贾六撬门进来就是一刀。也许是贾六的狗命不是以这种形式了结,柳嫂的力量有限,再加上没剁到致命处,贾六只是受了皮外伤。
“臭娘们,你还敢来真的!”大概是这一刀把贾六的骚性一下子全砍没了,贾六给柳嫂两巴掌就走了。
走了好,只要贾六这狗杂种再不来骚扰,就是多挨几巴掌也值。善良的柳嫂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么想。
端午节到了,柳嫂的男人佳民回来过节。过完节男人又要去煤窑,柳嫂一把抱住男人,死活不让去。
男人不解:“你是咋了,柳儿?”男人总是称柳嫂柳儿。
柳嫂哭得更厉害:“挨千刀的贾六趁你不在家,深更半夜常来敲门。”柳嫂没把事说破,怕男人一下子受不了。
不说破男人也能明白八九不离十。老实的男人一把抱住柳嫂,夫妻俩哭成了泪人儿。男人都有血性,佳民本想提刀去找贾六算帐,但帐是算了,却丢了大丑,整个柳林塆都知道,那绿帽子戴着几丢人。夫妻俩只有忍声吞气,打掉门牙连着败血往肚里吞。
“好,我不走,贾六这杂钟要是敢再来敲门,看我不一刀劈死他!”男人决定不走了。
听说发小佳民回来了,华春风就来串门。见夫妻俩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问:“你俩是咋啦?”
佳民爱面子:“没啥,就是柳儿心疼我,不让去煤窑,说是煤窑危险。”
“不去就不去呗,省得柳儿担心。”华春风说,“上次柳嫂救了一名四哥儿,贾六报官,差点没命了。”
“多亏了春风哥。”佳民说。
“贾六你这个狗种,不得好死,生下的儿女个个都没屁眼。”柳嫂心里咒贾六。
解决不得好死的贾六是解放后的事,人民政府对吃里扒外汉奸走狗贾六实行了专政。专政那天先是召开公审公判大会,然后是游街示众,最后押赴刑场,一粒花生米儿送他上西天。柳嫂也去了,她不明白贾六为啥子放着好路不走,偏偏做汉奸往绝路上跑?
华春风也有人揭发举报,说他为日本人做饭,也是汉奸。政府经过多方调查,认为华春风罪不至死,因他与日本人熟络,包括柳嫂在内,救了好几条人命,从宽处理,坐两年大牢就出来了。出来后还被安排进县粮食局职工食堂,发挥他的专长,为工农兵服务。
漕家河镇后来改叫漕河县,第一任县长是从外地调来的,好像对漕家河一带很熟悉。上任的第二天,县长独自骑马直奔柳林塆漕家河边的茅草屋。茅草屋还在,已物是人非。一男子在门口劈柴,屋里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钢笔已经陈旧了,上面的油漆脱落了不少。县长蹲下去抱起小女孩,问劈柴的男子:“家里就你俩?”
“嗯。”老实的男子点了点头。
“女主人呢?”县长问。
“走了好几年。”
“是怎么走的?”
“难产,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县长眼一红,两股清泉流出来,哽咽道:“为什么好人都不长寿呢?”
后来柳林塆的人才知道,这骑高头大马的县长是柳嫂当年智救的四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