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颖
扬州大学
最可厌的人,如果你细加研究,结果总发现他不过是个可怜人。
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张爱玲
最初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时,我并不了解她这个人,只是单纯地读她的天才之作,却最终深深为她吸引,我惊叹于她的才华,她的冷傲,她的清高。但当我后来读了许多张爱玲的传记后,我渐渐深入地走近她,了解她所处的那个战乱的时代,那个曾经欢乐但又无限黑暗的家庭,那个她不断追寻却又不断被遗弃的爱情,那个她投入甚多的友情,我才发现她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人。张爱玲小时候就很喜欢《红楼梦》,张爱玲的人生也与《红楼梦》有着惊人的相似点——皆是围绕一个“情”字展开的。
她爱自己的父亲。父亲张廷重也很看重女儿的文采,常常把女儿的大作展示给亲友看。父女俩常常一同出去看戏、买点心,回到家便就那些戏曲和小说侃侃而谈,她和父亲更像是精神上和文学上的知己。当她每每同父亲讨论《醒世姻缘》《红楼梦》等小说的优劣时,父亲张廷重总是细心倾听着,并帮她分析辟理。她在父亲这里,获得了她想要的尊严,获得了传统文化的熏陶。她喜欢那些秀丽端整的对仗,一口气写了三首七绝,其中一首《咏夏雨》“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开第一枝”,夏雨如紧凑的鼓声般催促着杏花早日绽开,晶莹剔透的圆珠从荷叶上滚落,愈是衬出满塘中第一朵莲花的摇曳之姿。清新如斯,淡雅如画,正如她的父亲给她的温雅的爱。
然而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位后母,爱玲更是经历了难以言状的悲惨,她开始渐渐怨恨父亲的家,直到后来父亲出手打了她,并声称要将她打死,甚至幽禁了她长达大半年之久。很难想象,她这大半年来是如何熬过的,她得多么绝望难耐。她对父亲的依赖与联系就此决断,她对父亲的爱渐渐模糊了,显现出来的是恨意。如果了解到她的这番经历,就能够原谅她的冷血、无情与冷漠。她只能一个人躲在小房间里思考人生,在内心里和自己对话,这也成就了她后来小说中心理描写的深刻和细腻,成就了她对人性思考的深度。
除了父亲,她也爱着自己的母亲。她总是贪婪而紧张地到处收集着有关母亲的回忆。她喜欢一切她妈妈喜欢的事物:蓝与绿、绘画、钢琴,她喜欢母亲夸奖她,她喜欢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张爱玲。在父母离异后,张爱玲忍受不了在父亲家中的排挤、黑暗与孤独,她决然选择逃跑,去找她的母亲。母亲对儿时的张爱玲来说就是美,就是爱,就是整个世界。她与母亲在一个小洋楼里过着拮据但幸福的生活,她们一起洗衣、做饭、逛街,参加聚会。但是渐渐地,母爱消散了,因为在生活中张爱玲“愚鲁”得一塌糊涂——她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这些让母亲黄逸梵异常沮丧与恼怒,母亲曾对她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字字诛心,句句刻薄,再没有什么怨毒的话,能比母亲的否定更让敏感的她愈发自惭形秽。任何感情都是可以被耗尽的,若它不能被滋养与灌溉,便只会日渐干涸,终至消逝。后来,黄奕梵去了欧洲,而曾经的甜与苦,都被稀释、被晕染、被漫漶,直至消失。
晚年的张爱玲,一直寻求着自我灵魂的救赎。当她知道母亲临死前将自己遗留的古董都寄给了她,母亲的身边也一直保留着自己那张眉眼清浅的毕业照时,她终于明白了:“行至水穷处”,母亲还是爱她的,尽管这爱不完美,不浓酽,亦如这世间每一个千疮百孔的人生。所以,在她的《爱恨录》中,她还是将母亲归入自己爱的人。她常常自言自语,“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
张爱玲的冷傲孤僻的性格不是一开始就形成的,她也曾热烈,她也曾深情。这个世上,有一种情不可替代,那便是亲情。然而,乍暖还寒的亲情最让人难耐。也正是这乍暖还寒的亲情,造就了她冷若冰凌的心。
张爱玲在寻觅爱情的过程中先是遇到了胡兰成,“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她不论世人如何看她,她只想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幸福。因为童年的她感受不到她想要的父爱,所以他一直在寻找她内心空缺的那个父亲。因此,当她看到胡兰成时,便认定了他。但是,胡兰成并没有父爱的情怀,所以这两个人在一起就注定了张爱玲悲剧的人生,她过得太辛苦了。后来胡兰成四处逃难,她还将自己的30万稿费全部寄给了胡兰成,对,在那样一个国家动乱、民族危亡的时代之下,她显得有些自私小我,她变得有些迟钝麻木。可是她的内心也很痛苦,痛苦到只能安慰自己说:“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从此,悲凉、荒凉、苍凉、凄惨是张爱玲生命的底色,也是从头到尾她作品的底色。
年轻时,她选择一个中年人做伴侣。
中年时,她选择一个老年人做伴侣。
她定居美国后,遇到了作家赖雅,并与之结婚。也许这段婚姻谈不上什么爱情,但是这却和亲情有关。她择偶的强迫性重复,均来自她对父爱的渴望,对亲情的渴望。由于张爱玲始终无法摆脱自己的恋父情结,然而现实的矛盾也更加造就了她悲凉凄惨的人生。
在爱情中,她不断地“寻寻觅觅”。她成了她笔下的“红玫瑰”王娇蕊,热情而又幼稚,能够抛弃一切去追寻自己心中的爱情,证明自己曾经爱过;她也成了她笔下的“白玫瑰”孟烟鹂,寂寞凄清,空虚恐惧,生命逐渐变得苍白;她也成了她笔下的白流苏,如一叶枯草,无所依傍,而这无所依傍使她变得防范自私。寻觅之中,她的生命也变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对爱情、对男人的理解都更加深入了,她逐渐看透了所谓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些从来都是一刹那的刻骨铭心,却永远没有地老天荒的相依相守。
她对待友情,是任性的,是随心而走的,她很单纯,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
她写给同学的留言是最用心的,她不敷衍不虚伪,当然也不落窠臼,她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对着每一个人笑,但是他不会外露出来,在表面上只做出一副我冷傲我孤芳自赏的样子。
在香港,她交到了一个好朋友,那就是炎樱。她欣赏她,因为炎樱是除她以外另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两个性情相投的人注定是要惺惺相惜的。她们都是异想天开的奇女子,一个将女人比作“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个将蝴蝶比作花的鬼魂;她们都是勇敢大胆的叛逆者,一个策划离家出走,一个在流弹打碎浴室玻璃后还能稳坐不乱,从容地泼水唱歌。她们一起设计服装,一起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她们一起度过了最快乐的大学时光。当喜欢一个人时,会把自己所有最好的都献给她。张爱玲也不例外,她只有才华,便为炎樱写作,为她作画。她把一切能够给她的都献给了她。
然而,张爱玲既然能对炎樱“浓情”,也能对她“寡情”,甚而“绝情”,因为这才是一个古灵精怪、阴晴不定的张爱玲。炎樱定居日本后,爱玲移居美国,炎樱多次给她写信,问她:为什么莫名其妙不再理我?张爱玲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和我老是聊几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个死人一样。”她对待友情,真可谓是纯真任性无比,她看重友情,为其倾尽所有,但她又践踏友情,使它变得一文不值。在她的眼里,“情”貌似可有可无,但实际上她是因为太重“情”而对“情”寄寓了太多的厚望,而事实总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她对待友情,是温和真诚的,却也是随性淡然的,她的心像在玉壶中的冰一样洁白透明,但也不妨有些冷凄冰凉,真可谓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张爱玲是一个天才儿童,6岁入私塾,在读诗背经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小说创作。她写过一篇名为《快乐村》的类似乌托邦式的小说,寄托了她对未来的幻想。她十二岁时发表的处女作《不幸的她》,语气老成,完全超出了同龄人的水准。她十四岁时写的《秋雨》,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一种压抑悲凉。现代女作家有以机智聪慧见长者,有以抒发情感著称者,但是能将“才”与“情”打成一片,在作品中既深深进入又保持超脱的,张爱玲算是绝无仅有的一人。
她的才情“自是花中第一流”,她多舛的命运,她的亲情、友情、爱情无一成就了她的才情。可是当张爱玲发现胡兰成对她的爱情燃烧殆尽时,凋谢的不只是张爱玲的心,她惊世骇俗的写作才华亦随之而逝,使她“情疏迹远只香留”。
很多人说张爱玲身上没有烟火气,她不是一个世俗之人,她与世隔绝,但是她也是个想要寻求共鸣之人的人。“夜半无人私语时”,她便通过她的作品在与世人交流来寻求一种共情,她希望别人能够理解她。她曾反省过自己自私、可厌,可她缺少的是一个能够真正懂她的人,如果细加研究她,就会发现她不过是一个寻求共情却又不得的可怜之人。
她不能为世人所理解,她只能与她心目中的自己共情,因此她挖掘出了最深刻的人性、最真实的人情,她与宇宙万物共情。她不断追寻着人类美学的最高境界——悲剧。她用传奇性的画笔描绘了一个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刻画了一个个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物,营造了一个阴森苍凉的人间世界。她与她所创造的人间世界里的人物对话,她与她所创造的人性对话,她在不断寻找着共情的对象,但是她又寻不到,这些,又“怎一个悲字了得”!
她的一生为情所困,她的亲情使她不断追寻充满父爱的爱情,她的爱情燃烧尽了她惊世骇俗的写作才情,然而又是这些世俗之“情”成就了她的才情。亲情的“乍暖还寒”、爱情的“寻觅凄惨”、友情的“玉壶冰心”、共情的“无人私语”,还有时代的无限怆痛皆在张爱玲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形诸文字。因此,她的文风看似绮丽多姿,但若满眼望去,却又尽是苍凉的底色。对于张爱玲,没有人能够完全读懂她的“情”,谁也不敢说能准确地透析其作品喧闹色彩背后的无尽意味,是怎般的心绪,又是何种苍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张爱玲用尽一生之情以极大的勇气去追寻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生活。在此过程中,也许我们会发现她是自私的,她是“小我”的,她冷漠寡情,独标清高。但是,当我们站在她的角度来思考时,当我们去回想她所处的那个战乱年代时,当我们真的走进她的亲情、爱情、友情,真正走近她的内心时,就会发现她真是一个可怜之人,她的一生都在寻觅“情”,但终又不得。她反省过自己,揭示自己身上的劣根性,她曾说过:“以年轻的名义,奢侈地干够这几桩桩坏事,然后在三十岁之前,及时回头、改正。从此褪下幼稚的外衣,将智慧带走。然后,要做一个合格的人,开始担负,开始顽强地爱着生活,爱着世界。”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所以她的后半生一直在救赎着自己,在纪念匆忙的辉煌过后神秘的淡出,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暗洒一路幽香,任由裙裾飞扬。这也许正是张爱玲所追求的生命效果,所追求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境界。
张爱玲是一口古井,淘不尽,挖不完,深不见底,秘不可探;张爱玲是一杯苦酒,时间或许会滤去其中苦烈的部分,那淡淡的余香却永远令人回味。张爱玲是近代民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一朵脉脉含情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