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要从关外回来了。他一去几年,杳无音信,二婶恨得牙根儿痒痒,说他早就死在外面了。我也以为二叔真的死了,为此伤心不已。二叔最疼我了,我是我这一辈儿唯一的男丁,是家族的独苗,他视我为掌上明珠。他要是死了,我能不难过吗?
二叔回来前,先来了一封信。信里特别提到了我,说会给我带水果糖。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水果糖为何物,我想破脑壳子也没想通为啥水果能和糖纠缠在一起。但既然二叔在信里特意提到,那肯定就是好东西,我这样想。二叔还嘱咐我一定好好学习,并说成绩越好给的水果糖越多。这让我相当尴尬,因为我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已辍学了。
二叔要回来,最高兴的当然要数二婶,虽然她表面上一提起二叔就咬牙切齿。二叔“失踪”的这几年,人家都喊二婶活寡妇。二叔到家的前一天下午,二婶一直憋在家里。我很担心她有啥阴谋,毕竟她守活寡这么多年,心里郁结了很大的怨气。我偷偷地趴在她家后窗户上,听见屋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她欢快的歌声,忍不住在窗纸上舔了个洞进行侦察。好嘛,二婶藏在屋里洗澡呢。我们这地方哪有大冬天洗澡的,二婶这是耍的哪一出?我不敢再看下去,小心翼翼地出溜下来。二婶洗完澡,就像换了个人,似乎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眉开眼笑。
我受到二婶的启发,也要干干净净地迎接二叔回家。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洗澡。娘狐疑地看着我,说:有病!你夏天都不洗澡,这数九寒天的洗啥澡啊?
我说:哪为啥二婶能洗澡呢?
娘白了我一眼,表情暧昧。
我做个鬼脸:你不说,我也知道。
娘沉下脸来:你人小鬼大。她大声啰嗦着,扬起手作势要打我。
我大笑着,跑开了。在那方面,村里的孩子都开化很早。你想,这村里人哪个不粗言俗语的,小孩子在吃奶的时候就被启蒙过了。
被娘数落一顿,我扫兴极了,但迎接二叔的高涨热情丝毫没受影响。
事实上,二叔回家的场景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激动人心,反倒是失望透顶。那天一大早,我就跑到二叔家去了。可他肩扛手提的刚一出现,便被二婶拖进了堂屋。他只是在拉扯中匆忙看了我一眼,连笑一下都没来得及。我被孤零零地晾在院子里,心里哇凉哇凉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一会儿,二婶从堂屋出来,塞给我两块水果糖,挥挥手把我打发了。
我捧着两块水果糖走出二叔家的院子,二婶刚在我身后把门插上,我的不快便烟消云散了。那两块水果糖可真是招人喜欢呢,透过花花绿绿的透明衣裳,我看见晶莹剔透的糖粒跟冬天破碎的冰屑一个模样。我把它们捧在鼻尖上,狠吸一口,一股好闻的水果味儿穿过鼻腔直到我的脑子里去。我扒开一颗,凝视着那白白胖胖的糖粒,很想立刻塞进嘴里。可踌躇了半天到底没舍得,又包好塞进了兜里。
我舍不得吃这两块水果糖是要把它们送给桃花。桃花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也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人。桃花太与众不同了。譬如,村里的女人都穿大红大绿的粗布棉袄棉裤,别的女人穿着都像得了肥胖症的企鹅,唯独桃花穿着才能显好,再臃肿的衣服只要上了她的身子便不同凡响了。人家都称她为“衣裳架子”,身个差不多的女孩子做衣服都比着她量,可做好了一穿到自己身上便不是那么回事儿。为此,村里几乎所有女孩都被气哭过。
我总是处心积虑地拍桃花的马屁,平时一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桃花。我曾把俺娘绣的一双鞋垫偷偷送给了桃花。俺娘的绣工在村里首屈一指,谁家嫁女娶亲都要央求她做绣活的。于是,俺娘就被捧得飘飘然了,也把自己当成人物,要是人家不给她发个“小包袱”,她还不肯轻易出手了。当然,桃花得到俺娘绣的鞋垫高兴极了,说留着等她嫁人的时候用。这话让我难过了好几天,我知道她说的嫁人不是嫁给我。
现在,我要去找桃花。我鬼鬼祟祟地走在大街上,怕被娘看见。上次我偷了鞋垫,娘骂街骂了好几天。骂得那个难听哟,石头人听了都脸红。再说她最恨吃里扒外,要是知道我得到糖后第一个想起的是桃花,肯定会骂死我。你知道,女人都喜欢吃醋的。人家都说女人是不会老死的,都是被比死和气死的。
我见到桃花的时候,她正站在大街上搔首弄姿哩。她有个很过分的习惯,每天早上都在大街上梳妆打扮,哪怕寒冬腊月。我有好几次看见她的清鼻涕都流进嘴里了,可她满不在乎地擤一把便就手抹在任何方便的物体上。按我们当地人的说法,桃花梳妆打扮的样子很“枝翘”,就是很做作,表演性很强。通常的场景是这样的:她左手捏着一面镜子长长地朝前伸出去,右手拿着一把沾了水的梳子梳头发,然后再沾一丁点儿雪花膏在脸上打圈圈。很快,她头发上的水就被冻住了,头发就很有型了。她的脸也变得白里透红,与其说是雪花膏起了作用,不如说是被冻坏了。我曾趁她不备,躲到她身后去看,发现那面镜子斑驳如得了皮肤病,照出来的影儿花里胡哨的。我情不自禁地喊道:照妖镜。桃花怒极,一脚猛踹在我的裤裆上。她的腿功甚是了得,稳准狠,好像与生俱有对付男人下三路的绝活儿。
看桃花对着镜子很沉迷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女为悦己者容嘛,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对镜贴花黄”的样子应该是私属于我的。可现在她在大街上就等于展览了,随便哪个男的都可以看,这样我就觉得她太随便了。
我怀着满腔的醋意接近她,冷不丁在她耳边大喊一声。当然,她很愤怒,又冲着我的裆部抬起脚来。我急忙朝她伸出手去,大声说:水果糖!她愣了一下,悬着的脚停住了。好险呐!等看清我的手掌上真的托着两块糖,桃花梦靥般笑了。两只杏眼瞪得溜圆,突然大声尖叫起来。我最讨厌她一惊一乍的,好像我对她干了不该干的事儿。我牛皮哄哄地说:我二叔从关外带回来的……桃花稀罕极了,不等我说完,便伸出她那只猫般的小爪子,从我的手上抢过一块糖,直接塞进了嘴里,比风还快。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扒皮”。桃花惊了一下:扒……扒谁的皮?我说:扒糖的皮。她明白了,一口把糖吐出来。漂亮的糖纸上沾满了口水,如一件崭新好看的衣服遭到了蹂躏。我丝毫没有嫌弃,直接上手帮她扒开,塞进了她嘴里。她稍稍有点不爽,肯定品出了糖果被我手污染后的酸味或其他味道。
看她半眯着眼睛陶醉的样子,我的口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自然,另一块水果糖难逃被我消灭的命运。
一块糖很快在我嘴里遁于无形,我咂摸着回味了半天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趁她不备,猛然出手在她身上乱摸了一把。桃花被吓得尖叫一声,那声尖叫很特别,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青蛙发出来的,难以分辨是痛苦还是愉悦。她的尖叫差点吓破我的胆儿,很影响我的情绪,那一摸也因此变得稀里糊涂。
桃花厌恶地看着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快滚吧,咱俩扯平了。
可我并不认账。对我来说,这是一桩多么不合算的买卖。我敢说,在此之前水果糖从来没在俺村出现过,比金豆子还稀罕呢。而我刚才顶多也就是摸了她的棉袄一下。
我厚着脸皮大胆地对桃花表白了:我喜欢你,咱俩好吧。
桃花并未像我想的那样兴高采烈,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羞涩。她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妄想。伴随两个字似有冷嗖嗖的风从我脸上掠过。
我热脸贴了冷屁股,受挫感极强。有啥了不起的呢?不行就拉倒呗。继而我又安慰自己:两条腿的蛤蟆没有,可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便一赌气转身走了。
桃花带给我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从小爹就教育我:男人绝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这话的确没毛病,我承认喜欢桃花,可我也有更多的爱好啊,比如斗蛐蛐、逮蚂蚱。
那段时间,为了排遣桃花带给我的烦恼,我疯狂地去地里逮蚂蚱。那些又肥又大的蚂蚱,被我用一根长长的莠草穿起来,带回家去。
爹最恨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可他见我逮蚂蚱就网开一面了。那些蚂蚱被他放在盐里一腌,再一炸,就成了上好的下酒菜。爹这一辈子活得憋屈,娘一直不待见他,人前人后经常说自己这辈子亏了,嫁给了一个窝囊废。每每这时,爹就会反应激烈。一是冲娘大喊大叫:你不如给我一包耗子药吧;二是抓过酒葫芦便喝闷酒。下酒菜就是我逮的肥蚂蚱。他一喝上烦恼就随着酒跑了,不但让我陪他喝,还反复说好多夸奖我的话,一派虚假的“爷俩好”。
那天我拎着一串长长的蚂蚱兴冲冲地走着。爹这几天正郁闷呢,娘又骂他窝囊废了。今晚我又可以和爹就着蚂蚱喝几口了。我越想越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桃花却冷不丁冒出来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自认为还是蛮有骨气的,不给她好脸。她却灿烂地笑了,那是一种能谋财害命的灿烂。不知怎的,她一笑我就软了,软得有点拿不成个儿了。我无法欺骗自己,我对她非常喜欢。
桃花直截了当:再给我一块水果糖。
我大喜过望,心情立马飞起来了。被桃花需要是多大的幸福啊!我下意识地往裤兜里掏去,可哪里还有糖啊?心情又瞬间坠落到了谷底。不好意思地说:没糖了。
桃花的笑如年久失修的墙皮,说掉就掉了。她的脸拉得老长,说:没有就算了嘛。
我实在不想失去这个讨好桃花的好机会,便灵机一动道:我二叔有的是水果糖,一会儿我就和他要去。
桃花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说:这还差不多。她的笑容极具诱惑,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的笑容里包含着某种深意。接着,桃花又砸给我一句话:有了糖啥都好说。她腮上飞起一块红晕。接着,便上下打量我手里的那串蚂蚱,两眼聚着贼光。我心领神会,心里稍作犹豫,便故作大方地把那串蚂蚱递给了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末了,桃花不好意思地问:上次你不记仇啊?语气中略带羞涩。
我说:谁让你是桃花呢。
桃花又一次灿烂地笑了,对我伸伸大拇指,转身跑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生出一丝惆怅。要是爹知道我把他的下酒菜送给了桃花,真够我喝一壶的。不过,管他呢!既然桃花给了我阳光,我就勇敢地灿烂吧!
谁都不会相信,我竟在二叔那里吃了闭门羮。事实上,二叔回来,我只匆匆地见过他一面。
村里人对二叔也颇为不满,以往二叔回来,都要挨家挨户地看望,感谢大家对二婶的关照。可他这次回来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疤瘌眼的意见最大,他牢骚满腹地对我说:你二叔被你二婶软禁了。我立刻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啥也得把二叔解救出来!
我撒腿跑到二叔家门口,使劲儿地捶门,一边捶一边恨恨地想:二婶算个啥玩意儿,软禁这样的事她也能干得出来。我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用力,拳头都捶红了。可不管我咋捶咋喊就是没个动静。
我一连去了几天,二叔家的门始终都紧关着,连点人气儿都没有。我多想见到二叔啊,无论如何我得从他那里再要到两块水果糖。那天,我又用上吃奶的力气捶门,“嘭嘭嘭”像擂鼓一般,门都快散架了,还是没人来开。我灵机一动,气急败坏地高声喊道:着火啦!着火啦!可二叔家仍然悄无声息。
我狼嚎般的喊叫倒是把疤瘌眼引来了。他问我:你猜你二叔和二婶在干啥?
我本不想说话,却又怕他小看了我,便没好气地说:能干啥,在家洗澡呗。
他又问:洗澡干啥?
我怼他:想干啥就干啥。
我想疤瘌眼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我二叔二婶干吗呢。
疤瘌眼拍拍我的头,嘿嘿嘿笑了,一脸的山高水长。说:孩子,可真是块好材料,啥事都懂,啥事都会。他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小学校长也跑来了。他拎着半桶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问:火……火……呢?见我谎报军情,他严肃而又愤怒地说:喊“狼来了”的那个小孩儿落了个什么下场?你没学过那篇课文吗?训完我,他也附和着疤瘌眼编排我二叔。他说话总是文绉绉的,满嘴冒着酸气,且喜欢挤眉弄眼,说我二叔二婶在雨水之欢什么的。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脸冲着天上。
我对他们的话很不以为然。二叔这个人一向很有分寸的,里里外外有多少事在等着他呢,他闭门谢客肯定另有隐情。
谢天谢地,在我锲而不舍地连捶几天门后,二叔家的门终于开了。我大吃一惊,短短几天的时间,二叔便变成了另一副鬼模样。整个脑袋浮肿如猪头,两只眼睛变成了熊猫眼,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道子。他看了我一眼,神色万分凄凉。我一心惦记着水果糖,没心没肺地往堂屋里冲去,我知道水果糖放在一个铁盒子里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二叔却一转身拦住了我,像一堵结实的墙。我左冲右突,妄图从他的胯下钻过去,他却用两腿死死地夹住了我的脖子,差点把我憋死,然后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到大门外。
他气呼呼地问:你天天把门捶得天下人都能听见,想干啥?
我说:我想要水果糖。
他说:水果糖都被你婶送回娘家了。他说着说着,语调竟沉痛起来,还抹了一把眼角。
我心凉了半截,这才想起问他受伤的事。他遮遮掩掩地说:小孩子别掺和大人的事。说完便扭头回去,用力把门踢上。
一向对我宠爱有加的二叔变成这样,我很生气。回到家里和娘说起此事,娘连连叹气,说:你二叔正烦着呢。我问:好好的烦什么呢?娘吞吞吐吐地不拉正题,无奈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被我缠得没脾气,斥责我:你咋跟个女人似的,这么爱打听事儿。接着,又胡乱地朝空中甩甩手,说:算了,算了,这烂事儿也没必要瞒着你。她叮嘱我知道了别到处乱说去,我赶紧拍着胸脯打了包票。
娘说:你二婶发现你二叔没带钱回来,便问他钱到哪里去了,一连审了你二叔几天几夜,你二叔被逼无奈便招了,说在外面有了女人。
关于此事,我又从村民那里知道了另一个版本。二叔回来,二婶要亲热,可二叔死活不行。二婶当即恼怒,哭闹说:人家都说我是活寡妇,现在可真就成了活寡妇。又说:很明显嘛,这么多年你没闲着。二叔外面有女人的事就此露馅。
我对二叔的腐化堕落深感震惊。尽管如此,但他毕竟是我敬爱的二叔啊,我还得向着他说话。再说二婶从来就和我家离心离德,两家没少闹矛盾。我对娘说:咋的也不能让女人翻了天吧。话音未落,我被娘吐了满脸的唾沫。
二叔的遭遇让我非常伤心,更让我伤心的是没有得到那块梦寐以求的水果糖。没有水果糖我对桃花的所有图谋都必将泡汤。我是万万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结果的。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从来没想到就连二叔也是靠不住的,我原本以为从他那里拿到一块糖是手拿把攥的。
但我并未死心。现在,就是桃花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想法摘下来啊。既然二叔靠不住那就靠自己好了,活人还能被尿憋死?长这么大我一直靠自己活着,更确切地说是靠自己的小聪明活着。我苦苦思索着办法,就连杀人越货这样的馊主意都想过了。最后,异想天开地决定,干脆自己造糖算了!
我一直信奉这样一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在这句话的蛊惑下,我屡屡成为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然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譬如,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般人物,我自告奋勇去降伏那头不服管教的大犟牛,结果被它顶断了几根肋骨。人家送我一个外号“傻筋”。不管别人如何非议,反正我是自命不凡的。一个敢和牛打架的主儿,啥事儿不敢干呢?造糖又算个啥!
我信心满满地开始谋划造糖了。那时,镇上也有一家糖厂,说是工厂,也就是个小作坊,只能生产一种最低级的地瓜糖。那种糖通体黢黑,像人的手指一样粗长,常引人产生不雅的联想。偏偏小作坊的工人又爱耍花样,把一块糖拧上几个来回,状似五花大绑的吊死鬼,吃在嘴里总是战战兢兢的。另外,这种糖的口感也实在不咋样,不但齁得慌,还掺杂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但我想,水果糖与地瓜糖既然都是糖,在某些方面总是相通的。就跟包饺子一样,不管啥馅儿,做法都是相同的。
我决定到糖厂去取经。不是吹,只要我到那里看上几眼就全明白了。豁牙子是糖厂的大师傅,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忙着熬糖稀。一口百印的大铁锅被熊熊烈火凶猛地舔舐着,黑红色黏稠的糖稀表面涌起一个个奔突不息的泉眼。豁牙子奋力挥舞着铁锨,不停地搅拌着糖稀,汗如雨下。他的动作很程式化,像被绳子牵着的木偶。随着身体发力,他的脑袋总是胡乱地往空中一甩,伴随着飞舞的头发,汗水便飞落进锅里。见我站在一边看,豁牙子有点不好意思,赶忙用搭在脖子上分不清颜色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在他擦拭的瞬间,那条毛巾发出刺鼻的汗酸味。
豁牙子对我的意外出现相当不满,他抛给我一个大白眼,干巴巴地问:揍啥?
我则干巴巴地答:木介事。
这时,大铁锅突然蹿出一股浓烈的焦糊味。豁牙子手忙脚乱地抄起铁锨搅拌糖稀去了。
整个上午,我只看见了豁牙子熬糖稀,心里不免失望。暗怪豁牙子老奸巨滑,不肯露手。
随后几天,我接连到糖厂去,不看到全部的制糖过程我是不会罢休的。豁牙子的好奇心被我撩起来了,问我:孩子,你到底想揍啥?
我说:嘴馋。
他说:回家舀瓢糁子来换。
我没动窝,目不转睛地盯着旁边的铡刀看。有人正在切地瓜哩,我知道那是制作地瓜糖的第一道工序。豁牙子见我看得入神,捅捅我的腰眼,问:你到底想揍啥?说实话!
既然豁牙子这样问,我也就不想瞒他了,说:想造糖。
豁牙子看我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说:想吃猪肉就养猪,想吃牛肉就养牛,这是傻子才干的事。他拍拍我的脑袋说:孩子,你不就是想吃糖嘛,我去拿一块给你。
豁牙子刚一起身就被我拽住了,我说:我想造水果糖。
豁牙子愣了一下,满脸诧异:水果糖?
我“嗯”了一声。豁牙子又拍拍我的脑袋,似乎想知道我脑袋里为啥有这么多怪念头。他说:水果糖可比地瓜糖的工艺复杂多了。
我问:咋个复杂法?
这下,轮到豁牙子拍自己的脑袋了。他拍了半天,也没拍出个所以然。最后支支吾吾地说:就说原料吧,水果糖用的是甘蔗。
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甘蔗是啥?
豁牙子更支支吾吾了:听说跟玉米秸差不多。
他怕我继续问下去,捣了我一拳,说:你这孩子看起来不像个勤学好问的人呢,今儿个咋这么难缠。
其实,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因为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话说到这里,我便豁然开朗。甘蔗咱没见过,玉米秸可不稀罕。把皮一扒,嚼一口瓤儿,满嘴甜汁儿。小孩子都贪这一口儿,经常吃出满嘴的口疮。我想,按照地瓜糖的工艺,我只要把地瓜换成玉米秸,水果糖不就造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盼着玉米快速成长。好容易捱到了七月,漫山遍野的玉米高得快赶上树了。我早已按捺不住,腰里别着把镰刀上坡了。我在自家的地里转了几圈,仔细地相看着那些玉米秸。玉米叶密密匝匝的,交织成一个巨大的盖子把凌厉的阳光捂住,玉米地便成了一个无比湿热的蒸笼。以前,我到玉米地里干活儿,总像犯人一样被父亲押着,对每一棵玉米都怀有深仇大恨。可今天,我的心情无比愉悦,比那些到处乱窜的野兔子还高兴呢。我看中了一些和小树一样粗的玉米秸,用指甲使劲儿抠几下,判断出里面是汁液饱满的,随即抽出镰刀把它们砍倒在地。我把砍倒的玉米秸捆起来扛在肩上,真他娘的沉啊!都把我压成罗锅了。可转念又一想,越沉越好啊,越沉证明玉米秸蕴含的汁液越多,汁液越多糖分就越多。
回到家里,我兴冲冲地开始收拾扛回来的玉米秸。刚开始,爹很高兴,以为我在主动干活儿呢。可看着看着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了,那些即将成熟的玉米棒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残破的玉米粒儿渗出白色的汁液。他几步蹿过来,咆哮道:败家玩意儿,你想揍啥?我不想理他,谁都知道他是个不讲理的人,况且他一张嘴就口臭熏天的。我顾自拖过铡刀,往他脚边一扔,他慌乱地往后蹦跳了几下,又怒吼道:你到底想揍啥?声音高得把树上的鸟都吓跑了。我还是懒得搭理他,抱过玉米秸“咔嚓咔嚓”地切起来。他气极了,用锨把狠狠地捅我的屁股,喝令我上坡干活儿。我就势坐在地上,吆喝着:肚子痛啊,肚子痛啊。
他实在忍无可忍,抓住我的肩膀拖我。我极力往下坠着,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屁股都要磨得着火了。最后,他累得没劲儿了,气喘吁吁地骂道:懒驴上套,不拉就尿,老子算是白养你了。说完便拎起锄头,骂骂咧咧地上坡去了。
爹刚出门,我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把切好的玉米秸背到碾上,进行压榨。我像头驴围着碾盘转了一圈又一圈,累得都快吐血了。玉米秸的汁液渐渐从碾砣下流了出来,晶莹剔透地附着在碾盘上,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造糖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我很是激动,激动得想流泪。这时一个没眼色的人走过来和我打招呼,问:臭蛋子,干啥哩?我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他。我的名字就叫蛋子,可他们非得把前面加上一个臭字,多伤自尊。
那人凑得更近了,非要逼我和他拉上几句。我不耐烦地说:你瞎呀,没看我在推碾吗?他仍不识趣,鬼鬼祟祟地说:为啥推碾?还不是想舔桃花的腚。我心里一凛,我喜欢桃花已被很多人知道了。既然被人知道就没有退路了,要是勾不上桃花就把自己的脸丢尽了。我不由得加快了推碾的步伐,碾的木构发出急促的“吱呀吱呀”的响声,如催命鬼在叫。
从碾上回到家里,我搬来几块大石头,支起家里的大锅。大锅本来是用来熬猪食的,锅壁上挂满了污垢,我又戗又涮,好一阵忙活。随后注满水,把压碎的玉米秸倒进去。接下来便要开煮了,可这时怎么也找不着劈柴了。我暗自叹气,家里实在太穷了,穷得连根劈柴都没有啊!可我必须得找到一些劈柴,否则我的造糖计划就会前功尽弃。我满院子乱窜,似无头的苍蝇,瞎撞了半天,竟意外地在一丛茅草底下发现了一根又粗又直的木头。那根木头藏在堂屋的山墙和院墙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我找到那里的时候恰巧一阵风吹动了茅草。否则,没人能发现它。这是一根非常好的木料,不用说,爹把它藏得这么严实,是要派大用场的。他说过要翻盖房子,给我找媳妇。这根木料肯定是新房子的大梁。可这时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须打这根大梁的主意。
老实说,向那根大梁砍下第一斧头的时候,我的手哆嗦得不成样子,差点砍在自己脚上。我想我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对那根大梁下手。为了桃花,我真是孤注一掷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色令智昏。
那可真是一根好木料啊,斧头砍在上面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儿,震得我虎口发麻。我有点气馁,咋这么不顺呢?接着便视木料的坚硬为一种挑衅,又狠狠地劈了几斧头。木料发出沉实的“嘭嘭”声,似是对我的嘲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饱受斧头蹂躏的木料仍完好如初。我心急如焚,要是被爹回来撞上,他会毫不留情地把斧子劈在我的头上。我急不择途,攒了攒劲儿,把大梁拖过去,直接塞进了灶里。木料干透了,遇火就着,烧得很旺。伴随着“噼噼叭叭”的燃烧声还发出一阵阵奇异的木香。我的心紧了一下,这根大梁一定来自南山,那里有很多活了上百年的珍稀树木,肯定是我爹冒着极大的风险偷伐的。
好木头催锅,大锅很快沸腾了。玉米秸的糖分也被熬了出来。我把玉米秸捞出来,继续熬,只要㸆到最后,就只剩下糖分,也就是糖稀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愈发忐忑不安。看看天,看看火,又看看大门口,生怕爹突然闯进来。我用力抱起大梁往火里捅了几下,盼它快点烧完,好在爹回来之前“毁尸灭迹”。可那么长的一根木料,怎么可能一下就烧完呢?我正心慌意乱,爹回来了。他铁青着脸,把地踩得咚咚响,仿佛每走一步都踩响一个地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根大梁,“嗷嗷”叫着猛扑过来,抱起那根大梁拼命往后拽。由于用力过猛,摔了个大屁墩。我人慌无智,连逃跑都忘了。这时,爹爬起来,一镢头便把锅砸个稀巴烂。我被铁锅破碎的声音惊醒了,瞥见镢头正向我抡来,便管头不顾腚地逃之夭夭。爹抢天呼地的,只顾抢救那根木料,我侥幸逃过一劫。
我一连几天都不敢回家,只能在附近几个村子瞎逛。趁爹上坡的时候,我偷偷溜回去一次。我熬的糖稀依旧附着在破碎的锅壁上,早成了饹馇。我刮下一块放进嘴里,只吃出了猪食的味道,没有一点甜的意思。
我东躲西藏了一阵子,等事情渐渐平息下来回到了家里。爹消了气,但仍耿耿于怀,骂道:王八蛋,你烧得不止是一根木头,你把媳妇都烧没了。又说:找不上媳妇就没法生娃,没法生娃就……
我知道,他想说没法生娃就断子绝孙了。我当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里沉甸甸的。又不免愤愤不平起来,真是奇怪了,我们那地方每到孩子找媳妇的年纪,无论多好的房子都要推倒重新翻盖。否则,媒婆子睬都不睬。
此后,我和豁牙子说起造糖失败的事,他眼泪都笑出来了,连说几个“这孩子”。
夏天的时候,桃花总是穿得出奇地少。她的衣着风格可用薄、露、透三个字来概括。那个年代,刚刚兴起一种叫尼龙纱的料子,穿在身上就像套着一件渔网,衣不蔽体,被称为“叫花子衣”,在时髦女青年当中大行其道。桃花是村里第一个穿上“叫花子衣”的,人家都说她浪翻了天。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为啥她能领风气之先。
总之,夏天的桃花愈加风骚,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她不是正经玩意儿。别人对桃花的负面评价我充耳不闻,我中了邪般暗恋她,并为她愈益跑偏的穿着打扮提心吊胆的。万一把“狼”召来了咋办?那个年代光棍汉比地上的草还多。
桃花又问过我几次水果糖的事,每次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都心如刀割,无地自容。那天下午,桃花又一次失望后向我下了最后通牒。她冷酷无情地说:再要不到水果糖,你就彻底消失吧。
桃花的话深深伤害了我、刺激了我。我决定铤而走险,为桃花舍命一搏。
我计划从家里偷钱,但谈何容易,家里的钱都被爹带在身上。他在后裤腰的内侧缝了一个大口袋,稍稍值点钱的家当都装在里面。那个大口袋一直耷拉在爹的屁股下面,像巨大的变异的尾巴。他整天穿着那条裤子,睡觉也不脱下,脏得不成样子。
我煞费苦心地去接近那条裤子,肯定没人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在意一条惨不忍睹的裤子。为了接近那条裤子我动了不少脑筋,但都无法突破俺爹的严防死守。他珍视后裤腰内侧的那个口袋就像珍视自己的生命。是的,在我看来,那个口袋其实就是他的命!但是再严密的防守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那天,他执意吃掉一个长满绿毛的窝头。这个窝头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墙角里,被老鼠拖了出来。本来,娘已把它扔给了鸡,可爹硬是深入鸡群鸡口夺食。他一边教训我们说浪费粮食会天打五雷轰,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窝头。结果,吃完没过一会儿便出现了状况。
俺爹肚子绞痛,他使劲儿捂着肚子,表情痛苦且尴尬。他一直对自己那历经各种恶劣饮食千锤百炼的铜肠铁胃格外自信,但状况还是出现了。爹那次闹肚子闹得实在凶险,裤子都穿不住了。他不得不忍痛脱下视为命根子的裤子交给我的姐姐打理,说:正好洗洗。姐姐对那条裤子心怀恐惧,她并不情愿接受这样的差事。爹恼怒而又严厉地喊了几声,她才噘着嘴、皱着眉、犟着鼻子慢慢挪动过去。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去捏起那条裤子,好像怕被裤子咬到一样,并听见她一直嘟哝着“都快磨成铁了”。
姐姐勉为其难地受命处置那条古怪的裤子,她憋着气把藏在爹后裤腰大口袋里的杂七杂八掏出来,悉数放在窗台上的一个木盒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全部心思从那条裤子转移到木盒里。姐姐看我赖在旁边黏黏糊糊的,很是警惕,一再警告我离那个木盒远点。但很快她就顾不上我了,那条裤子实在太难对付了,单是把它摁进水盆就费了好大的事。我宁愿相信那条裤子成精了,那条快磨成铁的裤子到了水里竟灵活得像条鱼,摁下去浮起来,再摁下去再浮起来,所以姐姐必须全力以赴。她足足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洗那条裤子,手里的棒槌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搓衣板上的沟槽都快磨平了,至少用了半块肥皂。我看见洗衣盆里的水黑如墨汁,姐姐用清水漂洗了好多遍都不干净,双手被泡得起皱。她累得快要吐血,不停地哼唧着:腰断了,腰断了。
我乘虚而入,左顾右盼地接近了那只木盒子,神不知鬼不觉得把手伸进去,尽可能大地张开五指抓了一把,便快速缩回来揣进裤兜里。而后,我装作没事人,吹着口哨走到街上,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数钱。全是分币,乍一看不少,实际上总共也不过几毛钱。本来,我是打算偷些钱到地区的商店里去买水果糖的,可这些钱连路费都不够啊。我失望透顶,自叹命苦。只好找了个隐秘的墙洞,把钱藏进去,打算再偷些钱一起花。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偷钱的事很快就东窗事发了。爹穿上那条裤子发现轻了不少,马上就明白了。我当然心虚,抢着说:不知道从你的裤子上洗下多少脏东西,肯定会变轻的。爹嫌我多嘴,一巴掌就把我打到一边去。其实,他的怀疑对象是我姐姐。姐姐一直就缠着爹要钱,要买一件跟桃花一样的尼龙纱的衣服。这样推理下来,姐姐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爹是出了名的狗皮膏药,谁要是被他沾上只能自认倒霉,他一天到晚逼着姐姐交出钱来。姐姐当然比窦娥还冤,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呶呶不休地力图洗白自己,可反倒是越抹越黑了。几天之后,姐姐便崩溃了,她容不得别人往她头上扣屎盆子。她胡乱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对爹吼道:天呐,我干脆死了算了。爹不吃她这一套,粗暴地怼回去:没他娘的这么便宜,你死也得把钱交出来。
两人的口角逐步升级,姐姐心地坦荡且伶牙利齿,把爹驳得理屈词穷。爹恼羞成怒便动了拳头。姐姐性格刚强,哪受得了这般屈辱,吵完架就不见了。起先大家都没当回事,以为她闹小孩子脾气。以前她也曾出走过,但在外面转悠了几天就回来了。可这次半个月过去了姐姐仍音讯全无。爹娘慌了手脚,忙央求村民一起寻找。说实在的,爹的为人很是腥气,肯帮助他的人寥寥无几。找人的队伍稀稀拉拉的,撒在野外如被风吹散的羊屎蛋子。他们找遍了水井、悬崖、峭壁,这些都是村里女人寻短见惯常去的地方,可一连找了几天,一无所获。
姐姐就这样失踪了,生死不明。你能想到,这对我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罪过啊!为了一颗水果糖,我连姐姐都搭上了。要是姐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我钻进了牛角尖,不顾一切地寻找姐姐,发誓无论死活一定要找到她。村里人都说我得了神经病。当时我的确具备神经病患者的诸多特征,行为怪诞,精神焦虑。但我从不认为自己是神经病,我恨那些村民恶意攻击我。
爹对我的状况极为紧张。作为一家之长,他有责任避免家破人亡的悲剧。再说,我是家族的独苗,万一有啥闪失,岂不断了香火?爹郑重地把我托付给二叔,让二叔关照我。所以,我的精神出现问题是祸也是福,我和二叔的关系重新热络起来了。
二叔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天天带着我上坡干活儿。我惊异地发现二叔也有了很多变化,一向喜欢说说笑笑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经常长吁短叹,似有难言之隐。一番愁苦的吁叹之后,还会莫名的大笑,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的情绪一直这样剧烈地切换着。
我问二叔:你叹什么气?
他答:没叹什么气。
我又问:那你笑什么?
他又答:我没笑什么。
以上这些话多么寡味啊!我俩好像一下都不会聊天了,但我没有气馁,我必须要搞清楚二叔叹什么又笑什么。当然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挖出他的隐私,只是打心里关心他。
我问来问去把二叔问烦了,他说:小孩子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这句话很打击我的上进心,但也充分暴露了二叔心里的确是有些事的。我趁势揪住不放,软磨硬泡。二叔的嘴终于被我撬开了。其实也不是被我撬开的,是二叔心里的确有事,憋不住了。
他手往外一挥,做了一个“豁出去”的动作,说:你在关外有个弟弟。
我蒙了一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问:啥?
二叔真得不想瞒我了,直截了当地说:我在关外有个儿子。
这下我听得真切,便明白了。
二叔笑吟吟地看着我,眼角都笑弯了。不过,刚一说完,他便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笑容也凝固了。我知道,他一说出来便后悔了。
他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事要烂在肚子里,死都不能说。
我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这件事说出去意味着什么。
二叔在关外有个儿子,千真万确!我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但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当然,我倍感失落。这样一来,我就不是家族的独苗了,身份与地位就不可与以前同日而语了。此种担忧与姐姐失踪后的焦虑情绪交织在一起,我愈加苦闷。我心里塞得满满的,满肚子的话亟待倒出去,否则我会憋死。我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觉得只能对桃花倾诉,尽管她并不善解人意,但谁让我偏偏喜欢她呢?再说这些事多少都和她有点关系。
我一见桃花眼泪就流出来了,像小孩儿见了亲娘,差点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可桃花根本不体贴我的情绪,直接伸出手说:水果糖。
我立马惭愧了。我可是吹过牛的,答应一定给她搞到水果糖的。
我避重就轻,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桃花皱着眉头看着我。我接着说:我姐姐……
她拦住我的话,说:你姐姐的事我早知道了。
我急忙说:那都是为了你……
她不爱听了,无动于衷地说:关我屁事。那个“屁”字被她加重了语气。
我看她生气了,急着解释。可越是着急越解释不清楚。颠三倒四地没说几句,桃花一跺脚走了。
我站在原地,从头顶冰到了脚底。我原以为她会耐心地听我倾诉,并感动得痛哭流涕。可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冷酷无情简直令人发指。我恨桃花无情无义,恨自己的一片好心喂了狗,突然就感觉付出的一切那么不值,后悔自己做了一件无法饶恕的亏心事。愧对爹、娘、姐姐,甚至天下人。
良心的折磨让我痛苦不堪,我意识到若自己再不向爹自首,就真得十恶不赦了。
我战战兢兢地站在爹的面前,喘气都要看他的脸色。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完,等待自己的末日降临。意外的是,爹非常平静,表情木然。
他问:你真的那么喜欢桃花?
我点头。
他说:那我得和桃花爹拉拉去。
我问:你和他拉啥哩?
他说:也没啥拉的,就是心里堵得慌,说出来我也就放下了。
说真的,我打心眼里不想让俺爹去找桃花爹,怕他为我受气。可是,只要爹想干的事没人能劝得住,只好听之任之。
爹摸起酒葫芦,又从盐罐里捏了几只腌好的蚂蚱放进碗里端着走了。爹走后,我却心绪不安起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他牵肠挂肚。依他的脾气,如果在桃花家受了冷遇,肯定会拿我撒气。况且,这段时间他没少受煎熬,很可能会火山般爆发一次。
天黑了,爹还没有回来,我的心揪成了面疙瘩。娘让我去桃花家看看,我不敢去。要是爹当着桃花家人的面修理我,我以后还咋混呢?直到外面开始生露,我听见院门被咣当一声踹开,爹踉踉跄跄地撞进来。他斜披着褂子,敞着怀,满身散发出刺鼻的酒气。他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含混不清地哼着曲儿。我赶紧迎上去,想扶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打开径直进了屋,撂倒在炕上便起了鼾声。
我心里更加没底了,这到底咋回事?整个晚上,我都被爹热闹的鼾声搅得心烦意乱,哪里还有睡意。
第二天中午,爹才醒来,按他的话说昨天喝涝了。他一醒来就眉开眼笑,或者说他是笑着醒来的。他和蔼可亲地招我到他跟前,我犹疑着不敢过去。爹故作生气道:怕啥?老子还能诈你?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凑,爹把我摁在他旁边的小杌子上,兴致勃勃地讲了他去桃花家的情况。
昨天,俺爹一进桃花家门就眼泪汪汪的。桃花爹赶紧把他让进屋子,问:他叔,咋了?
俺爹声泪俱下地把事情和盘托出。桃花爹深感诧异,听着听着便泪眼婆娑的,搓着手连连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并当即邀请俺爹坐下喝酒,俺爹正需要一醉解千愁呢,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喝起来。几盅酒下肚,桃花爹话就多了,说:你的闺女找不着了,以后就把桃花当闺女吧。俺爹说:噢,那敢情好,等桃花出嫁的时候我也添件嫁妆。桃花爹闷着头又喝了几盅酒,沉吟说:要不,干脆给桃花和蛋子定亲算了。
俺爹伸向咸菜碗的筷子停住了,他以为自己喝大了,耳朵出现了幻听。桃花爹看俺爹梦游般的表情,再一次确定地说:真的。俺爹把小拇指塞进耳朵掏了半天,听清了,仍不相信地问:当真?桃花爹和他拉了钩,说:咱俩是老弟兄了,我啥时候诳过你?酒桌上的气氛刹时高涨起来。桃花爹把老婆子喊来,说今儿个痛快,加个硬菜。他喊了好几声,老婆子才极不情愿地走过来,还一个劲儿拿眼睛剜他。桃花爹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把猪蛋拿来炒了。又对俺爹说:刚刚劁了猪,本来要留着请一把手的,结果被你碰上了,算你有口福。一把手是指俺村里的支书。俺爹意外受到和一把手同样的礼遇,受宠若惊,自然要再多喝几盅。于是两人便亲家长亲家短,左一盅右一盅,最后喝翻在地。
俺爹绘声绘色地讲完,用力捣了我一拳,欢天喜地地骂了我一句:算你狗日的有福气!
这个好消息简直太意外了,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成为桃花的未婚夫。俺爹和我拉这件事的时候脸笑成了一朵花。自打我姐姐出事后,他就没有这么高兴过。看他高兴,我当然更高兴了,连声说:真滋!真滋!
俺爹故意把我和桃花定亲的事散出去,大包大揽地吹牛要翻盖房子。村里人见了我,眼神曲里拐弯的,让我非常别扭,那眼神分明在说我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的新身份充满了期待。定亲后,我便摩拳擦掌地直奔桃花去了。这是我俩定亲后的第一次见面,我在脑海里预想了好多感人肺腑的亲热场面。可没承想,这次见面太令人失望了。桃花反而对我更冷淡了,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甚至在我大献殷勤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让我滚。我兜头挨了一盆冷水当然很生气。我俩都这种关系了,她还这样拿架,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吧。对桃花如此恶劣的态度我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但我天生就是个乐天派,遇事总往好处想。是的,遇事往好处想是对的,若是遇事总往坏处想不但于事无补,还把自己搞得怪难受的,何苦呢?所以,我这样剖析桃花态度恶劣的原因。第一种可能是她这几天月事来了,情绪烦躁,拿我撒气。如果真是这样就对了,我都是她的男人了,她不拿我撒气拿谁撒气?第二种可能是我答应给她一块水果糖,可一直未兑现。女人都小心眼儿,肯定记恨我了。如果真是这样,也对了,都怪我说大话使小钱。第三种可能是俺爹吃了她家的猪蛋,她爹娘为此打翻天了,惹得她心烦。如果真是这样,也对了,谁让俺爹闲着没事吃了人家的猪蛋呢。这样一分析,我就心平气和了,不再怪桃花不给我好脸色。我进一步宽慰自己:打是亲骂是爱,小俩口哪有不闹别扭的,就当这次是我俩闹了一次甜蜜的小别扭吧。
我和二婶的偶遇是在大街上。当时我一边溜达一边想着二叔在关外的那个孩子,二叔一定很疼爱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一定能经常吃到水果糖。能经常吃到水果糖的孩子该有多幸福啊!而我现在却为得到一块水果糖而愁肠百结,这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啊!我在不幸的时候,通常会是一副很怂的样子:两手抄在裤兜里,溜着肩缩着脖低着头,眉头锁得紧紧的,吹着悲伤的口哨。我知道我吹出的曲子不太着调,但越是不着调的曲子越能衬托出我的彷徨、忧伤、孤独与无助。所以,我会更加卖力地吹着,让口哨愈加不着调下去。
那天,我谁都不想搭理。在我情绪不好的时候,看谁都不顺眼。无论对方招呼我的声音多大,我都当耳旁风,对方大多都能识趣。可二婶就不一样了,她可不管我高不高兴,薅住我就唠叨。我真心不想理她,明明是二叔给我买的水果糖,她却自作主张填还了娘家。这个吃里扒外的坏家伙,连一颗兔子屎都往娘家顺,所以即便二叔当牛做马,家里也还是穷得叮当响。
二婶知道我对她情绪很大,先攒起满脸的媚笑迷惑我。我可不是好糊弄的,我再傻也能看出她笑得奸诈,也能看出她在打歪主意。果然,她问我:你天天和你二叔混在一起,他和你说过啥?
噢,想从我这里套取情报啊,她一张嘴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二叔可是警告过我那些事打死都不能说的。我下意识地紧紧闭住了嘴巴。二婶和我刚一交锋,就知道我人小鬼大。她说话的声音更甜了,像嚼着七月里的玉米秸,说:你二叔肯定和你说过啥,他最稀罕你,我可是你亲婶子,咱娘俩心连着心呢,你可别瞒着我。
我摇摇头,心里说你可别耍小聪明了,你就是拿根火筷子也甭想撬开我的嘴巴。二婶看我把嘴抿成了一根线,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但我知道她不会甘心失败的,肯定还会用新的花招对付我。
果然,二婶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一边胸有成竹地笑着,一边把手伸进了裤兜里。我的眼光被她的那只手吸引了。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是不是气急败坏了,摸出一件暗器教训我。我警惕地盯住她的那只手,那只手又慢慢地从裤兜里抽出来,慢得让人把心提到嗓子眼上,慢得让人不得不怀疑那只手大有文章。那只手抽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我看到裤兜口上遮遮掩掩地出现了花花绿绿的一角。天呐!这花色我太熟悉了,糖纸啊!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原来二婶的兜里有水果糖啊!二婶一边对我察言观色,一边又把水果糖揣回裤兜里。我假装镇定,不让她看破我。二婶冲我拍拍裤兜,故作轻松地说:只要你说了,这块水果糖就是你的了。这句话像一只让人爱恨交加的虫子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耳膜,我的心情瞬间就汹涌澎湃了。按理说,我是绝不能出卖二叔的,可现在我面前摆着一块水果糖啊!你知道,有了水果糖我就能讨得桃花欢心,这块糖对我的诱惑太大了,简直要把我的魂勾走了。我开始思想斗争。
二婶那双贼眼似乎看破了我的心理活动,不急不躁地等我上钩,她知道我在她手心里攥着呢。我磨叽了半天,二婶的脸郎当下来,说:算了,算了,我把糖喂狗去吧。佯装转身要走。本来我还想和她周旋下去,但在她转身的片刻,我怎么也把持不住自己了,怕她一转身那块糖就消失了。我心里念叨着:二叔,对不住了,不是侄儿不仁不义,是我太需要一块水果糖了。
二婶用一块水果糖很轻易地击溃了我的防线,我吞吞吐吐地把二叔在关外有私生子的事和盘托出。二婶听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两只手拽拽衣角又捋捋袖子,无所适从。能看出,我的话强烈地刺激了她。看她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很是幸灾乐祸。我想既然交代了,就干脆交代得完全点、彻底点吧。往坏处说这样会让二婶更痛苦一些,往好处说说不定二婶看我交代得彻底一高兴会多给我一块水果糖呢。唉,我这个缺心眼的,二婶听了这些话怎么可能高兴呢?怎么可能多赏我一块水果糖呢?果然,二婶牙都咬碎了,磨刀霍霍,发狠道:我必须劁了他。说完“嗷”地怪叫一声,撒腿就往家里跑。我心里暗暗叫苦,二叔定是在劫难逃。等二婶跑了好远,我才猛然醒悟,气喘吁吁地追上去。边追边喊:糖、糖、糖、水果糖。无奈二婶的小脚捣得飞快,她边跑边把水果糖往后一扔。我抢身过去却一把没接住,那块水果糖竟落到粪堆上去了。我的心瞬间破碎,那可是刚出栏的粪啊!正新鲜着呢。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捂着鼻子,把水果糖从粪堆里抠出来,捧在手心里往家里冲去。回到家里,我拿出铁杵磨针的功夫,一丝不苟地清理水果糖上的粪渍。用了半晌的时间,好不容易清理完了,可这块糖怎么闻都是臭的。我虽心有所憾,但也觉得它弥足珍贵了。
我又欢天喜地地去找桃花了。见了桃花,我得意洋洋地把水果糖往她眼前一送。她立即捂住鼻子,厌恶地皱起眉头,说:去,去,去,一边凉快去!我当然不会知难而退,便灵机一动,给她讲述了这块糖艰苦卓绝的来历。我的本意是想引起她对这块水果糖的重视,进而博得她的同情。可桃花只对我二叔的花边新闻感兴趣。她说:就你二叔那个鸟样,谁会给他生孩子?那个孩子肯定不是他亲生的。关外的女人野着呢,胡乱弄出一个来骗你二叔养着,你二叔就是一个冤大头。我听着听着竟走神了,桃花这脑洞可是咋开的,把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分析得如此曲折动人,多有想象力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她从小就有成为长舌妇的潜质。
我的思路被桃花带着绕了一大圈才回来,才又想起我的来意。我试探着去拉桃花的手。她冷笑着骂道:滚!
我这次却理直气壮起来,说:咱俩可是定过亲的。她很诡异地笑了,说:定了亲又能咋样?我不服气,说:定了亲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想咋的就咋的。桃花的脸立马浮上一层冰霜,眉毛都要立起来了,破口大骂:臭流氓,赖蛤蟆。我毫不退让,现在我多有底气啊!
我正要霸王硬上弓,桃花却冷不丁掏出一样东西杵到我的鼻子尖上,炫耀地说:你那算啥糖,这才真叫糖呢。一种好闻的气味随即直入我的鼻孔。我单凭这好闻的气味就能判断,眼前的这样东西要比我的水果糖强出好多倍。当然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牛奶的气味,她杵到我鼻子尖上的是一块奶糖。显然,这块奶糖已被她摩挲了多日,糖纸上都包浆了。或许,她没舍得吃是刻意留着向我显摆呢。这么好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桃花手上肯定大有来历,我的右眼无端地猛跳起来。我警觉地问:哪来的?桃花翻了翻白眼,意思是说:管得着吗?我的大脑急速运转:这东西可太稀罕了,要不是那样的关系,谁会破这么大血本送桃花这么稀罕的东西?肯定是后院起火了!
情急之下,我再次向桃花郑重强调:咱俩可是定过亲的,你别乱来。我又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苦口婆心地劝诫她要守妇道。但她嗤之以鼻,轻描淡写地蹦出一个字:屁。又漫不经心地蹦出一个字:滚。
即便桃花有劈腿的嫌疑,我对她还是心存幻想的,虽然我知道她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毕竟我俩定过亲,她怎么也得顾忌几千年形成的民间礼俗吧。可是我想错了,她竟然把对我的背叛标榜为“反对封建礼教”,并对别人振振有词:我和蛋子的亲事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公开宣扬她要追求爱情自由。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羞耻,更加佐证了我的猜测,桃花真的外面有人了。
我彻底抓狂了。不管怎样,作为桃花的未婚夫我有权利有责任弄清楚那块奶糖的来历。更让我悲愤的是,我为了桃花不但断送了姐姐还出卖了二叔。这代价可太大了,我发誓要找出挖我墙脚的野男人,并亲手宰了他!
我失魂落魄,沮丧与愤懑交加。你知道,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奇耻大辱。
爹最看不惯我这副怂样,喝斥道:咋了,丢魂了?
我没好气地说:丢命了。
爹翻了翻白眼教训我道:慌什么?我不是教过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吗?老子的从容、大气、镇定你咋一点也没继承呢?
我正在气头上,怼他道:你说这么多屁话有啥用?
爹对我的冒犯很不高兴,扬起手来作势要揍我。
我说:你就会窝里斗,别人都骑到头上拉屎了还窝里斗。
爹听了不服,大言不惭地说:吹死牛吧,谁敢欺负咱哩。
我想我必须得打击一下俺爹的嚣张气焰,要不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便一五一十地向他道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着说着竟情不能自已,呜呜地哭起来。
爹听完,半天没说话。后来,他用烟锅戳着我的额头,怒骂道:窝囊废,没出息!
我可怜兮兮地向他求助: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爹仍旧没言语,但见他猛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把地跺得直晃荡。他总是这样,愤怒的时候除了揍我便是冲脚下的大地撒气。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要去桃花家讨说法了。
俺爹到了桃花家,一见桃花爹便劈头盖脸地问:你说话不算数了?
桃花爹似乎早就料到俺爹会来问罪,不紧不慢地说:那天我喝多了。醒酒我就后悔了,为这事老婆差点掐断我的命根子。
俺爹沉着冷静,丧声丧气地说:儿女亲事不是儿戏,这不能算悔亲的理由。
桃花爹知道俺爹是硬茬子,不好对付,小心地说:俗话说从小看大,你们家蛋子实在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俺爹截住,硬生生地回怼道:树大自直。
桃花爹被噎住了,吭哧了好久也没说出个啥来。
两人就此谈崩,气氛陷入尴尬。各自沉默着大口嘬着烟斗。烟锅里的灰烬明明灭灭,映出两张臭脸。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爹为我出头无果,我就必须亲自披挂上阵了。要是就这么认了,也太窝囊了。我自认为不是一个窝囊的人。爹也怂恿我:蛋子,不蒸馒头蒸口气,大胆干吧,老子给你撑腰。
现在,我首要的任务就是要尽早抓住那个第三者。为此,我干了一件为人所不齿的事:盯梢。桃花家的大门口正好有一个废弃的猪圈,我一天到晚躲在里面,透过墙上的出粪口,监视着她家门口的动静。
猪圈的臭味儿把我熏得头昏脑涨。我的心情无比悲戚,要不是桃花干了这种不要脸的丑事,我至于这样忍辱负重吗?我真想狠狠地咬她几口!
我在猪圈里卧薪尝胆几天后,目标终于出现了。我大吃一惊,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那人竟然是瘸腿的小锔匠!我对小锔匠再熟悉不过了。他经常打着令子旗、敲着行令走街串巷地吆喝着:锔盆子、锔碗、锔大缸……说实在的,我俩多少还有点交情呢,小锔匠每次到村里来,都高看我一眼,允许我玩他工具箱里的宝贝。以前我打心眼里佩服小锔匠,那绝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家伙,不管什么东西,瓷的、铁的、铜的,无论破碎成啥样,只要到了他手里,经他一番拾掇,便了无破痕了。他经常在围观者的赞赏声中,自负地吹嘘:咱手里可是有金刚钻呢。久而久之,人们便传颂他有在破锅破碗破瓷上飞针走线之术,把他吹得神乎其神。那个年代,也真是奇怪了,好像任何一个瞎子、瘸子、聋子都有一门拿手的绝活,并能以此养活自己,反倒把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给比下去了。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他们在身体残疾的同时,也被赐予了一个绝顶聪明的脑袋。
本来我和小锔匠是极有可能成为好朋友的,可现在他横刀夺爱,我只能和他反目成仇了。我躲在猪圈里满怀仇恨地看着他,恨不得用眼里的怒火烧死他。他对潜伏的危险浑然不觉,在我眼前大摇大摆地走着,那样子好像他已经是桃花家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女婿了。这一幕让我妒火中烧,我抓起半块砖头正要冲出去,桃花爹却迎出来,两人勾肩搭背地走进门去。桃花爹对小锔匠的那股亲热劲儿更让我眼红不已。
不久,我就听见桃花家传来滋滋拉拉的过油声,以及铲子撞击铁锅的欻欻声,并闻到葱花呛锅的香味儿。这样热烈的气氛一定是桃花和她娘在伙房里“大动干戈”,我们这里只有招待贵客的时候才如此兴师动众。这更加表明小锔匠已经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葱花的香味儿和猪圈里的臭气交织在一起,搅得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我越想越来气,当初俺爹去桃花家,她娘可是连个猪蛋都不想让俺爹吃的。我悻悻地自语道:小锔匠啊小锔匠,都是你命不济,犯到了老子手上,老子绝不会放过你的。
几天后,我在街上碰到了桃花。她远远地看见我就想溜,我截住她,挑衅道:你想找个“街挑子”吗?那干下九流行当的也比我强吗?桃花被激怒了,回怼道:你是案板顶门,管得也忒宽了吧?俺愿意。又嘲笑我:小锔匠的一根汗毛你都比不上。我被她的话气糊涂了,竟无言以对,只憋出一句:走着瞧吧。
似有天意,我和小锔匠注定要一决高下。
那天一大早,娘便闯了大祸。爹刚一上坡干活儿,娘便翻箱倒柜地把一只碗找出来。这只碗被爹娘称为“老碗”,具体老到哪个年代谁也没有个准确说法。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家有这样一个宝贝,羡慕嫉妒恨者众多。
爹一直对这只碗严防死守,连我都没见过。爹曾多次得意洋洋地对我吹嘘:就凭这只碗也能给你换个好媳妇。所以,你能想到这只碗在我心里具有多大的份量。
那天早上,邪门得很,娘一时心血来潮,非要用这只碗吃顿饭。她说:我嫁给你爹这么多年,这只碗都没碰过,岂不是太亏了。她用老碗盛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捧着。娘边喝粥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只碗,两只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像捧着我们全家的命根子。说实在的,当那只碗真切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时,我有些失望。那只碗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比家里一般的碗还要粗糙些。
不知怎的,娘的手突然越来越抖,她只好轻轻地把老碗放在了饭桌上。但就在一愣神的工夫,家里最雄壮的那只大公鸡倏忽而至,一脚把老碗蹬翻在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老碗瞬间四分五裂。
我和娘的血液瞬间凝固,天都塌下来了!娘急得直打转,她先是把破碎的老碗扫进了垃圾堆,一想不对,又一块块捡回了碎碗片。我也六神无主,想起爹说的这只碗能给我换个好媳妇那句话,更是绝望透顶。这绝对是凶兆啊,碗之不存媳妇将焉附?
就在这时,小锔匠又来村里揽营生了。锔盆子、锔碗、锔大缸……他吆喝得那么欢实,如村外坟头树上聒噪的老乌鸦。
小锔匠走到俺家门口,娘赶紧支使我去锔一下老碗。我捧着那只破碗叫住了他。他稍作迟疑,停下来拿出家什支开了摊子。而后,便默默地开始干活儿。
说实话,小锔匠干活儿的时候是相当认真的,让人不忍心打扰他。尽管我满脑子都是挑衅的念头,也有点下不了手了。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很手贱地打开他的工具包。我很喜欢他的那些工具,有小巧精致的金刚钻,还有那些完全用民间锻造工艺加工而成的花钉、素钉、金钉、银钉、铜钉、豆钉、米钉、砂钉等。我饶有兴趣地扒拉来扒拉去,一直扒拉到工具包的最深处,本来是想扒拉出点新鲜玩艺,却意外地扒拉出几块奶糖来。我的心刹时猛跳了几下,这下人赃俱获,证据更加确凿了。一股无名之火顿时冲上脑门儿,我蓦地冲他吼道:你别仗着人家夸两句手艺好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小锔匠吃惊地看着我,手里的活计停下来。
我又吼道: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怎么能干“偷娘们”的腌臜事。
小锔匠脸涨得通红,似受了侮辱,急辩道:你别血口喷人。
我看他死到临头还嘴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更刺激我的是,他竟一怒之下把我家的老碗片摔成了碎渣。这还了得!抢我的女人,砸我家的饭碗,新仇加上旧恨,不揍他一顿天理难容。我俩扭打在一起。仗一开打,我并未占上风。我没想到瘸腿的小锔匠打起架来竟如此灵活,就像在耍他锔活儿的手艺。鏖战中,我多盼望围观的村民能帮我一把啊,拉个偏手或暗中使个绊子。可他们只是把胳膊交叉在胸前扛着膀子看热闹。我知道我又吃了俺爹的瓜落儿,谁让他为人那么腥气呢。我家从来如此,总是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到底是在俺村,我占主场。小锔匠是瓷器店里打老鼠,越来越放不开手脚。他急于脱身,且战且退。我趁机摸起一块石头朝小锔匠头上狠狠掷去,他惨叫一声,捂住了额头,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仗打得见红就算是严重了,再说围观者也见不得我反败为胜,便有人出来拉架,我见好就收。小锔匠一边哭一边去诊所包头了。我虚张声势,在他身后跳着脚地叫骂:你不是心灵手巧吗?你不是能工巧匠吗?你把你自己的破头锔起来啊!
我打赢了小锔匠,自以为出了气,争了光,便得意洋洋地转回家去。娘正枯坐于炕上,脸色很不好看。
我无比哀伤地说:小锔匠把咱家的老碗摔成碎渣渣了。
娘的面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就恢复正常了。她平静地说:碎就碎吧,再金贵的碗不也就是个碗嘛。
我知道娘在安慰我,她不想让我难受。可我突然就来了气,说:外面都闹翻天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娘也生气了,说:你觉得这一仗打得很光荣?
我说:不管怎么说,我打赢了。
娘说:你虽然赢了,可比输了还惨。
我听不懂。娘摇摇头,为我不通事理发愁。
她说:按道理,你的条件应该比小锔匠强,起码你好胳膊好腿的。可人家桃花为啥选了小锔匠?你咋不好好想想。
我不服,梗着脖子说:都是桃花瞎了眼呗。
娘对我的顽冥不化相当恼火,恨铁不成钢地说:女人最了解女人,娘知道桃花心里怎么想的。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怎么说人家小锔匠有一技之长,可你有啥?
娘又说:你也不小了,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沉默了,耷拉下脑袋,娘的话触动了我。
这时,爹回来了,铁青着脸。他一定看到了门口老碗的碎渣渣。我和娘惊恐地看着他,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可爹这次竟出奇地平静,重重地叹了几口气,连说了两句是天意后便摸过酒葫芦喝闷酒去了。我突然注意到他那皮包骨头的手指,如几截儿衰败的枯枝,脆弱而又落寞。
我和小锔匠打架的事风一样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为了桃花争风吃醋。桃花气呼呼地找到我,骂我卑鄙、没人格、狗卵子不如。我默默地听着,我本以为自己会说我是为她而战的,是为尊严而战。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小锔匠头上的伤还没长好,便和桃花定了亲。他们搞了一个非常场面的定亲席,在七里八乡拔了头筹。他们定亲的最高潮是小锔匠带着桃花去地区上风风光光地走了一圈。桃花由此成为村里第一个去过地区的人。此行,桃花收获颇丰,光是时兴的布料便扯了好几身。回村的时候简直招摇得不得了,桃花把好几样布料都披在身上,把村里人的眼珠子都撑破了。小锔匠则妇唱夫随地跟在后面,头上的绷带仍血迹斑斑的,但他笑得相当灿烂。更让我失掉自尊的是她们从地区买回来好多奶糖,见到小孩子便大方地给出几块。大家都说,小锔匠真牛气,挣了不少钱哩。他们一边议论着小锔匠的身家,一边“啧啧啧”地嘬着牙花子。
桃花与小锔匠成了村里最受关注的人物。他俩出双入对的,一点也不避讳村民们的议论。不管大家看得惯还是看不惯,都认为桃花是村里最有福气的女人,是有太太命的女人。
村里人把小锔匠夸到天上,就等于把我贬到了地下。我自卑到了极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过了些时日,桃花与小锔匠结婚了。他们给各家各户都派了喜糖。那天早上,我一开大门,就看到门台子上放着一小包奶糖。我知道这是桃花让人送来的。小锔匠为了桃花可真是豁出去了,送糖都论包送。
这包糖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表情凝重地一颗颗剥开,又闻到了香甜的牛奶的气味儿。可我一点吃的心情也没有,我落寞地把它们捧在手上。这时,一头老母猪哼唧着晃过来,蹭蹭我的腿。它多聪明啊,知道我手上有好吃的哩。现在除了老母猪谁还会理我呢?我必须得对它好点。这样想着,我便把奶糖全撒到猪食槽里去了。老母猪撒着欢儿蹿过去,把奶糖全划拉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吃完了,它又蹭了我几下,看起来美滋滋的。
散落在地上的糖纸,被一阵风带上天空不知道要奔向何方,我伫立在门口叹息了许久。
二叔要回关外了,我去给他送行。说真的,我现在有点怕他,上次我出卖了他,二婶把他好顿收拾。
我说:二叔,实在对不住。
二叔看我难为情的样子,笑了。他摸摸我的头,说:不怪你,是我干了坏事藏不住。
我问:那你下次啥时候回来呢?
二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处,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叔转开话题,说:蛋子,二叔给你留下几句话,你得记住。
我点点头。
他接着说:人这一辈子很快,打个呵欠就过去了,你已经到了自立门户的年纪,再这样混下去,一辈子可就秃噜了。人一辈子不能光吃苦,偶尔也得吃块糖甜一下哩。要想吃糖就得付出,就得努力。
我一听到“糖”字,便浑身一激灵,不由自主地怂了下去。就在我手抄进裤兜的时候,不经意触摸到了一样东西,这才想起费尽千辛万苦从二婶那里讨来的水果糖一直被我珍藏在身上。我掏出水果糖,糖纸已磨得不成样子,上面沾满衣缝里的污垢,猪粪的气味儿若有若无。唉!现在留着它还有啥用?我扒开糖纸,扔进了嘴里。奇怪的是,那么甜的一颗糖,竟被我吃出了满嘴的苦味,我狠狠地把它啐到地上。
二叔的话也让我想起了娘的教导:要努力做个和小锔匠一样身有所长的人。
于是,我对二叔立下宏愿:一定混出个人样儿,吃到全世界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