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我在石榴树下等待发光的小飞虫。
正是石榴树结花苞的季节,枝顶或腋叶上开始生出形似葫芦的花苞头。灼红蜡质花苞最开始严严实实的封闭着,然后逐渐鼓胀起来,在开头处裂出几个小角来,绯红的花瓣便从里面逐渐外露。青叶下挂了一个又一个红喇叭。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抬着头,目光在树梢、枝头、青叶下寻觅。
云在山顶上盘绕,烧成一朵朵橘红或殷粉的花。我看着天暗下去,林影逐渐深沉,轮廓线在山头画起。零零碎碎的星光开始攥着云层。
石榴树下开始萦绕着稀疏荧光,我爬上花坛,等待时机。待它停落在灰褐色枝干歇息之时,便迅速用双手罩住,把它放入我的玻璃瓶子。晚上,偷偷躲在被窝观察它们,点点荧光里藏着儿时的惊喜与好奇。
多年后,青叶下石榴花还在开着,只是没了当年的点点荧光。夏季的傍晚,我总能想起挂着绿灯笼的萤火虫来。
南方的夏季傍晚,太阳刚刚落下,残余的热气仍弥散在空气中,燥热得如同蒸笼。屋里窗户敞着,但偶尔吹过来的几缕风仍夹带这热气,闷热难耐。我时常爬上楼顶乘凉,在楼顶发呆,望着日落之后的人们,一粒两粒在马路在行走。而烧起的云早已在不经意之间将马路上的人们照成了晕黄。
四楼高的小楼顶上,能望见街对面的中学、长街上的匆匆行人、抑或是楼背后的小山。天渐黑时,看着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路灯开始撒下黄色光晕。我坐在楼顶吹风,等天暗下来。星河便开始荡漾了,一轮皓月挂在云尖尖上,照得人间迷人。那时候,常和伙伴用谚语推测天气,忘了谚语怎么说,回忆起来大概是:“星星稀疏明日就会出太阳。”
小镇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之前久居于此,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强烈变化,只是周围的老建筑偶有一个两个拆去,然后修起新楼。或是不算太差的一些楼房,开始修缮加盖。中学时,在外地的封闭式学校上学,一个月只能回来一次。从这时起,我开始觉察到小镇的逐渐繁荣。夜晚,家住的长街比以往亮了不少,才发觉路边商店的广告牌彻夜闪烁,低矮的路灯也早已换去,周遭的建筑上安上了各色的灯管。日落后,小镇仍如白昼般亮起。
在外地上学之后,我越发地恋家,小镇于我而言是归属之地。那里的记忆停留在电子设备不那么普及的年代,三五成群的孩子在石榴树下肆意打闹的岁月,更是怀念在楼顶看过的无数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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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我而言,那时的日落才是真正的日落。太阳西沉之后,漆黑静谧的夜空里,星星是亮着的,那轮圆满或是残缺的月亮,也异常皎洁。落下零星星的光,越过石榴树的枝干,然后在殷红的花瓣中间打转。后来,不是星星不亮了,也不是月亮黯淡无光了,是人们远离山林、田野和湖泊,去了彻夜亮着光的地方。后来的人们也跟着抬头,黑乎乎的天离他们远远的,不亲切了,雾气笼罩着,竟觉得星星数得清了。
我记得,捕捉萤火虫带回家的夜晚,爷爷带我在阳台上放飞了它们。沉沉的夜幕下,它们飞得忽高忽底,在半空中打着圈圈消失在暗夜的尽头。爷爷告诉我:“过几年,萤火虫就不会来了。”
的确,关于萤火虫的记忆只停留在了幼时夏天傍晚。后来开始喜欢看日落,总觉得在日落的光晕里,能找到内心深处的期盼,记忆碎片会拼接起来,是一种久违的灵魂归属感。人们总喜欢在黄昏时发呆,日子琐碎而平庸,在烟尘四起的人间奔波久了,总会向往期盼点什么的。
到东北上学后,闲暇时,我便常去看日落,爬到学校后面的山坡顶上,那里是观看日落的绝佳位置。从满是灰尘细沙的黄土路往上走,一路上会经过村庄,许多人家户熙攘立在土地。小土狗嗷嗷叫着冲我摇尾巴,大群的牛羊在土地上觅食,然后经过一个小湖泊,湖泊里树影摇曳,同样摇曳着一个太阳。正值秋季,玉米秆被割下,铺在土地上发黄腐烂。放眼看到的都是黄色,成片的柏树林或者裸露的黄土地,已经发黄的低矮植物。
那时候我可以看见太阳在西沉,我怕赶不及,于是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不管不顾地跑起来,植物、村庄和牛羊都被我统统甩在身后边去了。我停下来喘气,仰头望着太阳落在树杈上,离我还是很远很远。于是又跑起来了,越过小土堆和乱生的茅草一点点往前去。之后,我便感觉我就站在太阳下边了。
太阳周围的云层像泛黄的老旧书页。我站着看着,光晕总会让人沉醉,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朝着太阳的方向飞起来。我看着它一点点往下,一会儿钻进云层里,一会儿又从云层里钻出来。短短的几分钟后,它就躲进了远处山头后边了。云层则还在变幻颜色,由泛黄到发红,像少女脸颊的红晕。
这个时候,风吹着茅草在摇曳。我站在土堆上,内心归于宁静。
或者我也愿意从北门出去,去离这不远处的石桥上。坐在石墩子上,看着远处天边的太阳,逐渐落下去。云把人间映成了剪影,山河树木都在光晕下染出斑斓来。太阳在尽头处,倒映一个在水中央,缓缓西沉。
然后,你会觉得内心澄澈起来,万物都显得明朗且可爱了。繁复的、嘈杂的抑或乱糟糟的东西,都被我统统甩在了身后边去。就像我跑上山时,被我甩在身后的低矮植物和被太阳晒得干瘪发黄的玉米秆一样。
而无论日落还是萤火、星辰月亮,天边的云、抑或松枝燃起的声响。这些细细碎碎来自自然的光,总能使灵魂圆满,内心也越加充裕了。在这暮霭之下,大地上的万物苍茫地立着,细沙碎石在风里打颤,花生大豆在悄然生长。人们就这么静静地走着,顺着炊烟盘旋起来的方向,朝点灯的小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