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东
黄昏太美了,落日,晚霞,沉郁的大地。鸟儿归巢,工作一天后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家。黄昏意味着休息、放松,意味着归来,和家人团聚。在黄昏中我们会忧伤,但这忧伤很难说是指向什么具体事物的。有一种和此时的天地一样辽阔丰富的情怀,忧伤变成了慈悲,黄昏变成了教育。
我认定黄昏的正宗在乡村,在我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它每日在那里的平原上上演,农人们肩扛农具身心疲惫地走回村庄。西天上云霞满天,奇幻不已,但我看不清他们模糊的面容。只有小水坑闪闪发亮,等待已久的村庄里传出一片嘈杂……有时我独自一人待在临高的河堤上,眼望西方,直到那殷红的太阳只剩下半个,小半个,最后只余一抹。当它没顶的一瞬间,世界变成了青灰色,我周身一凉,嘈杂声也随即停止了。这是孤寂自在的好时光。最后真正的夜晚来临,波动悬浮着内心沉落下去,终于稳定了。
黄昏之美无与伦比,它是活生生的过程。从西天金红的晚霞到浑圆的落日,到空寂无染的天空以及稠厚苍茫的大地,仿佛一切都在降落、收缩、凝聚,又于黑夜中消融,消融于广大的黑暗。自然界的一天结束了,也是一个工作日的结束。辛勤劳作的时间告一段落,这世上为生存而有的搏斗也暂时中止。无言的美景劝慰着人心:躺下吧,放平吧,欣赏吧,除了欣赏我们一无所用。这黄昏的教育从未止歇,这本伟大的奇书被一再翻阅。这美丽得过分的画卷,这画卷中我们卑微而现实的生命……
我爱黄昏,又怎么能不爱呢?不因为我是一个所谓的诗人。我早年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这“乡村生活”中就有黄昏的照耀。写小说的时候,我也特别偏爱晚霞夕照的描写,曾写到一对男女知青于傍晚时分在河堤上散步,西天上留下了他们的剪影。我的一本小说集就取名为《西天上》,后来虽被出版方否决,但我一直得意于这个书名。不说不知道,看来我对黄昏还真是情有独钟。
城市生活中,黄昏的感受减弱了。天光还很亮的时候,街上就华灯齐放,遮蔽了黄昏特有的光线散射。加上高楼大厦的阻挡,西天的面积越来越小。我们从白天直接进入到人造的白昼,生活于不夜城中,黄昏作为昼夜之间的过渡变得多余。我不禁想起,为了使母鸡产蛋更多,人们发明了用灯光照射的方法。我们就是那些通夜被灯光照射着的母鸡,为了效率,为了产蛋,甚至只是为了娱乐。这该是多么的悲惨呀!
黄昏每日降临,但你已难得一见。即使是在城市中,关闭视觉,你仍然可以听见黄昏的声音。渐渐地,我养成了傍晚时分“午睡”的习惯。当我躺下时,闭上眼睛,就听见了那滚滚而来的黄昏之声:孩子们放学的尖叫,下班的车铃之声,街上的车轮滚动,上楼梯的声音,关开门的声音……所有的这些声音都裹在城市厚厚的尘埃里,既近在咫尺,又恍若隔世。在黄昏的听觉中映现出视觉,一个黄昏成为另一个黄昏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