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河
近日读了青年作家吴苹的小说,感觉她是一位深富潜质的文学新秀。其小说题材宽广:从乡村农民、进城农民工、农村进城大学生,到城市原居民,乃至企业老板,无不活跃在她的笔下;再是主题多重协奏:社会生态、心灵隐秘和精神状态多面向探究,可见她关注的群体众多、思考的广度和深度,在同龄作家里不多见,更可喜的是她对小说艺术的孜孜追求,每篇作品都闪烁着现代技法的光亮。毋庸置疑,吴苹凭藉才华和勤奋,假以时日将成为“文学鲁军”的一员战将。
社会生态很大程度上决定人们的生存状态,生存状态又很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精神面貌,反之亦然,这三个“要素”有着内在的联系,甚而互为因果表里。吴苹谙悉此道,她的小说真实呈现生活样貌的同时,勘探人物的内心风景和精神质地,《龙骨》《丢失的哪吒》《悬在半空》,就是侧重表现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疑难。
小说《龙骨》以虚实两条线索展开叙述,实线是林平原哥俩从农村进城做搬运工,哥哥因未能获准病假死在货运现场,单位将林平原由搬运工转为库管员以息事宁人,他尽心尽力做着用哥哥生命换来的工作,似乎好运也来光顾他,被任命为代理仓库组长(原组长调离),老实巴交的他为转正代理组长,更加勤勉、任劳任怨,而主任的一句话,他所有的努力皆化为泡影。虚线是白马不甘埋没于田间地头而向往纵横沙场,它在逃逸、奔往理想的途中落水身亡。虚实两条线索相互映衬、相得益彰,揭示社会次序的混沌和生态的芜杂,掀开底层人群生活逼仄的一角。《丢失的哪吒》的老董曾经是某一领域龙头企业的老总,在云诡波谲的商海所向披靡、无人可敌,随着他的玉器哪吒不翼而飞,企业遭遇意外一蹶不振,转战数个行业依然难改落魄狼狈,由灯红酒绿不明则暗的潮流挟裹着,树欲静而风不止,陀螺般任各种鞭子抽打着、旋转着。他曾在暗夜里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试图脱去社会的各种披挂裸活一把,活出本色的自我。商海的凶险岂容他这般玩笑,只能是暗夜里稍作意淫而已。以“英雄”自命的他,不得不被疯狗般的生活追逐着,逃跑中也日渐变成疯狗(将入不敷出的培训机构转嫁给一寡妇,席卷一空逃逸,其疯狂可见一斑)。他叱咤风云之际丢失玉器(外表润泽通体晶莹,一种光明磊落的精神象征)是一种暗示:丢失了安身立命的精神根基,失去中正的文化支撑,行为放弃基本底线,全凭商业套路行走江湖,落水实属情理中。作家揭开了某些商家的面纱,他们在商战中丢失了精神阵地,也展现了某些行业的混乱与运转之诡谲。《悬在半空》的素白和林念都是农村进城的女子,她们像春天的杨花柳絮漂荡于半空。为了将根须牢固地扎进坚硬的水泥城市,素白日用精打细算不说,为了每月的千元补助,竟主动提出让丈夫去外地工作,自己独自照顾孩子、支撑家庭,由于忧思、劳累过度,身患不治之症;林念是职场女性,为了在职场占有一席之地和物质上的自足,目不他顾地打拼,荒废了爱情、贻误了婚姻,待她转身回归家庭时,发现自己“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不敢奢望浪漫的爱情,只想要一个孩子以慰藉她孤独的心灵,人工受孕的规定又断绝了她卑微的念想,只得去孤儿院去抱养。作家将两位农村进城女子内心感受和体验刻画得的细致入微、惟妙惟肖;又由她们的内心世界折射出农村女子进城后的生存状态。
文学是探究人的,人是社会中的人,自然包含哲学的、社会的、经济的、道德的、文化的等多种元素,但文学本身属性是审美,其核心是探察曲径通幽的心灵丘壑。吴苹的《斗蟋》《大鸟》和《俯仰之间》,就是勘探心灵风景的远足:劣根心理的解剖、人性幽微的烛照,以及心理局限对生活态度和认知的影响。
小说《斗蟋》讲述同村同姓的俩人,从小到老生命不息争斗不止的故事,“少年时期拼自身,青年时期拼老婆,中年时期拼儿女,老年时期又拼起了蟋蟀。”他们争斗有仇有恨吗?完全不是,而是见不得身边的人比自己好,别人一好自己就不舒服,谓之“红眼病”。其病源可追溯至狭隘嫉妒的灰暗心理和陈腐文化积淀的劣根性,生动形象又入木三分地剖析了司空见惯“怪现象”的根源。人类历史几乎是争斗史,在争斗中生存,争斗中延续,可到底不是人类想要的生活状态。人类既然盲肠尚未蜕化干净,缺点和弱点在所难免,那就要对他人和自身有整全透彻的认知,包容他人和理解自己,并避开灰暗地带走向光明去处,避免无谓的争斗,和谐相处、共荣共生才是人类向往的前景。作家以浪漫手法给出诗意的愿景:让人物返老还童,回到纯真的幼年,回到田园牧歌,去私欲清杂念。这意象很美,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但只能是乌托邦的想象。《大鸟》以三角恋爱故事的框架,显微昭著人物内心深处的幽暗和微光。高中同学李渡和韩苇同时爱上了班花周洁茹,一个暗恋一个明追,明追者韩苇获得了周的芳心,李妒火中烧,暗中跟踪他们,将其私密照片发到网上,韩和周被迫退学,一个去西藏当兵,不幸遇难;一个走向欢场流落街头,李不仅毁了他们的爱情还毁了他们的人生。如果说李公开他们的私密照片缘于失恋心理失衡、出于嫉妒,那致使韩周凄惨人生不是他的本意(他或许始料不及),而他代表亲友去给韩送葬,私昧玉坠(周送给韩信物)不能不说是他内心贪欲阴暗了。其实,人的内心深处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混沌的灰色,李得计的同时也心生悔意。他隐瞒不治之症“如愿以偿”得到了周洁茹(宫外孕危难之际,李救了她),可周失去了生育能力,依然给与她宽容与呵护;还常常给与韩苇的奶奶照顾和安慰;最后主动抛弃玉坠,他的这些举动是悔疚的流露,是人性灯火的微光。魔性与神性并处,恶与善共生,作家对人性探摸抵达人迹罕至的远景。《俯仰之间》写“勾肩搭背”的一对基友方志远和徐大兵,随着岁月流转他们的身份有了巨大的悬殊,心理也拉开难以弥合的距离。方志远大学期间误入传销,荒废学业被勒令退学,他为了生存、养家一直在建筑工地做劳工,对周围的建筑非仰视莫见,内心处于挤压、自卑状态,为摆脱自卑心理,他改开吊车,看周围的景物变为俯视了,可自卑依然驻在内心,躲避昔日的同学、好友,尤其怕见身为某建筑公司老总的徐大兵。偶然的机缘,大兵让他看了身上的伤疤,明白了每个人都有“灰暗的日子”,他们恢复了友好如初的“勾肩搭背”关系。时下以身份衡量人的确大有市场,身份只是一个人外在的社会披挂,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内在精神、品行,更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以身份衡量人难免犯以偏概全的错误;另有心理学意义,定势心理会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认识偏差并影响生活的状态和质量。
青年作家吴苹的小说,在生存状态审视、人物心灵探究和艺术追求等诸方面,所达到的境地有目共睹,特别是她不懈的艺术追求尤为显眼。她对西方现代小说艺术有着深入持久地浸润、颇得精髓,并运用到创作实践中,丰富作品的表现力、提升感染力。如《龙骨》虚线中的白马,不甘蹉跎田间地头,在奔向理想的途中落水身亡,隐喻现实生活中苦苦向上挣扎的林平原一切努力归于徒劳,有力地表现了底层人群的生存状态。《斗蟋》中对蟋蟀的生活习性描述,貌似写实,其实暗示主人争强好斗的心理性格。还有结尾梦幻(魔幻)描写:老人还原为纯真的孩童,展现了作家美好的愿景和对人与人和谐相处的美好祝愿,既出人意料又诗意盎然。《悬在半空》里对随风飘舞的杨絮描写,本来是自然景观的再现,在小说特定的语境中隐喻农村女子进城的生活与心灵的情状(其他小说的技法不再一一枚举)。作家对这些技法的自如运用,表明现代小说艺术已融化于心,随手拈来,同时显示了作家丰富的想象力和文学禀赋。吴苹的小说氤氲着一种气场,散发着生命的温度和气息,读者不自觉地受其感染,这源于作家的真诚,敢于将自己真实的内心体验和生命感悟注入文字,也是成为优秀作家的基本素质。
当然,作为青年作家吴苹,其作品不可能尽善尽美。我们欣赏她丰富的表现技巧,同时也感到个别处运用得不够自然,略显刻意而为(《大鸟》较明显);她往往用偶然因素或人物忽患疾病,来推动小说情节的转圜和人物命运的改变,不是说这样写不可以,而是偶然事件,不属严密的逻辑范畴,所携带的社会因素和人性含量稀薄,减弱了阅读冲击力。基于吴苹在文学方面的才华和用心,我们有理由对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