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漪澜
小时候,过年是拿着小勺眼巴巴期待着打开一罐子蜜糖;长大了,过年是悄悄酿造一坛好酒,和家人一起细嗅满屋的酒香。
若说年味,乡下老家是最浓的,自小我都是和祖父母一起过年的。老家是南通的一个小县城,地方不大,人口不多,一辆电动车便可以兜着风去到所有想去的地方。
从大年三十晚上开始,村里的鞭炮声便响起来了,先是毕毕剥剥,渐渐连成了片,最后变成密集的雨点子砸下来。我曾在上海度过两个春节,看着这座拥挤喧嚣的国际大都市一日日冷清下来,过年竟成了最安静的时候,没有鞭炮声,地铁一下子空旷了,返乡归家的人们让这座城市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依傍。
而越临近过年,老家的热闹是越来越浓烈的。给土地爷爷进香是年三十下午最隆重的一项仪式,虽然这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依赖土地获得生计,但这份淳朴的情感一直在子子孙孙间延续。长辈们一手提着活鱼、鲜肉、豆腐、酒,还有一把线香,一手牵着蹦蹦跳跳的孙子孙女去土地庙进香。摆上鱼肉,斟满酒盅,虔诚地拜上三拜,洒酒祭奠,孩子们跪于一旁依样学着。无需言语,老一辈将对天地自然的敬畏言传身教于每个细节和神情之中。
炉里的香越积越多,惹出一片明晃晃的火苗,肆意燃烧起来。连绵的鞭炮声里,烟火缭绕,许久未见的人们操着一口乡音亲热地寒暄。这大概就是老家的年味。
在老家,过年的仪式很琐碎也很讲究,每年这个时候爷爷都要从早忙到晚,累得直喊腰疼,但家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其中的门道了。
守岁前要先祭一祭各路神佛,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送灶王爷。灶王爷是负责管理各家灶火的神,一到年底就要回天上报告一年的情况。在我们家,灶王爷就是一张贴在木板上的彩色年画,穿红戴绿,慈眉善目。腊月二十四的晚上,爷爷便会摆上食物,点燃红烛和线香,为灶王爷送行。最点睛的一笔,便是用勺子蘸上麦芽糖抹在灶王爷的嘴上,叮嘱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小时候觉得这项仪式有些滑稽,如今我也会学着爷爷的样子送灶王爷,慢慢发觉这俏皮可爱的习惯中寄寓着珍贵的希望和热忱。
越到年终,积攒的喜悦和盼望越浓。年夜饭后,孩子们便会宝贝似的把新衣新鞋放在床头,从头到脚都必须是新的。而新一年的甜,是从一碗热乎的蜜枣茶开始的,喝过之后便可以穿着新衣新鞋,踩着满地红彤彤的鞭炮皮儿,迫不及待地出门去左邻右舍兜上一圈。
中学开始住校后,我跟少时的玩伴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幸运的是,村里规划重建之后,大家都聚在了同一个小区,过年成了我们停下来互通有无的好时机。开始是聊各自求学的去处,慢慢地,交谈的内容变成了工作、孩子。“我家小敏在家带孩子呢,家里还有个二宝!”“这是我家兆伟的女儿,过完年4岁啦!”那些看着我们长大的家长仿佛抵御住了岁月侵袭,还是最初的模样。
有一年大年初一,爷爷在门口见到了中学时的老师。半个多世纪未曾谋面的两位老人,一见面就湿了眼眶,握着彼此的手久久不肯放开。他们握着手坐下,回忆年少时光,嘘寒问暖,有说不完的家常。年逾古稀的两个人,在午后的阳光下恍惚间成了那个遥远时代的稚气青年。我想,过年的意义,大概就是重逢吧。
年前,爷爷参与了家族族谱的修订。“活到82岁,我才知道家族这么大。五百多人坐满了酒店的大厅,很多优秀的后辈在不同的地方有自己的事业,真好啊。家族就应该是这种生生不息、蓬勃向上的样子。”说起当时的情景,老爷子很激动,“在那么厚一本家谱中找到自己的名字,真有种落叶归根的感觉。家谱里也有你的名字,应该是‘为’字辈的,跟你两个伯父家的哥哥一样。”看着足足有五册的族谱,翻到有我名字的那一页,家族的概念第一次在我脑海中清晰了起来,仿佛一棵独自生长的幼树,忽然发现自己身后站立着一整片根深叶茂的森林,有风吹过,发出山海般的呼啸声。
过了年,去外婆家是我最期盼的事。外婆有四个孩子,到我这一辈有五个孩子,两个哥哥已经成家生子。四代人聚齐了有近二十口人,一屋子满满当当,大人们忙着张罗饭菜,小孩子则嬉戏打闹,满地乱跑,那热闹架势一点不输越剧《五女拜寿》。这时候,外公就会心满意足地靠在门口,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嘴角带笑眯着眼看着这一幕。
又到过年时,我相信,即使被疾病灾厄阻挠,在中国人的情结里,血脉相连的默契依然能让每个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相聚的幸福感和归属感。有人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味越来越淡了,但其实,只要我们心中的那份对天地万物的敬畏、对重逢的期盼、对家族的归属和依恋不变,过年总是让人心生向往又回味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