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艾涢
老家习俗,大寒至立春的这段日子百无禁忌,无论婚丧嫁娶还是搬迁等,在这段时间里无须择日挑时,每日每时都是吉日良辰。所以老祖宗传下规矩,交了大寒以后才能大扫除,家家户户严格遵守。那时,母亲正当盛年,精力充沛,风风火火,整天忙个不歇。大寒一过,她就全副武装,把鸡毛掸子捆到一根长长的竹竿上,除尘。除尘即“除陈”,期间忌言语,讲究的是“闷声发财”。大扫除,是过年迎春的前奏。
还有一件事意味着快过年了——酿米酒。酿米酒得提前预约,师傅上门制作。我们家每年请的都是同一位老师傅。因为手艺出众,米酒师傅整个冬天忙得热气腾腾,每天的日程从凌晨四五点一直排到深夜。师傅年近60岁了,背微弓,总是系着白色的围裙,戴着蓝色的雷锋帽。天还没亮,他就来了。大人们已经等着了,灶膛火旺,水快开了。孩子们也醒了,嚷嚷着起床,一边揉眼睛一边看热闹,好像跟在米酒师傅后面走来走去就亲手酿了酒一般。
米酒师傅带着一个蒸桶,木制的,比蒸笼高很多。做米酒得选当年的新糯米。糯米前一晚就淘洗过了,经过大半夜的浸泡,现在只需放进蒸桶蒸熟。糯米蒸熟后,晾一会儿,加入酒曲拌好,再放进一口小陶瓷缸,压平整。米酒师傅在糯米中间留一个洞,盖上木盖,再给小缸裹上一床被子。这口小缸,家里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炎夏用来做黄豆酱,秋冬腌菜。咸菜腌好,放到坛子里压紧压实,小缸洗净,又等着酿米酒。只有春夏之交,这口小缸才会空下来,被装上水,我和弟弟从河边捞来的小鱼小虾在里面摆动尾巴,游来游去。
现在,小缸成了酿酒容器。三天后,糯米中间的洞里洇满了米汤般的酒汁。一周后,米酒大功告成,大人们搲一大勺品尝起来。米酒酸甜爽口,但有后劲,一不小心吃多了,也是能醉人的。吃第一口的时候凉到胃底,但再吃几口,暖气就腾腾从胃里升起了,脸上也开始泛酡红、发热。
送走灶王爷后,年就真的到了。除夕晚上,爷爷盛了一大碗新出锅的白米饭,压得紧紧的,又盛一碗,同样压紧,然后盖到另一个碗上。奶奶在院子里折了一根常青柏树枝,插在“米饭山”上。米饭上还嵌了红枣、白果等食物。这碗饭叫作“陈饭”,用作跨年敬神的,意思是家有余粮。
除夕是真正的团圆,爷爷奶奶和我们一家,还有叔叔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团年。除夕这天,午餐比较简单,重头戏在晚上,通常下午五点就会开席。晚餐有冷盘数碟,鱼肉家禽蔬菜以及自家手工做的鱼圆肉圆等热菜多道,最后是一道青菜芋头汤,清淡解腻。芋头是大如铅球的龙头芋,切成长条,寓意着“遇好人,诸事顺利”。照例有一碗红烧鱼并不动筷子,叫作“年年有余”。至今犹记得年三十团圆晚饭后,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换上新衣新鞋。尽管天已经黑了,街上空空荡荡,我们还是一身簇新地站着,久久不肯回家。
父亲是真正守岁的人。他要等到子夜十二点,准点燃放新春鞭炮。一年到头,母亲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只有大年初一除外,因为诸事早已准备妥当,她可以放心地睡个好觉了。
初一早上醒来,枕头下除了压岁钱,还有一个红纸包,里面有云片糕,寓意“年年高”;京果和糖,讨的是“甜嘴”的口彩,表示“会说话”;还有红枣、黑枣,叫作“开口枣(早)”,吃了以后才能说话。见到长辈,先送上祝福,长辈回赠祝福。吃了早茶,长辈们在家等着前来拜年的亲友,我和弟弟则欢快地跑出门,一家一家拜年。很快,衣兜里被大人们装满了葵瓜子、花生和糖果。虽然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但却是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因为那时爷爷奶奶健在,父母正年轻,我和弟弟无忧无虑,日子悠长缓慢。
而今,生活富足,用母亲的话说,“应有尽有,天天都是过年”。我们不再像从前那般地盼望过年,但对亲情的珍惜与节日仪式的怀念却与日俱增。过去认为的繁文缛节如今竟变得如此可爱可亲,在岁月深处氤氲,让平凡的日子散发出神圣的柔光,构成了我们对故土、家国的记忆,成为血脉传承的一部分。对中国人来说,团圆就是最高的仪式,山海皆可平。
汪曾祺说:“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正是那些属于个体的,渺小而动人的瞬间,铸成了民族的宏大叙事。不论过去的一年经历过怎样的至暗时刻,但草木蔓发,春山可望,此刻可以重新开始。这应该是春节赋予我们的意义和人生态度。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柔光。”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这样写道。
在巨大的阒寂中,我们走过了特殊的庚子春节,转眼2021年春节又到了。或许,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完美的,而这不正是我们热爱并为之努力的原因吗?汪曾祺还说过,“逝去的从容逝去,重来的依旧重来,在沧桑的枝叶间,择取一朵明媚,簪进岁月肌里,许它疼痛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