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新宇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 400031)
关于汉语叹词最早的解释可以追溯到马建忠(1983)从语用角度对叹词下的定义,“凡虚字以鸣人心中不平之声者曰叹字”。往后的学者对叹词进行定义,虽略有区别,但大致可以总结为叹词是抒发内心情感,表示呼应之词。王力(1985)强调了叹词的句法独立性,可以单独使用。黎锦熙(1992)结合两种视角将叹词定义为:“用来表示说话时一种表情的声音,常独立,不必附属于语句”。刘丹青(2001)认为叹词的实质是代句词。从众多汉语语言学学者对叹词的观点中我们可以得出,叹词是一个相对特殊的词类,关于叹词界定存在一定争端。西班牙语属于印欧语系,其感叹词“interjección”来源于拉丁语“interjectio”,译为添加、插入之意,可见其特殊性与独立性。Nebrija(1981)认为,叹词是表达内心情感的特定声音,把它归为副词词类。RAE(2009)指出叹词可以将说话者内心情感语言化,也具有表达祈使、问候等一类社交行为的作用。汉西叹词通常可以分为原生叹词与次生叹词两类,分表表示单独做叹词功能的叹词与由其他实词类转化而来的叹词。
综上所以,汉西语言学界对叹词的定义都存在一定争端,但叹词可以独立使用,表达丰富的情感内涵。同时,其具体内涵常根据上下语境来判断的特点被大多数学者接受。
现代语言学奠基人索绪尔 (1980) 提出了“能指”与“所指”的概念,并强调二者之间没有内在联系,具有任意性。自上世纪60 年代始,认知语言学派的出现与发展对传统语言学语言任意性学说构成了挑战。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具有理据性、象似性和体认性,是经过人类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加工后形成的,同时体现了认知主体的主观能动性。理据性与象似性强调语言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映照现象。汉西叹词在其各自语言中都存在一定特殊性,但仍具有理据性。
汉语与西语叹词中,由元音音素构成的原生叹词较多,如汉语叹词“啊”“哈”和“嘿”等;西语叹词“¡ah!”“¡ay!”和“¡oy!”等。元音与辅音相比,发音时无需突破发音器官某一部位造成的阻碍,气流直接通过声门使声带震动,具有直接性。不同于实词侧重对客观事物现象的表达,虚词是对事物关系的描述,叹词相当程度上体现人类的本能,直接表达丰富情感,反应说话人心理及生理状态;元音较多的现象体现了叹词表达的本能性与直接性。又如,表达厌恶愤怒的感叹词“呸”和“¡puf!”都具有爆破的特点,爆破音经历了气流受阻与瞬间吐出两个阶段,发音特点紧迫而强烈,与感叹词强烈的情感表达相映照。
索绪尔认为语言具有内指性,从语言内部出发来对语言进行研究。系统功能语言学派与认知语言学派指出,语言并非一个独立自治的系统,相反,语言具有开放性。认知语言学强调,语言是受众多因素影响后形成的认知结果。研究语言不仅需要考虑到语言内部的因素,更要对语言外部的影响成分进行研究。语言具有开放性,而非自治性。通过对比汉西叹词,我们发现两种语言的叹词都具有语言的开放性特征。
首先,汉语与西语中都具有超出自身语言表达习惯的叹词。如西语原生叹词中存在现代西语词汇不常见的结尾方式与不常见的语音组合结构。一些西语原生叹词以擦音/f/、/s/结束,如“¡pfff!”“¡psst!”等,类似情况在现代西语中极为少见。同时,现代西语中两辅音作为词首组合连用,多为辅音连缀,但其原生叹词两辅音组合而成的词首,并非辅音连缀结构,如“¡pse!”“¡pfe!”等。除此之外,拥有表音文字的西班牙语可以根据交际需求适当拉长叹词中的某一发音以达到更强烈的效果;如“¡pssst!”“¡oooh!”等都是通过拉长某一音素用拟声法创造的新词。汉语与西语不同,其文字为表意文字;但其叹词也存在超越其表达习惯的特点。如在语音方面,有些汉语叹词的构成音节不需要元音的出现,如“哼/hng/”“呒/ḿ/”;在其他的汉语表达中不存在无元音的情况。现代汉语中,音节的发音都是由气流由内向外的吐出完成,但汉语叹词“咝”的发音需要气流吸入完成,以表示吃惊,体现了汉语叹词的特殊性。
其次,两种语言都存在由其他词类转化而成的次生叹词。传统语言学语言封闭观无力解释这一现象。通过对比我们发现,汉西次生叹词都具有更强的开放性,它们大多数由各自语言的实词转化而来,如汉语叹词“天”(来自名词)、“赞”(来自动词)和“酷”(来自形容词)等;西语中的“¡venga!”(来自动词)、“¡genial!”(来自形容词)和“¡ojo!”(来自名词)等。
最后,汉语与西语中都存在受到其他语言、宗教和文化影响而形成的叹词。如“嗯哼”就是受到了英语影响而出现的汉语叹词,表达说话者的自豪和幽默感;“乖乖”“欸呦喂”则来自于扬州方言与关东方言。在西语中,“¡Dios!”“¡la hostia!”等则有很强的天主教色彩;西语叹词“¡che!”与阿拉伯文化息息相关。我们认为,叹词理据与人类认知体验息息相关。语言并非是一个封闭的自治系统。汉西叹词都具有非自治性、开放性的特点。
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主要是指语言的省力倾向,讲话者以最小努力获得最大程度的内涵表达,倾听者力求用最简单的方式获得最丰富的信息。认知语言学肯定最小努力原则对语言结构理据的重要性。通过西汉对比我们发现,汉西叹词都具有很强的语言经济性特点。
首先,在两种语言的原生叹词中,单音节原生叹词占比最大。肖丽华(2011)指出,在中文原生叹词中单音节占比可达85.1%;同时通过对现代汉语叹词分析我们发现,叹词的儿化音现象几乎不存在,表达方式尽可能简洁。Alonso Cortés(1999)认为,西班牙语原生叹词除个别叹词如“¡ea!”“¡hala!”外,其余都为单音节叹词。由此可见,西语原生叹词也以单音节词为主;再者,西语虽属屈折语,但其叹词不存在词尾曲折变化,表达干脆简便。只需简单一个音节便可以最直接地表达丰富内容是语言经济性原则的体现。
其次,在汉语与西班牙语的次生叹词中,都不存在过长的词汇。汉语多选择音节相对较少、表达干练的实词将其叹词化,如表示赞赏、肯定的形容词“好”;但同样表示赞赏、肯定的褒义成语却很难将其叹词化使用。汉语动词叹词化使用时,也同样遵循语言经济性规律,多为表达直接的汉语动词,如:“去”“驾”和“加油”等。西班牙语次生叹词中,由名词、动词和形容词转化来的叹词也多为可以简洁表达且音节较少的词汇。如名词“¡ojo!”表示注意,动词“¡venga!”表示祈使,形容词“¡bravo!”表示赞赏等。西语次生叹词中存在一些名词短语或短句,如“¡dios mío!”表示惊叹、惊讶,“¡Maldita sea!”表示咒骂,它们依然为短小的表达形式,修饰成分不会过多,甚至在短句中常常出现省略成分的用法,如“¡Maldita sea!”便省略了主语。
最后,汉西叹词中都存在同一叹词因其语调、音长和重音等特点不同导致其语义内涵不同的语言现象。吕芸茜(2019)指出,当叹词表示否定的态度时,叹词的音高常表现为降升调。与此同时,《现代汉语词典》(2005)对“啊”的音长对语义的影响做了相应的描述:“当‘啊’音长较短时,表示应答; 相反当音长较长时候语义表示赞叹或者醒悟。”在西班牙语中,同一叹词同样可以根据不同的语调表达肯定、否定或惊讶,引起注意等不同的语义内涵。如感叹词“¡hala!”,若将最后一个音节重读则表达惊讶语义;若仅表示引起对话方注意的语义则无需重读最后一个音节。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中西感叹词都遵循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力求用尽可能小的努力表达最丰富的语言内涵。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具有体认性。作为人一般认知能力的一部分,语言与人的认知活动密不可分。王寅 (2019) 提出语言具有体认性的观点。该观点继承和发展了认知语言学的语言认知观。“体” 重在亲自互动体验,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认”强调人对认知进行加工。汉西叹词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体认性的特点。
首先,两种语言都存在相当一部分实词,在人体验认知基础上转化形成次生叹词,表达相应的感情效果。例如汉语叹词“晕”表示惊讶、郁闷或失望的情感态度。冯硕(2016)在其文章中指出,晕的叹词化基于其语义与语法相宜性。“晕”原表示人要晕倒昏迷的感觉,与人的生理基础相关。同时互动对话中,表示情感态度的“晕”常位语句首,统摄全句语气,为晕叹词化提供基础。西班牙语詈词“mierda”原表示粪便等污秽之物,给人消极的体验感。相应其叹词化后表达否定,消极的含义。
其次,正如前文所提,无论在西语还是汉语中,都存在同一叹词可以表达不同内涵的情况。除了需要根据发话者语气语调判断其含义,更需要根据上下文语境,周围环境背景加以理解。一词多义的现象在两种语言的叹词中都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为顺利完成对话,理解表达含义需要对话双方结合背景知识,个人体验进行词义理解。同时两种语言中的叹词都可以不依附于其他句子成分单独使用,具有语义不完整性,人们无法从句法结构判断其所表达的内涵。顺利完成一段对话,需要亲身体验并加以认知加工。例如,在汉语中,一些叹词的重叠形式对大部分青年一代而言,会产生未重叠之前并不存在的含义。若对话中未考虑到相关因素,可能对交际产生负面影响。例如,汉语中原生叹词“呵”可以表示惊讶。但其重叠形式“呵呵”新增了表示敷衍、想要尽快结束对话的意义,带有冷漠感。相反,重叠叹词“嗯嗯”与“嗯”相比增加了积极肯定,高认同度的含义,带有亲切感。
汉西叹词在语音、语法、结构和语义等方面有一定的相似性,经过分析我们,汉西叹词虽在各自语言中都具有一定特殊性,但都具有语言的相似性、经济性、非自治性以及体认性的特点,符合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语言观念。通过这些特点,可以深化对叹词的多方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