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育卓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是林语堂先生对自身的评论,作为一名中国作家,却用英文完成和出版了《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京华烟云》《中国与印度之智慧》等著作。在林语堂先生的一生中,出现了1919-1923,1936-1966 两个旅居海外阶段,但在1919-1923 这一期间,他与夫人赴美,主要进行硕士学位及博士学位攻读,文学创作主要是在1923 年之后。1936-1966 期间,先生用中英文发表了多种文体(如小说、传记、论著、时评等),在其论著作品《生活的艺术》中包含有较多先生对于“国民性”的书写。
“国民性”这一观念是随着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产生而形成的,“国民性”源出于英语national characterisic的日译,从语言学角度判别,属于日源外来词,由梁启超等知识分子引入。有过海外学习和旅居海外经历的林语堂先生,在其海外书写中充分的展现了他眼中的“国民性”,虽然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饱含亦真亦假的夸张,但也不失为对“国民性”的精彩展示。海外书写意指作家于某些时期旅居海外时从事的创作,“从时间而言,海外书写贯穿了自晚清至新中国建立这半个多世纪,从空间而言,作家们的足迹遍及日本、美国、欧洲、苏联、东南亚及中国香港等地”,以向外国人展示中国文化为创作的出发点,林语堂先生在旅居生活中进行了大量创作,甚至可以说先生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被纳入到海外书写的框架之下。
由于本文篇幅有限,笔者学习时间尚短,故仅选取《生活的艺术》进行研究,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在海外书写领域,“从周树人呼唤摩罗诗人、胡适提倡‘作诗如作文’的白话诗歌到全面抗战爆发之前,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不管就其艺术取法还是影响社会的目标而言,基本都贯穿着学习西方,嘉惠中国这样一种明确的思路”,早期林语堂先生的国民性书写也基本遵循着这一思路。在20 世纪20 年代林语堂先生投身启蒙运动,积极进行社会批评,关注国民性改造。在这一时期,林语堂先生的书写与五四时期改造国民性的思想相契合,倾向于通过“暴风骤雨”狂飙突进式的改造方式,以全盘西化的途径完成对国民性的改造。到了30 年代,林语堂先生的观点发生了重大转变,中国国民精神的发现,使“国民性”书写出现了另一种声音。1937 年11 月,林语堂先生出版了《生活的艺术》,以其个人经验陈述了中国人的生活观。
《生活的艺术》开篇写道:“我也想以一个现代人的立场说话,而不仅以中国人的立场说话为满足”“一切取舍都是根据于我个人的见解。”因此,笔者认为在《生活的艺术》中,作家所阐释的观念,是个人化的,是“林语堂风格”的。他的拟想读者范围,是世界的和现代的。这种创作的风格与气派,的确受到了读者的欢迎。
在《生活的艺术》第一章中,作家抛出了 “准科学公式”——“现实”加“梦想”加“幽默”等于“智慧”,并认为中国人的理智构造正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不充分的理想主义、很多的幽默感和对人生和自然的高度诗意感觉性。林语堂先生用“现四,梦一,幽三,敏三”来解释中国民族性,先生自己解读,说是“现四来代表中国人,是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现实化的民族,梦一的低分数则表示他们在生活类型或生活理想上似乎缺乏变迁性”;“敏三去代表丰富的敏感性,这种丰富的敏感性产生一种对人生的适当艺术观念,使中国人很肯定地感到尘世是美满的,因此对人生感到热诚的爱好”;“我们用现四来代表浓厚的现实主义,这种浓厚的现实主义就是指一种安于人生现状的态度,是一种‘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态度”。由此可见,在林语堂先生笔下,中国人是现实的,在生活理想和生活类型上追求稳定,安于现状,对生活则抱有热忱的态度。
在“醒觉”中作家一反对“识时务”和“无理想”的批判,对中国人的“现实”给予了肯定,并把这种现实与中国轻逸的、近乎愉快的哲学相联系,认为中国人的生活哲学是智慧和快乐的。“中国人的哲学因为具有这种现实主义和极端不相信逻辑及智能,就变成了一种对人生本身有直接亲热感觉的东西,而不肯让它归纳到任何一种体系里去。因为中国人的哲学里有健全的现实意识,纯然的动物意识,和一种明理的精神。”基于这种哲学与文化,中国人的生活便具有这接近大自然和儿童时代的色彩,本能和情感的自由得到彰显,虽不太重视智能,却具有深沉的智慧、轻松的快活和世故却孩子气的天真感。同时这种哲学,也造就了中国的哲学家,他们用爱和讥评心理来观察人生,用自私主义和仁爱的宽容心混合起来观照世界,以哲理的眼光去看待事物。
在《生活与艺术》中,读者不难发现作家对于人生之乐的推崇,追求实际的快乐,在作家笔下,中国国民具有现实性,注重现实生活的享受,以放浪者为理想人,以陶渊明为“爱好人生者”。作家在自序中书写,希望将《生活的艺术》命名为抒情哲学,笔者认为这种哲学轻快,具有幽默感,是智慧与欢乐的哲学,它使人的气质可以变得比较合理、和平、比较不暴躁。作家以为,这种哲学可以称为“中国民族的哲学”,它“超越这两个哲学家以及其他的哲学”,由这些哲学中汲取、调和、融洽成为一体,是一种实际的生活艺术,使人生可以尽量的享受,也是聪慧的醒悟哲学,正是因为“吾民”的现实,才形成这种现实的生活艺术。而这种哲学的形成,恰恰又体现了“吾民“的第二个特性——中庸。
《生活的艺术》一书中,林语堂对人的“动物性”和人类的尊严进行了探索,认为人类具有与生俱来的动物性,同时在对人类的尊严进行探索后,得出了“人类的尊严是放浪者的四种特质造成功的。这四种特质就是,一种嬉戏的好奇心,一种梦想的能力,一种改正这些梦想的幽默感,和行为上一种任性的,不可测度的质素”这一结论。在动物性和人的尊严问题上,林语堂是站在人类这一大视角上进行论述的,在此之后,林语堂将自己的视线聚焦到了古老的中国先贤身上,“谁最会享受人生”这一疑问的提出,引出了“吾民”的第二个特性——中庸。
在第五章中,作家意图介绍中国哲学家对生活图案的观念,提出“孟子那种比较积极的人生观念和老子的那种比较圆滑和顺的观念,协调起来就成为一种中庸的哲学,这种中庸的哲学可说已成了一般中国人的宗教”,并认为这种人生哲学是智慧而愉快的。作家认为,生活的最高典型应属子思所倡导的中庸生活,中庸精神是在两个极端中的一种调和的、有条不紊的均衡,中庸哲学是最近人情的。
这种对中庸哲学的书写,带有着林语堂的个人色彩,结合林语堂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文化背景,带着这“两脚踏东西文化”的背景,便不难明白,林氏家教中浸染的道家享乐主义哲学和林语堂目睹的“中国人仍是最勤勉的民族”,造就了林语堂笔下对中庸文化的书写和追求。“林语堂以虚构幻想的形式,不经意间揭示与弘扬了中国文化最为根深蒂固、同时也是最‘本质’的特征,即中国人的乐生、好生与养生哲学”,这正是国民性中“中庸”的体现,一方面,中国人仍旧保持着勤勉、期盼得到社会人士的喝彩;另一方面,在中国人的精神深处却有着对无忧虑和心地坦白的执着追求。
而对中国人思想的讨论,作家在“思想的艺术”一章中提出了合于人情、回向常识,这一主张也暗合了中庸哲学。正所谓“当一个人检视中国的文学和哲学界时,他将得到一些什么东西呢?他会察觉那里面没有科学,没有极端的理论,没有假说,而且并没真正的性质十分不同的哲学”,这种去极端化的例子,正和中庸的调和、均衡是相一致的。
中庸哲学对于国人生活还具有着指导性的意义,它使中国的国民形成了一种消闲的浪漫崇尚,作家认为这种消闲的浪漫崇尚根本是平民化的,是空闲的产物。这种消闲的浪漫崇尚,呈现了中庸哲学对国民所产生的影响,也使悠闲成为国民性的一部分。
悠闲这一国民性,与中庸哲学互为表里,表现为国人的享受生活。这一点集中体现于第六章“生命的享受”,第八章“家庭之乐”,第九章“生活的享受”,第十章“享受大自然”,第十一章“旅行的享受”,第十二章“文化的享受”之中。对国民悠闲的肯定,体现了林语堂观点的变化,即从早期的“暴风骤雨”式的狂飙突进转向“和风细雨”式的中立探讨,从学习西方转向输出中国。
对于“悠闲”的论述,更多见于作家独辟一章的“悠闲的重要”之中。在“悠闲的重要”一章中,作家开篇便用辛辣的笔触点出人类是唯一在工作的生物,接着又写下“啊!聪明智慧的人类!我颂赞你。人们为了生活而任劳任怨地工作,为了要活下去而烦虑到头发发白,甚至忘掉游息,真是不可思议的文明!”这一反语充分表现了作者对劳碌的批判。在《中国的悠闲理论》一节中,作家开篇将美国人的劳碌与中国人的悠闲对立起来,并开始承认客观因素与主观因素同样重要,强调物质环境的改善可能会产生较为悠闲的性格,作家对美国人的劳碌和疲惫报以同情,对中国人的喜闲散、优游岁月、乐天知命怀有无与伦比的推崇。
这种对于享受生活和悠闲的描写,固然是作者自己的观点,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因而语带的夸张和亦真亦假,中国的读者是可以看得出的。林语堂先生作为一名英语写作者,其著作再次翻译后被纳入研究视野,即其原本的拟想读者是非汉语母语者,因而其书写的内容是将传统的中国与国民呈现在其读者面前,具有输出中国的创作目的,考虑到这一点,并结合《生活的艺术》的创作年份,笔者认为作家宣扬中国国民的悠闲具有显示“非攻”的意味,“以在世界上获得文化认同,以及道义和物质支持”。
在经过了对国民劣根性的激烈抨击后,海外书写时期,林语堂先生的书写转向了和风细雨式的中立探讨,是一种较为和缓的论述,其研究兼有中国及国民的智慧和流弊,具有较为全面的特点,主要是以整体的国人为研究对象。由于林语堂先生中西合璧的家庭环境和求学经历,较多的选用了中西对比的方式,以西方文化作为参照,具有较为宽广的视野。同时由于作家倡导以闲适为格调,其文风轻快明朗,即便偶有针砭,亦以幽默包裹之,使广大读者得以接受。
林语堂先生海外创作期间关于国民性的书写,主要见于《生活的艺术》,而《生活的艺术》又承担着输出中国的创作目的,因而其中对于国民性的书写肯定居多。从中庸哲学的角度来论述,林语堂先生认为中国人的性格特征是儒道互补的,进一步分析则会发现,儒家讲究入世,这造就了中国人热爱世俗生活,现实实际的基本特性;道家则讲究出世,这使中国人注重生活的享受和自身的感受,崇尚修心养身,因而形成了中国人讲究优游,乐天知命的外显特性;正统儒学与道家思想相协调均衡,正是中国人最为古老的生存智慧,圆融自在的处世哲学正是中国人的核心特性——崇尚中庸。
以上大致基于《生活的艺术》文本,简要概括了林语堂先生海外书写阶段的“国民性”表述,从中可以看出,林语堂先生的国民性书写是20 世纪国民性研究的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的形成,与林语堂先生的个人经历与观点,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作家的创作目的有关。在当代社会的语境下,现实、中庸、悠闲的国民特性仍大行其道,对于林语堂先生创作中的国民性研究依然具有重要作用,我们更不应因为林语堂受到鲁迅的批评而将他排除在研究视野之外。对林语堂先生创作中的“国民性”研究已经引起了一部分研究者的重视,但其海外创作阶段的国民性书写,仍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