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莫比乌斯

2021-11-12 06:37:25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我是在一间空屋子里遇到叶珍的。

当时我正在走迷宫。每条过道都很单调,至多可以容纳两人并行,墙上贴着壁纸,那种砖石图案的复古壁纸,摸上去很滑也很虚假。过道里灯光黯淡,我边走边思忖经营迷宫生意的种种利弊,这地方不需要雇员工,投资成本不高,垒好墙装上监控再从网上淘些立体墙纸,一切就都搞定了。它的弊端是绝大部分游客只会玩一次,像我这种玩两次的一定是闲得蛋疼。进入迷宫前我万分无聊,女友非要坐旋转木马,得排很长的队,那东西不仅傻还晕,我说:突然很想走迷宫了,你能不能自己坐木马。女友说:好,你走迷宫去吧,这边估计还得再排一小时。

我本打算以走迷宫的理由自己待会儿,可女友在队列里频频张望,她的目光让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入口。迷宫老板是个秃头,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二维码说:十五元。我说:不进去,在你这坐会儿收钱吗?他诧异地看着我,手里发出声音,我以为他在攥拳,其实他在盘文玩核桃。老板说:是小本生意,出口送气球自己拿就行。我笑了:和你开玩笑的,迷宫我上次走过,那个卖气球的是你老伴儿,气球上还印了迷宫宣传画。说完,我扫码支付。

从小到大算上这次,我一共走过六次迷宫。我很确定是六次。昨晚收拾书房我无意间找到了一本小学日记,日记的倒数第二页上写着:今天是我第四次走迷宫,实在太有趣了,我走了很久,转来转去的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很想放弃,我想我可能会死在迷宫里,就在我想放弃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些伟人和战斗英雄,他们做一件事从来都不放弃。于是我来了力量,我拖着疲惫的脚步继续走上迷宫。最后,通过我的努力,我终于走出了迷宫。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天啊!看完日记我回想当时的情况,走迷宫是真,至于想法应该是杜撰的。日记似乎在我意象里埋了颗种子,它促使我真就走在了曲折的过道上。我想快速走到出口,坐在大树下面悠闲地吸一支烟,卖气球的迷宫老板娘主营冷饮,我还可以顺便买杯冰镇咖啡,外面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可我越是急于找到出口,迷宫就越曲折迷离。不久我发现自己在绕圈,我连续两次在墙上摸到了同一枚口香糖,既感到恶心又觉得它幸好粘在那里。根据上次经验我知道走出迷宫需要花费十分钟左右,现在我还没有走出去,说明这次的花销已经回本了。他们是不是改建了迷宫?念头出现后我抬头看向天花板,一些小型节能灯镶在上面,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我抱起肩膀靠在墙上,下一秒我转进了一间屋子。我这脑子真是不记事,居然忘了墙可以旋转,上次我也是这么转进来的。我愣在了原地。屋子中央站着个女人,如果迷宫里有很多人,我不会惊讶,但自从走进来我就确定迷宫只有我自己,在先前的行走中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女子看着我,眨眨眼睛问,刚才那个穿盔甲的人去哪了?她问得莫名其妙,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女子又说,那人还骑着马,他赶走了一个毛茸茸的大家伙,它很像天线宝宝,不过却只有一只眼睛。我笑了,对女子说,你手边那面墙,对,就是贴着老年代步车广告的那面,推一下就看到路了。女子推动墙壁,通道与墙壁连为了一体。我路过她,走进通道。女子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她跟在我身后,很快我们便走出了迷宫。在出口我买了冰镇咖啡,迷宫老板娘问,要免费气球吗?我看着她手推车上的老年代步车宣传画,拉开了罐子拉环。我说,不要气球,借个火用用。老板娘递来打火机。我开始吸烟。

女子站在树荫里看我,她相貌不错,就是表情有些特别。我被她看得不自然,问她还有什么事吗?她说,我一直走不出来,谢谢你啊。我说这不算什么,问她喝不喝冷饮。女子摇头说,我体寒,不能喝凉东西,说完她向我借烟。我将烟递给她,她从挎包里掏出打火机点上吸了起来。游乐场里不时传来欢乐的叫声,从我们的角度可以看到旋转的大摆锤和正在缓缓上行的跳楼机。这些项目我早就不玩了,女友喜欢浪漫,是个十足的游乐场爱好者。我问女子,你怎么不去玩项目?女子吐着烟说,不感兴趣,原来这里是游乐场。我疑惑看着她,心想这人可能不太正常。女子见我表情古怪,突然走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她的吻让我差点跳起来,我本能地环顾四周,还好迷宫出口离旋转木马很远,我所在的位置也被迷宫挡得严严实实。女子说,其实你就是那个穿盔甲的骑手对吧?她的话很像梦呓,加上刚才的举动更令我确定她不正常。我说,美女,不带这样的,我有女朋友,你这样会造成误会。她眨着眼笑了,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里落在她脸上,这让我在她鼻梁附近看到了一片很小的雀斑。我向来喜欢长雀斑的姑娘,尤其是这种只在阳光下才能看到雀斑的漂亮女孩。我的心脏突突直跳,但还是强作镇定对她说,我被吓到了,你怎么这么直接。女子说,你不记得了吗?大上周我们还一起划船呢,水里漂着许多鱼,最后它们都变成了刀子。你还说小心别划破手,你左手上的伤疤曾缝过四针,是你小时削苹果皮划伤的。

一瞬间我的世界观摇晃了。女子说得不错,我小拇指上确实有道伤口也的确缝了四针,但它并不明显,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不过她说的划船却完全是子虚乌有,大上周某天我曾经去东尊华美达游泳,游完我在躺椅上睡了一觉,为此我还感冒了。我在不安与疑惑中回顾当时的情景,依稀记得曾在半睡半醒之间说过梦话,这么想让我有了奇怪的感觉,女子似乎有点面熟。一对带孩子的家长走到手推车前买爆米花,迷宫老板娘收完钱递给男孩两个气球,她建议一家三口去迷宫探险,孩子摇头跑开了,男人指着老年代步车广告说,应该给你爸买一辆,接送孩子方便。女人撇撇嘴说,还嫌我爸不够忙活是吧?他们说着话走远了,世界非常真实。我捏着下巴重新观察,她化着淡妆,中长发披在后颈上,树荫摇晃时她的裙裾也在摆动,脚上是一双精致的坡跟凉鞋。女子说,我叫叶珍,你知道的。她说完,这个名字果然浮出了我的脑海。我傻乎乎地看着她,拼命回忆着学生时代有没有这个同学。身后传来说话声。迷宫老板从过道里走出来,他问老板娘,你怎么不接电话?晚上老战友去家里吃饭,你早点回去准备。老板娘摇着蒲扇说,手机碰震动上了,过会儿就回。迷宫老板看着我点了点头,我对他笑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出铃声。我走到一边接听,是女友,她在电话里问,你在哪?我坐完了,还套圈中了三等奖。我有些心虚,要她待在原地,我马上过去。挂断电话我转身,叶珍已经不见了。

我茫然望向四周,黄昏的太阳光斜着照下来,推斜了一些影子。蝉在树冠里齐密地叫着,声音比游乐场鼎沸的人声还要大些。迷宫老板在挠头,他的脑袋很像一枚包浆完美的橄榄核,老板娘正用蒲扇驱赶蚊子,她拍腿,继而拍打两个膀子,动作像倒着画了个十字架。我依旧端着罐装咖啡,咖啡已经变温,我将早已熄灭的烟蒂丢进罐子,空出手下意识地摸脸,摸了摸叶珍刚才吻过的位置。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旋转木马附近,一见面女友便高采烈地向我冲来,她擎着个钥匙环,环上挂了件不大不小的毛绒玩具。她说,你看,可爱吧?多像天线宝宝!我敷衍着接过来,将她揽在怀里。我愣住了,玩具俏皮地吐着舌头,果然是天线宝宝造型,它很像《怪物公司》里的大眼仔,睁着一个大大的独眼。

晚饭期间我始终在走神,我想着叶珍,与她相遇令人匪夷所思,在我心里填满了不安和一些难以说清的东西。女友自从坐进餐厅就开始喋喋不休,按照计划,下一步该是我们的分手仪式了,此刻她正用手机挑选蛋糕类型,在戚风蛋糕和慕斯蛋糕之间摇摆不定。两年前,我和女友邂逅在济南宜家超市,当时我端着咖啡在创意家具区的哈马恩双人沙发上愣神。出门前我还想着带书,朋友的一个电话让我把那本《哈扎尔词典》忘到了鞋柜上。我时不时地喝口咖啡,盘算着该用年终奖金去哪里旅游。我想到了桂林的阳朔西街,我摇头,那里的人也不少。我从桂林又想到了三亚的海边小旅馆,我依旧摇头,那些被子太沉了,主要是潮气大。女友拿着两袋干花在我对面坐下,她说:我注意你有段时间了,你干嘛总摇头?我莫名其妙地看她,确定与她素不相识。我问:你注意我干嘛?她说:你坐在沙发上边喝咖啡边摇头,真怪。

于是我用了二十分钟为她详细介绍了阳朔西街,那条街其实只有八百米,我从阳朔西街说到阳朔县民宿,那些民宿被许多大作家买下来搞创作,他们不在的时候民宿便委托给第三方经营。她问:你打算去那?我摇着头说:不打算去,我只是在用排除法计划到哪度假。她说:想不想去国外转转,我打算后年去国外读研。听她说完,我开始认真地观察她。她是小鸟依人型的姑娘,留着沙宣头,个子不高但五官精致,从穿着打扮不难看出是有钱人家的大学生。我说:算了,我还是去阳朔西街吧,桂林这个城市比较安逸,人也好,导游从不强迫购物,至多让你花几十块钱买两瓶桂花香水。那天我们在宜家超市足足聊了三个钟头,入夜后我们去吃铁板烧,一同在济南过夜,不久我们建立了恋爱关系。

女友曾说我怪,但与她相比我的奇怪不足她的五分之一。她这人理性得吓人,因为有出国规划,所以早早地就把我们的关系限制在了两年之内。基于这个前提我不可能对她付出太多感情,两人在一起无非是相互陪伴。每周她到我的公寓里过两次夜,睡前我们玩会儿纸牌或者对着电脑看几集网剧。如果她赶在周末过来,那么第二天我们会去逛街,有时也到虎山水库划船。我想,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么安静的恋人不多,我们的恋情差不多可以用安乐死做最后总结。所以,此刻当她颇有兴致地与我谈论分手纪念仪式时,我有些不舍又感到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不可能出国,她出国后也不打算再回来。她最终选择了戚风蛋糕。她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在那天交换一件信物?我点了支烟,捏捏她的耳垂说,好啊,我送你件小学时的奖状吧,整个学生时代我只有这一张奖状。她笑着称好,说要送给我她初夜当天戴过的发卡。我说,你这礼物也太扯了。她突然掉了一滴泪,从她的长睫毛上晶莹剔透地掉下来,落到手背上与肌肤变成了相同的颜色。她说,初夜当晚我没戴发卡,刚刚剪了沙宣头,在济南剪的。我沉默地听着。她说,之前没有告诉你那是我的第一次,发卡在包里没拿出来,见你前我是长发,那晚很疼,一直忍着。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能丢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见我不说话,她又说,爸爸的生意伙伴在国外,以后我得嫁给那家的男孩,爸妈也会跟过去,这是家事。

香烟我只吸了一口,长长的烟灰倾斜着断开了。我说,这两年你可真够平静的,能把秘密守这么久。女友用纸巾蘸水,擦拭完烟灰,又用干纸巾擦干了桌面。她温柔地看着我说,有什么办法呢,你并不爱我啊,至少你从没想过要留下我。我又点了支烟,这次打算认真地将它吸完。我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和你不在相同的世界,我比你大八岁,我并不是不爱你。她说,不是很爱,我再纠正一下。我思忖着点头,我想说如果早知道这些,可能又是另一种感情。不等我说出来,她又说,真心相爱的人都在相同的世界,你所谓的不同世界是可以打破的,我必须在最初就制造一个屏障,必须靠对方给我勇气才能改变生活,我自己做不到,你并不是很爱我,这你得承认。女友让我无话可说,我也不是擅长解释的人。她用铁叉搅拌了几下奶昔,对于不吃的东西她总会下意识地让它变得更难以吃下去。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的生活已经预设了轨迹,改变它要付出很多,我很理性,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们在一起,以后腻了倦了,在那样的生活里我肯定会后悔,我不后悔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我只会后悔选择了一个没有全心全意爱我的人度过下半生,这样说你能明白吗?我点头,依旧未能认真吸完一支香烟,这次的烟灰还没断,当我想再吸一口时发现火早就灭了。我将烟蒂放进烟灰缸,所有的烟灰都完美地进到了里面。我问,当初你坐在对面,看上了我什么?女友不假思索地说,你的孤独。

再次遇到叶珍是在梦里。这个梦很有意思。我在大街上闲逛,路旁的建筑群十分陌生,这显然不是我的城市。一座座建筑各自独立又连为一片,它们包含了中西方元素,大拱门和哥特式尖顶,榫卯结构的立柱和横梁。我看到了龙凤彩绘、屋角的滴水嘴兽。我知道滴水嘴兽并不等同于石像鬼,它是什么我没有深入了解过。路上行人不多,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餐厅里有些食客。一辆警车在我身旁的石板路上停下来,我走进车里,坐在两个女人中间。这俩女人看上去有些面熟,我轻易分辨出了她们,一个是电视剧《北京夏天》里的许群航,另一个是陈馨儿,副驾驶上坐着位辅警,开车的警察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我不知道车会驶向哪里,他们似乎正在执勤,女人们可能是在寻求帮助后上车的,总之没有人解释什么。天阴沉沉的,车开了段时间,开进了深夜。我们下车在路边的大排档里吃宵夜,辅警饭量很大,他自己吃了八十九块钱的烤肉,我想埋单,警察拒绝了,提议各自支付。空气有些冷,我和女人们返回车里,陈馨儿直接坐在了我腿上,她压得我很不舒服,我只得走出车门。警察和辅警已经离开,他们的背影最后出现在一个通往地下室的门口,我不由自主地跟进去。地下室是个面积不大的游戏厅,一些面容模糊的人坐在游戏机前木讷地玩着格斗游戏,他们叼着烟卷,烟雾蒙在他们本就无法辨认的脸上。室内灯光昏暗,几盏壁灯在墙上乏味地亮着,它们很复古,灯架上爬满锈迹,但墙壁却平整干净。没有收银台,街机的摆放也毫无规则可言,滞重的空气在屋子里像一具沉甸甸的盔甲,我披着它渐次路过街机、玩家、木头箱子和角落里的人造革沙发。我感到应该还有一层,果然,当我拉开一扇门后,眼前又出现了阶梯。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到更深处,在行走中我确定更厉害的玩家正在底层坐着。昏黄的光把我引到入口,我看到了栅栏和齐至脚踝的水。两个顶级街机高手一个趴在游戏机上睡觉,另一个在数游戏币,他们的脚都没在水里。最厉害的那个躺在水中扮演浮尸,水很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漂着。

水是温的,我感到奇怪,这不应该是座水牢吗?那三个人都在栅栏里面,房间没有出口,铁栏将他们围困着。我站在水里,一时不知进退。黑暗中一双手牵起了我,对方是女人,我被她牵引着快速穿过甬道走上另一段楼梯。门开了,女子将我重新带到室外。我在突然出现的阳光里低头捂住眼睛。女子慢慢移开我的双手。是叶珍。

女友推推我:“你又说梦话了。”

灯光与阳光拼接在一起,我睁眼,看到了台灯以及灯前的女友。她背对灯光打了个哈欠,脸埋在黑暗的影子里。

“我说梦话了?”

“是啊,你说为什么你在这里?”

“还有呢?”

“没什么了,你使劲抓我的手,把我弄醒了。”

我靠上床板,女友温柔地依进我怀里,她将薄被往上拽拽盖住了胸部。我舔舔嘴唇,晚上我们在山边的炒鸡店里吃炒鸡和红烧鲳鱼,这两道菜的酱汁都很浓郁,直到现在我的嘴唇四周还满是咸味。女友在我下巴上吻了一下,我闻到了洗发水的清香。她的手搭在我胸前,我顺势抱紧了她。我们接吻。她的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腿蜷着,像在爬树。先前的梦慢慢融化着,我凝望房顶,努力想将它们重新拼凑起来。

“你从没问过我会去哪个国家。”

“我以为你自己会说。”

她用手指探点我的喉结,“我是不是可以把这理解成你是为我好?”

“你想说,我不想耽误你。”我吻吻她的手指,她的手上有海鲜味,这让我又想到了晚餐的粉丝虾煲。在游乐场玩完我们又泡了温泉,晚饭是在山边吃的,回家后我们都很累,直接和衣睡了,差不多零点那会儿我和女友摸索着脱了衣服,赤裸的肌肤让我们忍不住做了一次。之后是沉沉的睡眠直到我从梦中醒来。

“谈不上耽误吧,你本来也没想把我留下,别解释什么,”女友的手指移到我的嘴唇上,竖在那里,我闻到了浓郁的虾味。

我本打算说,“你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但她的手挡在那里,我也只得作罢。她问,“秋天前我就离开了,咱们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如果我去你那旅游呢?去你定居的国家。”

“你找不到我,我不会告诉你去哪。”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如果你回国,可以来找我。”

“那多没劲,既然不能在一起,就别再见面,我们把对方留在回忆里,我们爱过,对吗?”

“说说仪式吧。”我转换了话题,我不想谈论爱情,这个问题我没有深入想过。我即将失去她,现在谈论这些只会徒增伤感。

“仪式很简单。再去一次济南宜家超市,下周吧,下周二是两周年纪念。我们去相同的地方,我把发卡给你,你带奖状来。然后我们各自离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你想覆盖这两年的时间。”

“被你猜到了。”

“等等,你点的戚风蛋糕呢?还以为会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吃饭那会儿你选了蛋糕,还要我准备过去的衣服。”

“蛋糕我自己吃就行,你给了我成人礼,下周二的晚上我想自己待着。你陪着我会让我难受。至少会心烦意乱。”

我抱紧了她,往事浮出脑海。这两年我们相互陪伴,甚至产生了一些家人的感觉。人与人相遇、分别,都是注定的。我们在难以捉摸的命运里共同走过了春夏秋冬,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种熟悉里夹杂着陌生,距离恰到好处,它让即将到来的分别有伤感和解脱,也有意犹未尽。台灯的光把黑暗掀开了一个角度,它停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我伸长手臂关灯,让黑暗蹲回原位。窗外天光初现,灰白色的窗帘嵌在黑暗里或者为黑暗打了个补丁。天亮后她会离开,这是昨晚入睡前说好的,再次见面就是下周二了。

我在沉默中度过了周一。我的对桌,一个喜欢研究法律的同事在办公室整整听了一天的司考教学音频。在最忙的周一他习惯把最忙的工作交由副手去做,为此他得了个“甩手掌柜”的绰号,他的副手们能力超强,他已经不需要再甩手。司考音频搞得我心烦意乱,我把记录本摔在桌子上,告诉他:戴耳机听。对桌掏出头戴式耳机,他的耳机只有左边出声,戴上去很像一个弯曲的哑铃斜跨在脑袋上。我心不在焉地整理文案,划掉一些字,尽量使内容更凝练些。中午我将饭打回到办公室,其中有个菜是萝卜丝炖大虾,它令我想到了女友的手指头。我的胸口一紧,拿起手机看了看她的号码。

周二当天我按时赶到宜家超市,创意家具区已经不卖哈马恩双人沙发了,原先的位置上摆放着一排懒人简约沙发。我在一个草绿色的沙发上坐下,我很确定就是这个位置,它正对挂钟,现在挂钟正对着我。落座后我发现少了点什么,我想了想是咖啡。我走到餐饮区点好咖啡,端着它回到沙发附近。一个米奇造型的发卡放在沙发上,我环顾四周,不仅脑袋摇晃,身体也跟着旋转。奖状还在我口袋里,我知道她选择了将我彻底遗忘。

我在宜家超市一直坐到打烊。之后在附近随便找了个旅馆住进去。我要了几瓶啤酒,躺在床上慢慢地喝着,我不停切换电视频道,如果不换台我就会心烦意乱。后来我发现换台同样令人心烦意乱。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解下领带搭在旁边的椅背,我向窗外张望,想在对面的窗口里发现一个正在吃戚风蛋糕的女人。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戚风蛋糕,先前还猜想它可能与人名有关。对面是个住宅楼,几个人影在窗口晃动,很快他们就都消失了,坐在沙发上也可能去了卧室。我看到有人在桌边吃东西,我贴近窗子,推开了本没必要推开的玻璃窗。是个正在吃榴莲的男人,我的视力不错,生平第一次我对榴莲感到失望。我空虚地躺在床上,打算违反约定拨打电话。我将手机擎在脸上,一条信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我飞快地点开它。女友留言:因为爱你,所以不能见面,就此别过,珍重。我犹豫了十秒钟,按下她的号码。电话里传来忙音。

周末我独自看了场电影。经过几天的适应,我心里慢慢填回了一些东西,即便在这个黑漆漆的房间里,坐在陌生人中间,属于我的生活也依旧紧密地围在四周。电影是宫崎骏旧作《千与千寻》,我没有进入观影状态,自始至终都在走神。影片过半,我去洗手间吸烟,返场后发现一个女人坐在我的位置上,她还吃着我几乎没有动过的爆米花。我闻到了香水味,在透明的黑暗里认出了她,是叶珍。我不知是该站着还是坐下,身后有人抱怨,我只得弯下腰趴在她耳边问,怎么是你?叶珍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也来了?我下意识地牵起她将她带出场外,在影院门口我们争论起来。我说她出现得匪夷所思,一定是在跟踪我。叶珍说她从不跟踪任何人,她无非是在看电影,而我就这么恰巧出现了。夕阳照在她脸上,她穿着印花小衫,眨眼时一阵风将她的额发吹到了鼻梁上。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人群不停地路过我们,我用余光看到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大人和孩子。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右手握住了左胳膊,挎包在她手肘上晃了几下,她转过脸,目光空洞地望着影院玻璃门上的海报,那是组《敢死队》成员在影棚里拍下的特写,我只认得李连杰,他的海报是第二张。我们沉默着站了几分钟,叶珍突然问我,那些推拉门为什么开在老巷子墙上?我被问得莫名其妙。她继续说,也忘了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巷子居然还在,小时候每天都会走在里面,大槐树也在,我想起来了,门在树上!我从树门走进来的。我确定她是个疯癫的人,不仅疯癫还很神秘,那个独眼毛绒玩具、她的名字、她在梦中将我带出水牢,我决定必须与她深入谈谈。

影院附近新开了家水饺馆,我不喜欢吃饺子,为了尽快找个能坐着说话的地方我和叶珍走进店内。时间尚早,大厅里只有我们一桌客人,我让叶珍点菜,她高兴地答应了,拿起菜单点了黑椒牛柳、干煸茶树菇、海米油菜,她同样不喜欢吃水饺。服务员离开后,叶珍打开餐具笑眯眯地说,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这话让我差点被茶水呛到。她递来纸巾说,开玩笑的,我说话喜欢夸张。

我问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她掏出一盒红双喜香烟,点火,吸了起来。她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她说,我是设计师,设计书的封面和广场雕塑。我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小指有伤。她的脸红了,低下头,脸埋进了秀发。她说,你明知故问,在那个小旅馆里,我们不停地做爱,你说要为我治疗心底的伤口,还说就像手指上的伤口那样,愈合后根本看不出来。我快速回忆近年来的酒吧经历,很确定从未因喝醉酒与哪个女人发生关系,我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没有混乱的男女生活。我从她的烟盒里掏出烟点上,一瞬间,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我依稀记起了在某个地方曾与异性一起吸烟,是红双喜没错,这个牌子的烟我几乎是不吸的。见我端详香烟,叶珍说,我和你说过喜欢红双喜和爱喜,你还劝我不要吸烟,我已经三天没吸了。我问,你说我们做过,这件事我怎么记不得了。她说,又不是逼着你结婚,干嘛这么不诚实,我们是在车站见面的,你穿着风衣傻乎乎地站在我设计的雕塑下面,当时我很绝望,打算去郑州来着,见你不停地抚摸雕塑,我便问你:它有趣吗?你的手依旧不停地摸着,看着它却在问我:你这是什么造型?我说:是循环的火焰,它的名字是“爱的莫比乌斯”。叶珍说到这,我缺失的记忆瞬间完成了一幅拼图,这是梦中的场景。

服务员将干煸茶树菇和海米油菜端上餐桌,待她离开后我们继续交谈。我说,你说的不假,但那却是梦中发生的事,莫比乌斯带我也知道,是一条扭曲的只有一个面的带子。叶珍吃了口茶树菇,点头,她突然失神地向我身后望去。我转身,那里只有餐厅拐角和落地窗组成的墙。我问,你看什么?叶珍说,明明有个巨人嘛,他走远了,被那座楼挡得严严实实,现在你看不到他,刚才还可以。我很惊讶,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她将海米油菜盛入餐盘,小心地剔除蒜末。她说,我的胃不好,不能吃蒜,莫比乌斯环没有开始和结束,设计雕塑时我想到了生命之火,它包含着爱,我觉得在车站广场这是个很好的主题,列车、铁轨、乘客,它们循环往复。服务员送上黑椒牛柳,我们的菜齐了。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种缘分。”我端起茶杯。

“是。不然我们也不会总见面。”叶珍用茶杯和我对碰。

“你刚才说的巨人是怎么回事。”

“一个足有五米高的大家伙,他刚刚趴在大楼上偷窥,他在看小时候的我。”叶珍边说边认真地点头,她嚼着牛柳,左耳上的耳坠微微摇晃。是树叶造型的耳坠。

“我们正坐在一起,那边怎么能有小时候的你。”我感到荒唐,为了确定不是做梦,我也吃了块牛柳,牛柳的味道很真实,肉嫩,黑胡椒酱汁浓郁。

“不相信就算了。”她继续吃牛柳。

我确定叶珍的精神正处于游离状态,她应该有幻想症、轻度精神分裂或者其他我不知道名字的精神症候,她看起来很正常,是个迷人的姑娘,可一旦开口,说出的话却带有很大的跳动性,像梦呓和玩笑,对此她也不过多解释什么。她做设计,这是与艺术相关的工作。我想从事艺术行业的人与普通人是有区别的,我有个画家朋友,他就时常陷入幻觉之中。有一次我在画室看他作画,他自言自语,还问大家觉得怎么样?我问:“大家”在哪?他说:屋子里的一切都有生命,这间屋子可能就是我的本体,我在我的观念或者意象中画画,我也可能什么都没画。我想把画家朋友的事与叶珍说说,我尚未开口,她说话了。

“我们小时候见过面,这可能与我们目前坐在这里吃饭有些关联。”

“小时候?”

“是。在青岛海军博物馆,我记得你买过一艘潜水艇模型,说实话,你小时候要比现在帅多了。”

“我初一那年是去过青岛海军博物馆,我买过模型,是参加的美术班夏令营活动。我对你没有印象。”

“当时我九岁,是和家人去的青岛,父亲早年做过海员,他在青岛生活过。你那个模型盒子挺长的,我在门口问你能潜水吗?你说这得看制作得怎么样。它后来能下潜吗?”

“不行,我没有做好。密封得不行,总漏水。”我吃了几口茶树菇,这道菜入味很深。我问叶珍要不要来点主食,她点头要了米饭。

我们聊了会儿个人情况,叶珍说她的生活不顺心,各方面都很失败,她与家人不睦,被上司骚扰,未婚夫四年前去世,她找过几个男人,他们为她带来了各种黑暗。她问我的近况。我说工作说不上好坏,与女友刚刚分手,四十五岁之前没有结婚计划。我问她喜不喜欢旅游,如果喜欢我们可以结伴外出。你想到了床事,她开门见山地说。我看着她点头。我说我们非常奇怪,在梦中相遇这件事让人匪夷所思,我想对她多些了解。我坦诚地说在床事方面并没有深想,我是个孤独的人,孤独带给我自由,但女友离开后我的孤独发生了质变,我不再那么轻松,孤独开始产生了压迫感。我补充说,我和女友不是那种全心全意的爱,双方都有保留,这让我们在失去对方后不至于伤心欲绝。叶珍很认真地听着,她说在博物馆相遇那天她说话了,之前她因为自闭症许久没有同别人说过话,我从大门里走出来,我们自然而然地交谈,这件事对她的童年影响深远。说完,她将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把叶珍带回家里。我们在沙发上接吻,吃女友留下的辣条,然后像对老夫妻那样看综艺节目。我们不急于做爱,在她身上我还有些没有搞清的东西。当前我只知道我们相遇过,它存于儿时的经历也在梦中出现。世界上有些事无法解释,虚空中性动力、磁场、心灵感应什么的等等之类,这些让人头疼,我不愿再去深想。我打算让自己轻松些。我看着叶珍,她坐在沙发上,真实、迷人,一条腿盘着,收在另一条细白的大腿下面,她的脚踝很美,让我忍不住想去抚摸。她喝了口芬达汽水,打了个很轻的嗝,目光定在壁挂电视上,是湖南台的综艺节目。我抚摸她的脚踝,她抚摸我的手背转身吻我,我在她柔嫩的嘴唇里享受着橙子味的口腔。我把她抱到卧室。我们做得筋疲力尽,抱在一起睡了过去。半夜我起来关电视,返回卧室,我继续抱她就像抱着一个幸福的梦。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叶珍还睡着。我洗漱时她软绵绵地喊了一声,要吃油条和豆腐脑。我穿好衣服下楼,临行前吻她,这个吻让我忍不住又想脱衣服。她笑着推我,要我快去买饭。她说,已经三天没吃早餐了。

我家楼下有油条豆浆、惠民早餐、馄饨、肉夹馍、博山肉烧饼、杭州小笼包,唯独没有豆腐脑。买豆腐脑要走三条街区,我在大街上飞快地走着,一辆清晨作业的洒水车慢悠悠地在路边跟随,风将水雾吹到我胳膊上。不知什么人在路上掉了根黄瓜,洒水车把它压碎了,有一阵子空气里满是清香。我觉得清晨是这么美好,我为一个女人一大早去买豆腐脑,她在家中等着,我很确定我爱上了她。

交钱的时候我思忖自己是不是容易变心的人。女友离开不久我就恋爱了,而且还很投入,甚至有了结婚的念头。卖豆腐脑的大姐在豆腐脑上多淋了一勺麻汁,她打断了我的思考,问还要烤肠吗?我略作犹豫,叶珍微笑的样子浮出脑海,她也许会说,已经三天没吃烤肠了。我对大姐说,来两根吧,茶叶蛋也要。

我愉悦地回到小区,走下电梯心急火燎地开门,以至于用错了钥匙。进门我喊她的名字,以为她会在卫生间,卫生间的门闭着,我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声音。我走进卧室,她不在。我猜她正在和我捉迷藏,我打开衣柜,查看床下,在每一间屋子里转圈,最后返回卧室在凌乱的床铺上捡起了几根长发。我失魂落魄地摸出手机,我竟然没有她的号码。我跑到窗边向楼下张望,看到一个遛狗的人和正在健身器材前压腿的保安。叶珍突然不告而别,她消失了,没有留下便签、暗示、信号,以及一切说明她去向的信息。闻着隔夜的辣条味,我颓然地陷进沙发里,眼前的茶几上还放着半瓶芬达。

整整两个月叶珍没有再出现。为了找到她我看了十几场电影,甚至还同迷宫老板成了朋友。每周我都去走几次迷宫,后来的几次老板坚持不收费,为了便于我在正中央的屋子里坐着,他还在里面放了把折叠椅。不忙的时候,他会到这间可以转墙的屋子里陪我聊会儿天,我们的友谊就是这期间建立的。老板说做迷宫生意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喜欢迷宫的客人,他问我走迷宫的体会。我说:没有体会,单纯就是想在里面待着。老板摸着脑袋说:刚开始我有顾虑,怕你也打算在游乐场开一家,影响我的生意,后来发现你不是要开迷宫的样子我就放心了。他说这番话时手中转着文玩核桃,核桃和他的脑壳都在包浆。我知道他其实依旧在试探我,为了让他彻底放心,我说:我是个爱想事儿的人,你家的迷宫适合我思考问题。老板问:我还代理老年代步车,你对这个感兴趣吗?很显然老板宣传代步车是为了收取提成,他绝没有代理的实力。我说:现在还不到年龄,等我年龄再大些,或许会考虑。他点点头,建议:不妨为家里的老人买一辆。我说:老人不在这里,在上海帮我姐带孩子。为防止他继续建议,我又补充了一句:幼儿园和小学离家很近,走路也就五分钟左右。他终于不再坚持了,掏出香烟递给我。我接过来,老板在墙上按了一下,那是个排风机的开关。我问老板:上次我走迷宫的时候,有个女人你还记得吗?她穿着连衣裙,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当时我们曾一同站在出口。老板吸烟的样子很专注,他认真地回顾着,很肯定地告诉我,记不起来了。每天都有客人,女人也不少,你来的那天我有印象,主要是咱俩开过玩笑,你身边的女人我完全记不得了,应该是没有吧,不然我怎么也该多少有些印象。说完,他继续吸烟,将长烟灰小心翼翼地弹到了墙角的垃圾桶里,墙上贴着标语:请保持室内卫生,做文明游客。我将名片递给老板,拜托他如果见到一个留中长发的单身女子,那种表情恍惚的,一定要她和我联系,或者你打电话给我。老板爽快地答应了,他问:是对象吗?两人闹别扭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仅仅承诺:如果有线索,定当酬谢。老板说:朋友之间不兴这个,你交待的事我会留心。我表示感谢,再次见面时给他拎来了两瓶老汾酒。

我那十几场电影同样没有收获。我买爆米花、故意中途去卫生间吸烟,我还在李连杰出演的《敢死队》海报前长时间地站着,叶珍不在任何地方,那家水饺馆我也独自吃了几次,在夕阳照到的同一个位置我回顾她的话,跑到店外的几个街区里在一座座高楼附近寻找一个看上去像是巨人的东西。我捏着下巴打量彩虹门、超市前的充气儿童城堡、正在搞装修的脚手架,然后备感落寞地回到饭店吃已经变凉的黑椒牛柳。

现实中寻找未果,每天我寄希望于梦境,我渴望在梦里得到线索,哪怕是只言片语。我向单位请了长假。每个清晨我在恍惚中回忆,梦抽身而退,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有几次我隐约记得有个身影很像她。她的状态不好,总是背对着我。她消极、绝望,不知道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两个月来我时常喝醉,我喝醉是为了快速入睡,我倒满白酒一饮而尽,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我从未对入睡这么迫切过。

终于,霜降当天我与她相会了。我穿得很正式,风衣衬衫领带围巾,鬼知道我会打扮成这样。我还抱着个酒瓶,我喝了一口,发现瓶里装的是咖啡。我们站在高楼的露台上,秋风很凉,叶珍抱着肩膀,凝视着远方平整如镜的湖面。我想把她拥进怀里,我没有动,这么多天的寻找令我愠怒,除此外还有她的不告而别。你怎么说走就走了,连招呼也不打,我忍不住抱怨。叶珍突然转身抱住我,我们接吻,她的泪水流到了我嘴唇上。

“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说。

我错愕地盯着她,这个问题让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我们在高楼顶端,脚下是纵横交错的管道,远一点的地方是一排排太阳能管,有些已经破裂了,它们需要在没有太阳的时候才能更换,太阳能下面还摆着工具箱。我向远方送出目光,在湖面上看到了一辆老年代步车,父亲开着它,车里坐着姐姐的双胞胎女儿。湖面如镜,代步车在镜面上像一片行驶的合页。代步车开出了视野,一个穿蓝色风衣的女人在湖上打起了高尔夫球,她用木杆开球,球划出弧度飞了一阵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我说,那个湖……叶珍说,那里并没有湖,只是个体育中心。我走到楼边俯瞰城市,我在万达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电梯,它采用了莫比乌斯造型,一些顾客在电梯上站着,另一些顾客也站在上面,他们的脑袋向下,经过循环继而翻转过来。我在电梯上看到了女友,她依偎在一个男青年怀里。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电梯下面,我喊她的名字,女友看看我,微笑,说了某个城市的名字,我没有听清。叶珍的手伸进了我的臂弯,我再次回到大楼顶端。

“你在梦里。”她说。

我点头,眼前的一切已了然于心。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情景并非真实存在,它只不过是我潜意识和意象产生的幻影。

风吹干了叶珍的眼泪,“我们各自的世界都在对方梦里。有些你能看到的情景不在我的世界,所以我看不到它们。我也一样,我在你的世界里也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东西。”

“难道我们的世界都不是真实的?”

“恰恰相反,它很真实,虚幻的部分都是我们带给对方的。”她深深地呼吸着,“我们可以正常交谈已经很难得了。”

我拒绝这个现实,问她消失的原因。叶珍摇头,长发蒙在脸上。她说自己无能为力,在我的世界她无法过多停留。我们坐在楼顶的台阶上,在一个小小的直通楼下的出口前坐着。她依在我怀里,在她消失的日子里持续的绝望令她几近崩溃。她有一个黑色的童年,父亲冷漠,继母让她陷入自闭。成人后她与家人断绝关系,只身到南方打拼。她从未有过未婚夫,只有一个个把她抛弃的男人,她很单纯,总是轻易相信别人。她的轻信源于想要找到依靠。她有严重的颈椎病,曾经数次昏厥。公司领导频频骚扰,女同事嫉妒她的才华,她遭受孤立。她频繁更换工作,因为性格缺陷,在工作上始终找不到归属感。她设计的广场雕塑被部门主任窃取,她的“爱的莫比乌斯”被更名为“循环之火”,剪彩那天她无力抗争唯有逃避。她的存款不多,住在一间很小的一居室里,她固执地保持优雅,读一些外国文学,化很淡的妆,研究香道,花瓶里总有一枝伴随季节的鲜花。她坚强地活着,即便没有常人所拥有的生活。三十岁之后,在生活和感情的重压下她得了抑郁症,一个阴雨天、停电或者突如其来的寒冷会让她难以自控。她开始有了轻生的念头,她极度疲惫。

“有的时候我分不清梦与现实,特别是和你在一起时,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像万箭穿心,我们终究是虚幻。”她紧紧地抓着我,“你瘦了,脸也没刮。”

“这种相遇到底为什么?”

“小时候不知道原因,后来可能是莫比乌斯吧,我觉得应该是。我想着那时的你,在纸上随手画下来。”她笑了笑,在我手心里描画着。

“我们的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你终于承认了。它仅仅只在时空里循环往复,终究无法连接起两个人的真正的现实。”

“我和你可能早就相爱了。”

“我们总在不停遗忘,仅仅抓住了一些碎片。是你一直让我坚强地活着。”

“我会继续陪着你,一如既往。”

“你应该在现实里寻找自己的幸福,我们等不到对方。这又是何必呢?”

“至少我们是可以见面的。”我忽然很想说说迷宫老板,我觉得他有喜感,我不想两个人都这么难受。

“我知道你想让我轻松,但这种见面的周期没办法把握,每次告别都可能是永别。”

“我们都有心念。”我忽然引用了女友的话,“真心相爱的人都在相同的世界,所谓的不同世界是可以打破的。”

“梦不会被我们左右,等待也许是遥遥无期,如果我们期待就会不断失望,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

“那就梦醒成空好了。”生平第一次,我对虚妄产生了坚定的想法,也是第一次我突然感到不再孤独,我想自己可能已经走到了孤独的尽头。

“谢谢你,”她还想再说什么,我慢慢恢复了清醒。

待我坐起身子,催眠师将记录本递给我。我没有马上去看,而是掏出香烟点上。这其实是五年后的霜降当天,叶珍消失的第二年,我选择了借助催眠入梦。这个选择让我遇到了苏璇。几年来这是苏璇最成功的一次催眠,不用看记录,梦中的场景依旧保持了清晰。我觉得这很可能是个假象,人为制造的东西,难以与真正的莫比乌斯接轨。梦里的世界还停留在几年前,它并未与现实世界同步。我的服装是结婚当天穿在身上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苏璇故意的。

“你怎么不看?”苏璇搅动咖啡,她穿着高领毛衣,胸部轮廓完美,她的笑也很美,但最吸引我的还是阳光下才能看出来的细小的雀斑。那天她说:别再尝试了,干嘛不去打高尔夫球,不要觉得不会打就不想去那里,球场有辽阔的草坪,可以收获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个好心情。那天我陪她去了球场,在阳光下收获了她鼻翼两侧细小的雀斑。

“都记得就没必要看了。”说着,我看了看她搭在衣架上的淡蓝色修身风衣。

“你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生气了?”她温柔地从身后抱住我。

“没有生气。”

“你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算,算下意识吧。我承认我是有几个暗示,毕竟你是我丈夫。”

“其实自始至终你都在让我淡化她,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没有成功过一次。你也不相信有一个莫比乌斯的世界。”

“我只想让你走出来嘛。我们的世界怎么可能在别人的梦里?别人的世界又怎么会在你的梦里?”

“这与相不相信是两个概念。第一次见面你就没有尽全力,这是我今天在梦里得出的结论。”

“真生气了啊?亲爱的,”苏璇用手指向两边撑我的嘴角,我一脸严肃,这样咧着嘴很像白痴或者小丑。她“哧哧”地笑了,“我只知道,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你。”她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

我与她对视,双手揽住她的后腰。

出门前,苏璇去衣帽间整理着装。我穿好外套,将香烟和车钥匙装进口袋。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端详了几秒,接听。对方的声音似曾相识,他自报家门,王长松。我说,是不是打错了。他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开迷宫的老板啊!

我的心脏一紧,忍不住向衣帽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