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那个飘

2021-11-12 06:37:25
山东文学 2021年4期

天地之间,雪是一种召唤

我总会铭记很多年前那个落雪的夜晚。祖母说,在低矮的土屋里,她用大红的风雪袍接住从母亲身体里早早滚落下来的我。当时的我是那样的瘦弱和气息如丝,连在一旁接生的五婆也叹气,这么小,跟猫儿一般,咋喂养大呀,还不愁死人?

祖母有些犹豫,已经连续落了半个月雪了,地冻天寒的,连村子东头四爷家刚下的一窝猪崽都被冻死了好几只,像我这个早产的碎女子,能活下来吗?甚至,祖母和五婆在低声商量着,实在不行,扔掉算了,等我母亲缓过身子了,明年开春,再怀一个。

母亲当然不愿意了,她很虚弱,却更执拗。最初的几日里,她除了将我放在烧得火旺火旺的土炕角落里,还要不停地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挤进屋子里一丝丝寒风,它们是那样的肆虐和无处不在。可我还是不消停,没有缘由地哭闹,哭声还不如一只小猫。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好解开自己的厚棉衣,将我贴在她柔暖的怀中,一边轻轻拍打着,一边缓缓哼着一首被祖辈唱烂了的歌谣,静静的雪夜里,她的歌声忧郁而明媚。

对于我在这样极寒的天气里究竟能不能活下来,祖母还在怀疑着,她一次次用各种商量的口气试探母亲,母亲丝毫不理会,她死命一般地看护着我,生怕祖母趁她睡着的时候将我抱走,用一只柴笼子草草了结。那个时候,乡下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比如八婆家的闺秀婶,身体强壮,生孩子像下猪崽,一个接一个生,可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只好扔掉了一个。再比如,村长家,有钱有势,到他手里,媳妇连续生了两个丫头,急需一个顶门柱来延续香火,却总是不遂人心愿,接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儿。还有一些个别人家,两口子好好的,可娃生下来不是多长一只耳朵,或者两只手连在一起,家里也穷,没钱医治等,凡是属于以上情况的,基本都给随便裹上一件小棉袄,装在笼子里,乘着月色,被扔在离家很远的大路两边,听天由命。故而,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母亲说,接生的五婆从屋子里走出去的时候,满脸的怜惜和无奈。可母亲她坚信,只要有她的乳汁,她的爱,瘦小的我一定会从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暖回来,活过来。

半个月之后,我干瘪的小脸红润了些许,褶皱的额头渐渐平展,整个人变得欢实起来。母亲说,我的两只小手不停挥舞着,两只眼睛不停盯着窗外雪白的世界,一动不动地瞅着,祖母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再也不做将我扔掉的打算了。

母亲开始安心坐月子了,我被安放在热炕上,身上铺着大红的棉被。棉被上,印着大朵嫣红的牡丹,像燃烧的一团火!

那一年,一场又一场的雪在村庄上飘着,大地银白,万物深藏,安静的雪夜,母亲偎依在一盏灯火里穿针引线。

她开始剪窗花了,剪两只喜鹊跃上枝头,模样卿卿我我。

她开始做小鞋了,绣两朵梅花绽开笑颜,针脚细细密密。

母亲说,我哭闹的时候,只需清唱几声雪花飘飘,白面馍馍,我顿时就不哭了。或者,父亲从外面进来,先喜滋滋地对母亲说一番地里的麦子盖了厚厚一层被子,瑞雪兆丰年,明年全家人可以吃上几顿细面白馍啦。

那一年,我的父亲还在修宝成铁路,基本上两三个月才能回一趟家,我的降生对于三十岁才成家的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父亲专门请了假,从工地上赶回来,用牛皮纸箱将裂了口子、到处漏风的木格子窗户钉死,还专门找村里的木匠要了一车木头锯屑,早晚两次,往土炕里填满,好让我熬过寒冷的大雪时节。

父亲忙完这些琐事,然后就守在母亲和我旁边,把他的手放在被窝里使劲搓,使劲暖,暖热了,就在我的脸蛋上一边轻轻抚摸,一边说,妞儿,乖乖睡,好好长,你看,等雪天过去了,春天就来了,你的活命也就出来啦。其实,这些话,父亲是说给自己的。

很快,母亲月子满了,我挺过了身体和生命里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很多年后,冬日里,在远离故乡的小城,每落一场雪,我都会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浮想联翩。我深知,在很多年前那个雪夜,我的生命虽然是混沌的,柔弱的,可我的天空之初,尘世之初,却是亮白而清澈的,多么美好。那一瞬,我终于明白,原来,在天地之间,雪也可以成为一种生命的召唤。

雪夜漫读

立春,黄昏,我的小城在落雪。晚饭后,一个人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渭河边上飘忽不定的灯火、车流以及河滩上裸露的荒草和石头,它们都在雪的庇佑下,相守着每一寸的秘密。

夜晚的雪,只适合用耳朵来听。这雪,不止隔着立春的夜,似乎还隔了很多东西。比如窗户、瓦砾、蓬草。哦,对了,还有书页和水墨,那才是雪夜最初的模样呢!只是那草庐、江河、瓦砾,千山和万水,我都看不见,独独书页和墨迹,早已在风雪之夜,在我的掌心里,开始泛滥。

僧袍膨胀,尘埃被隐含低啸的劲气带起向四周激飞,刮起的劲风吹得周围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天问大师平生第一次全力以赴提足功力,因为他感知萧飞羽内力精纯,知道即使萧飞羽有重伤之危也无性命之虞,所以不会使局势失控引发群殴。并且倾力而为是他和紫阳道长在心里立于不败之地才立下赌约,故而他不能输,也输不起,也决心杜绝失败的可能。

最美妙的,应该在一本书里听雪。在书里,雪里的人生,有温暖垂爱,有诗情画意,更解世间风情。它们一字一句,一笔一画,就像坐在书写者的怀里,缓缓说与自己听,也说与他人听。你听,雪小禅说,听雪的刹那,心里开出一朵清幽的莲花,也寂寞,也淡泊,而多数时候,这雪呀,它惊喜了一颗心,是清欢的……这样一番写意,在她带着禅意的纸上跳跃,无论如何,都是极其美妙而妥帖的。

雪静静落,我静静听。听到眼前出现一幅画,是老树的。画里,雪让茅屋长成一朵圆润的蘑菇,雪给枯藤添几笔诗意的白描。尤其是夜里的雪,爬满了乡间的篱笆墙,狗儿,猫儿,人儿,田舍,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雪,淹没了尘世的杂沓,纷繁,污垢,苍苍茫茫,一路延伸到一盏盏灯火的尽头。

嗯,还有那个张岱,独坐湖心亭,看雪,也听雪。听裹着寒风的雪,云水浩渺,天地清白,清白得连心似乎都要被掏空了,只有一湖,一人,一亭,淹没在风雪之中,不光我走不进去,连一片叶子,一粒尘埃,也钻不进去吧?

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在落雪的黄昏里开一扇窗,留一撮清凉的风,满满当当灌进来,拂尽忙乱一整天过后,滞留在身体和思绪里的混浊与迟钝。那个时候,一定是在窗下站了很久,看雪的世界里,远处昏黄的天空,近处朦胧的灯火,然后,身体会平和与安静下来,一个人埋头读几页书。

要说的是,近来读书状态极其不好,奢求了很久的书,很久的字,得来时却心不在焉,甚至滋生出少见的倦态与麻木。比如沈老的散文集子,友人中肯荐与我,可总不能静下心来,专注一读,颇为懊恼。

此刻,雪很轻地落着,我关了手机,隐了尘嚣,开始重读。拿起书的一瞬间,我是希望自己能精读的,只叹精力,时间,空间,依然有限。故而,重读,自然先拣自己第一遍留下印象的读。比如《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比如《桃园与沅州》《鸭巢围的夜》《沅陵的人》;再比如《凤凰》《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等。这其中的人,其中的事,以及沈老所处的岁月和时光,与我隔着近半个世纪,读进去了,竟不觉生疏反而有几分亲近感。我看他在写湘西,写画卷里的湘西,风雪中的湘西,百味里的湘西,江湖里的湘西。不得不承认,这个用浩瀚文字将尘世锻打自如的文学大师,目光平和,下笔清冽,叙述平缓,那个遥远的、三十年代的湘西,就这样和我彼此靠近了。

夜雪依然在落,我隔着窗户能闻见一丝又一丝清凉的味道,也隔着书页去触摸某个段落和语句,想要将它们吞咽下去,然后再恰如其分地应他笔下的一些景,一些人。比如他逃学的野外,路过的小溪,还有那个常德的麻阳街,烟管,酒馆,铺子,佩环叮当,活色生香,那可是缝在湘西身体里的一颗颗纽扣啊!

那一瞬,我忽而懂了作家迟子建曾在其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中所说过的一句话,果真是风雪之夜啊,一些事情被大雪盖住了,另一些事情却在大雪之夜苏醒过来,这满世界的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雪花那个飘

一直以来,我是喜欢落雪的,那种别无他念的寂静和绵密,足以使人蜷缩在某个角落,以近乎朝圣的姿态,匍匐在这风与雪的恣意漫舞中,尽情沉溺和贪欢。我甚至想着,此一生,我或许做不到闻鸡起舞,但却能踏雪而书,如此看来,我是幸运的了。

依然忘不掉的是小时候落雪的情形。那个时候,乡下孩子的童年是贫瘠、简单又粗砺的。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天里,寒风清冽,尘土飞扬。多数时候,孩子们像猫儿狗儿一样,被圈在热炕头,听着父辈们絮絮叨叨讲着村子里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听得耳朵都生出茧子来了,个个蔫头耷脑。可一落雪,孩子们的精气神和快乐一并跑来了。好像那个时候乡村总在落雪,雪好大,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家家户户门前那条疙里疙瘩的土路,不见了风,不见了尘,路面很白净,双脚踩在上面,咔嚓咔嚓的声音,很舒坦。待那雪花稍微停歇下来时,伙伴们个个都会从热乎乎的炕头悄悄溜出来,一路小跑到村头的麦场里,打雪仗,堆雪人,尽情触摸这细腻,洁白,带着清洌芳香的小精灵,和雪亲昵的快乐和幸福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渐渐长大了,学会安静了,一个人隔窗独坐,看窗外轻轻的雪花将世间所有的污垢和冗杂一寸一寸遮掩起来。看到心血来潮时,也会摊开笔墨,写几篇稚嫩的文字和心情,不曾想,这种深深的小欢喜和小衷情,一直从懵懂少年竟延续到了四十不惑,以至于在每一个飘雪的日子里,那一缕湿润清凉的气息,会将我从苍茫旷远的清透世界里唤醒来。在雪的沐浴下,箍得明显有些僵硬而臃肿的身体渐渐舒展,连攀爬在眉间的寂寞和寡淡也从案头渐褪渐远。

友人说,雪看久了,人会诗意起来的,这话一点也不假。比如此时,我就一个人坐在北面靠窗的小屋里,看一场雪簌簌而落,白了窗外喧嚣的尘世,白到这一场春雪过后,一定有春姑娘含羞拈花姗姗而来,与之结伴的,一定是那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人,踩着雪的痕迹,泼了墨,开成一片梨花满树。

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在大雪纷飞中流浪的诗人叫岑参。若将我窗户外面的任何一条雪径延伸下去,一定会出现那条被冬雪覆盖的山野小径,诗人一袭布衣,于落雪的山坳里吟着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千古绝唱,隔着孤寂的栅栏,诗人气定神闲,将光阴的春天声声呼唤。而此时,我的身边没有栅栏,没有山坳,没有草丛,只有落雪的声音,和一杯清茶里氤氲出的腾腾热气,但我可以隔着诗行和画卷,聆听一片片雪,以轻盈的姿态落在瓦松,落在屋檐,落在原野,将空山清远、檐下炊烟、麦田沉睡的画面,一张一张呈现在世人面前。那一瞬,我竟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千年前,若我坐在那个漫天风雪的草丛中,说不定也会被诗人写进诗里、被画家画进侧影,一丛雪,美如梨白。

想归想,可我终是俗人一个,这雪里的情怀,总要和曾经的陈年旧事紧紧裹在一起。我更多懂得,雪来了,庄户人的期盼就多了,比如老人惊喜着,犄角旮旯里那几块旱田终于可以盖上厚厚一层棉被,来年自己的孙儿们可以吃到白馒头喽;妇女们心里惦记着,落雪了,外出打工的男人走时带的棉鞋鞋底磨烂没,脚趾头钻出来没?棉袄上缝好的毛线领子肯定脏得黑黝黝的;村里不念书的小女子,围坐在热炕头上,织着毛衣,纳着鞋底,绣着鞋垫,叽叽喳喳聊着未过门的夫婿,聊到脸红到耳根,羞怯地用鞋垫捂着脸半天放不下来……

雪地里,藏不住的是庄户人的喜怒惆怅,这一幕,我一次次触摸,一次次感怀。曾经,落雪时,村头的平娃叔背着行囊要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找活干,他的身后,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延伸至雪野的尽头,平娃叔的背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平娃婶儿站在村口,一双怅然的眼睛一直目送到那个黑影消失在雪窝深处,他家的大黄狗,一会儿撒着蹄子撵着越来越远的平娃叔,一会儿又折回来朝着平娃婶儿嗷嗷叫几声,雪地里,凌乱的蹄子印,来来回回,折折弯弯,一程又一程。

年关临近,雪地里的脚印一下子就多了,落雪的村庄亦开始骚动和欢腾起来。村子里,逛年集采购的,拆洗扫舍的,杀猪娶媳妇的,好生热闹。待腊月二十三前后,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陆续归来。你瞧,远远的,五伯家的大学生建宁一张白净的脸衬着白净的雪一步步走近了。他是村子里唯一考取到北京城的大学生。我清晰记得,建宁是在敲锣打鼓中戴着大红花迎进村子里的,雪地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来,满地的殷红,衬着五伯红光满面的脸,喜庆呢!那一瞬,无论我以怎样的方式安放自己,都无法诠释这份属于父辈们朴素的心意和心愿。曾几何时,这挥不去的一幕幕,似青藤一般枝枝蔓蔓攀爬着,缠绕在我心房,让我在每一次的归去来兮中,贪婪品咂如蒲公英一般散落天涯的儿女藏在心中的那份柔软深沉的乡愁。正如这落雪的夜晚,一个人,一盏灯,屋外雪花飞舞,屋内指尖飞舞。我的案头,那一行行码好的方块字,透着一股子与雪亲昵的彻骨之香,靠近你,温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