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蓝
没有井口。没有沙漏。
我没有为时间田野种一垄
可以骑上逃走的棕色马。
孩子们,晚一点出门。
带上伞和一颗准备好破碎的心。
清晨林子里的薄雾
传来一阵悲伤的歌声。
等天黑回家,
我将不认识你们——
褴褛的衣裳,粘着土屑的嘴唇
带着你们所经历的这个不可思议世界
全部的风浪。
九岁那年,我活到了五十三岁。
那是我姥姥最后的年纪。
五十三岁那年,我活到了七十四岁。
那是我妈妈最后的年纪。
有时候,我是一撮灰烬所养育的
黑色野花在时间里怒放;
另一些时候,我是泥土缓慢的呼吸
是中原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变换的四季。
如此宽广的死亡,将我逼进
棺椁之钉尖,那是铁锤痛击下的叫喊。
我承认我被击碎,我承认无边无际的
时间把我活活撕裂——妈妈呀!
你生下我,也生下了我们的死,
在清晨一朵开放在篱笆上的露水花
短暂的美丽中。
那最深的恐惧,黑的,深深的隧道
如谎言般展开了生活的绚烂。
——我想要那最美的,在虚空中闪耀的
不朽的生命。
我却不能理解,她半夜打开衣柜,
悄悄递给我一块桃酥;
月光透过贫寒窗棂,给它涂上一层
洁白的奶油——如果这些都归于乌有?
姥姥,我的鼻子至今保留着
你大襟衣裳下棉花纤维的香气。
我也不能理解,血液如何化为乳汁,
汩汩流入我的口中——我被你用生命
喂养,被你提心吊胆爱了五十三年
直到最后一口气——妈妈。
这些都是什么?被什么所丈量?
什么样可怕的尺子,从生——
—到死
你不在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
妈妈。那是我的心所无法感受的。
那是无始无终的时间——从一个粒子
一个奇点大爆炸之前的时间
你已经在了,和它们在一起,并且
在你停止呼吸那一刻,你依然还在
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妈妈
这是我要的安慰吗?永在,却仿若
没有,在宇宙中,那不可度量的。
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秘密。
如果坚持这么希冀,我是否是个罪人?
不止一次,我抬头合掌祈祷:
为刚出生就得了肺炎的女儿,
为生病的母亲,为一切我爱和我担忧的;
向佛祖,向上帝,向老天爷,
向一切我从不了解的力量,那高于我的力量。
我的虔诚和随之而来的疑惑
令我羞愧——
门,在我面前慢慢打开
我从未认识的另一片土地,大雾弥漫。
而一盏餐桌上温暖的灯,可否就是
一个家庭的私人宗教?
我抱着你,一只手轻轻抚摸着
你的脸。我亲吻你的额头,说:
不要害怕,妈妈,
朝着光明走,我说。
我又亲吻你的脸颊:我爱你,妈妈。
告别的时刻到了。
血氧柱在迅速下降——
50、30、10……一直到0。
妹妹伏在病床边失声痛哭。
爸爸双手捂着脸,在另一边哀泣。
我看到你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
再也没有动静。你的脸是如此平静,
你的手还是暖的。
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我还能看到你。但你已经离开。
或者你还在,而我已经看不到你。
闭着眼睛,感到风……
柔和的,凉爽的
感到风,就是感到你。
否则就是罪恶。
否则就是虚无。
风吹着我的脸庞,我的发丝
我汗津津的手指尖
风从衣襟下摆吹拂肚皮,汗毛竖起。
来自更遥远宇宙的波动
四周浩荡的粒子,
星云、星团、亿万年之外的地方,
我们来又去的地方。
太阳升起,
如痛苦。
风习习吹来,
如利刃。
我吞吃石头,
恐惧把我吞吃。
我曾是一串青春甜蜜的葡萄
却为妈妈酿着送给死神的酒……
我不理解你的世界,诸神
我在你巨大的坟场走丢了
自己的那条生路。
你剪的小鸟和小狗,
你写的日记和诗。
你照片上顽皮的眼神,
你的格子衬衫上深深的香气。
你留下的一切都使我受苦,
撕裂我,也在安慰我
宛如你的手温柔地摩挲我的头。
是这棵你扶过的桃树失去了您,
是你抬头望过的月亮失去了那双眼睛。
是这把空椅子在无声地哭泣,
是这个世界突然抽空了它的意义——
它失去了可以确证它的美和
它的幸福的那个人。
我已经走到了想象力的悬崖,
脚下就是无底深渊。
我那理性的认知在摇晃、崩塌,
如大坝决堤,洪水滚滚滔天。
我扔掉不值一提的诗人的激情,
用怀疑一切的脑袋去撞击墓碑。
在信与不信的开阔地之间,我茫然无措,
感到两边铁网后都有枪口在瞄准。
我不再害怕——妈妈以她肉体的消失
为我荡清了对死的恐惧,最后一次
她保护了我。我只是想问问——
大地上亿万个活过的生灵,都去了哪里?
谁——哪个神灵——能告诉我?
为妈妈祝祷的女士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年老的喇嘛为妈妈的亡灵点灯,
我恍然在烛光里看到了一条道路。
尽管把我带进绝望边缘的上天大地
开花、落叶,无动于衷——
一座庙宇可曾羡慕露天的、披星戴月的
神祇?一首赞美诗可是管风琴拱起的穹顶?
不幸在于,我的问题构成了我的存在。
而或许,抵抗宇宙熵增的并不是理性
而是——与虚空同样看不见的——信念。
所以,妈妈
即使人终有一死也会不朽。因为
存在过的永远不会不存在;
所以,妈妈
十点零三分,那个上午
时间终结了。你全然在所有的时间中:
您是少女,是妻子,是母亲;
在海边,在家中,在一切您曾在的地方
空间和时间都不能束缚您。
所以,妈妈
我没有向荒诞屈服,就在此刻
我抬头看到您在照片里朝我微笑,
窗外太阳在高天照耀,而小树
摇曳在风中——全都意味着恩义。
所以,妈妈
如此猛烈的爱掀翻了不幸的地狱
万物生长绽放于世界,野蛮而蓬勃
坚持着死亡无法扑灭的一次次诞生。
所以,妈妈
临时——这位被泪水供养的、永恒的雇工
每日拨去一粒生命的算盘珠
可那又怎么样——
当太阳率领灿烂众星从海豚座
返回此地,遥远的武仙座已开始闪耀:
您端着饭菜走出厨房,我双手接过,
爸爸、弟弟和妹妹,全家人坐在
有一盏灯围拢的温暖餐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