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的诗(组诗)

2021-11-12 05:23◎蓝
草堂 2021年1期

◎蓝 蓝

[没有井口。没有沙漏]

没有井口。没有沙漏。

我没有为时间田野种一垄

可以骑上逃走的棕色马。

孩子们,晚一点出门。

带上伞和一颗准备好破碎的心。

清晨林子里的薄雾

传来一阵悲伤的歌声。

等天黑回家,

我将不认识你们——

褴褛的衣裳,粘着土屑的嘴唇

带着你们所经历的这个不可思议世界

全部的风浪。

[九岁那年]

九岁那年,我活到了五十三岁。

那是我姥姥最后的年纪。

五十三岁那年,我活到了七十四岁。

那是我妈妈最后的年纪。

有时候,我是一撮灰烬所养育的

黑色野花在时间里怒放;

另一些时候,我是泥土缓慢的呼吸

是中原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变换的四季。

[如此宽广的死亡]

如此宽广的死亡,将我逼进

棺椁之钉尖,那是铁锤痛击下的叫喊。

我承认我被击碎,我承认无边无际的

时间把我活活撕裂——妈妈呀!

你生下我,也生下了我们的死,

在清晨一朵开放在篱笆上的露水花

短暂的美丽中。

那最深的恐惧,黑的,深深的隧道

如谎言般展开了生活的绚烂。

——我想要那最美的,在虚空中闪耀的

不朽的生命。

[我却不能理解]

我却不能理解,她半夜打开衣柜,

悄悄递给我一块桃酥;

月光透过贫寒窗棂,给它涂上一层

洁白的奶油——如果这些都归于乌有?

姥姥,我的鼻子至今保留着

你大襟衣裳下棉花纤维的香气。

我也不能理解,血液如何化为乳汁,

汩汩流入我的口中——我被你用生命

喂养,被你提心吊胆爱了五十三年

直到最后一口气——妈妈。

这些都是什么?被什么所丈量?

什么样可怕的尺子,从生——

—到死

[你不在的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

妈妈。那是我的心所无法感受的。

那是无始无终的时间——从一个粒子

一个奇点大爆炸之前的时间

你已经在了,和它们在一起,并且

在你停止呼吸那一刻,你依然还在

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妈妈

这是我要的安慰吗?永在,却仿若

没有,在宇宙中,那不可度量的。

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秘密。

如果坚持这么希冀,我是否是个罪人?

[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我抬头合掌祈祷:

为刚出生就得了肺炎的女儿,

为生病的母亲,为一切我爱和我担忧的;

向佛祖,向上帝,向老天爷,

向一切我从不了解的力量,那高于我的力量。

我的虔诚和随之而来的疑惑

令我羞愧——

门,在我面前慢慢打开

我从未认识的另一片土地,大雾弥漫。

而一盏餐桌上温暖的灯,可否就是

一个家庭的私人宗教?

[我抱着你]

我抱着你,一只手轻轻抚摸着

你的脸。我亲吻你的额头,说:

不要害怕,妈妈,

朝着光明走,我说。

我又亲吻你的脸颊:我爱你,妈妈。

告别的时刻到了。

血氧柱在迅速下降——

50、30、10……一直到0。

妹妹伏在病床边失声痛哭。

爸爸双手捂着脸,在另一边哀泣。

我看到你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

再也没有动静。你的脸是如此平静,

你的手还是暖的。

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我还能看到你。但你已经离开。

或者你还在,而我已经看不到你。

[闭着眼睛,感到风]

闭着眼睛,感到风……

柔和的,凉爽的

感到风,就是感到你。

否则就是罪恶。

否则就是虚无。

风吹着我的脸庞,我的发丝

我汗津津的手指尖

风从衣襟下摆吹拂肚皮,汗毛竖起。

来自更遥远宇宙的波动

四周浩荡的粒子,

星云、星团、亿万年之外的地方,

我们来又去的地方。

[太阳升起]

太阳升起,

如痛苦。

风习习吹来,

如利刃。

我吞吃石头,

恐惧把我吞吃。

我曾是一串青春甜蜜的葡萄

却为妈妈酿着送给死神的酒……

我不理解你的世界,诸神

我在你巨大的坟场走丢了

自己的那条生路。

[你剪的小鸟和小狗]

你剪的小鸟和小狗,

你写的日记和诗。

你照片上顽皮的眼神,

你的格子衬衫上深深的香气。

你留下的一切都使我受苦,

撕裂我,也在安慰我

宛如你的手温柔地摩挲我的头。

是这棵你扶过的桃树失去了您,

是你抬头望过的月亮失去了那双眼睛。

是这把空椅子在无声地哭泣,

是这个世界突然抽空了它的意义——

它失去了可以确证它的美和

它的幸福的那个人。

[我已经走到了想象力的悬崖]

我已经走到了想象力的悬崖,

脚下就是无底深渊。

我那理性的认知在摇晃、崩塌,

如大坝决堤,洪水滚滚滔天。

我扔掉不值一提的诗人的激情,

用怀疑一切的脑袋去撞击墓碑。

在信与不信的开阔地之间,我茫然无措,

感到两边铁网后都有枪口在瞄准。

我不再害怕——妈妈以她肉体的消失

为我荡清了对死的恐惧,最后一次

她保护了我。我只是想问问——

大地上亿万个活过的生灵,都去了哪里?

谁——哪个神灵——能告诉我?

[为妈妈祝祷的女士]

为妈妈祝祷的女士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年老的喇嘛为妈妈的亡灵点灯,

我恍然在烛光里看到了一条道路。

尽管把我带进绝望边缘的上天大地

开花、落叶,无动于衷——

一座庙宇可曾羡慕露天的、披星戴月的

神祇?一首赞美诗可是管风琴拱起的穹顶?

不幸在于,我的问题构成了我的存在。

而或许,抵抗宇宙熵增的并不是理性

而是——与虚空同样看不见的——信念。

[所以,妈妈]

所以,妈妈

即使人终有一死也会不朽。因为

存在过的永远不会不存在;

所以,妈妈

十点零三分,那个上午

时间终结了。你全然在所有的时间中:

您是少女,是妻子,是母亲;

在海边,在家中,在一切您曾在的地方

空间和时间都不能束缚您。

所以,妈妈

我没有向荒诞屈服,就在此刻

我抬头看到您在照片里朝我微笑,

窗外太阳在高天照耀,而小树

摇曳在风中——全都意味着恩义。

所以,妈妈

如此猛烈的爱掀翻了不幸的地狱

万物生长绽放于世界,野蛮而蓬勃

坚持着死亡无法扑灭的一次次诞生。

所以,妈妈

临时——这位被泪水供养的、永恒的雇工

每日拨去一粒生命的算盘珠

可那又怎么样——

当太阳率领灿烂众星从海豚座

返回此地,遥远的武仙座已开始闪耀:

您端着饭菜走出厨房,我双手接过,

爸爸、弟弟和妹妹,全家人坐在

有一盏灯围拢的温暖餐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