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又照进窗棂(组诗)

2021-11-12 05:23◎草
草堂 2021年1期

◎草 树

[遗嘱附言]

我全部的遗嘱是“无”

就像一撮灰

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你将它盛放于一只古瓮内

它就成为传统无言的一部分

散于四野,回到大地

不会显示增加或减少什么

随江水奔流向海

那就从此归于水的属性

它,随物赋形

[雨 后]

屋檐下零落的声音

沉闷而响亮

苦楝树的叶子

仿佛不能承受雨滴之轻

在这一块土地上消失的故居

阳光又照进窗棂

您正在书桌前梳妆

对着半块镜子

炉火在灶屋燃烧

阴郁的早晨明亮起来

您和爷爷坐在长凳上泪光闪烁

迎亲的鞭炮还没有响起

人生如一场大雨热闹非凡

雨后天空更加阴沉

北风吹动鼠尾草

珍珠纷纷跌落无声

[最末一站]

殡仪馆松柏列队

麻雀在虚空拍翅

悲痛是那个女同学的

我们依然在有关肉体

和它的欢愉的隐喻中游戏

大厅里哀乐低回

主持人语调沉重

她的脸色苍白与悲痛

也并无内在联系

稿纸在女同学手中战栗

只有她听见列车开进最末一站

那一声低沉的喘息

[悲 伤]

后院打了一口新井

早晨我前去查看

在手电光的照耀下

小小孔径深处波浪翻滚、闪亮

钻机抽离以后,热烈归于寂静

寂静的涌流,却不能让我愉悦

虽然过去了一些时日

我仍想起您突然的离世

您是如此深入我的生活

离去之后的空洞如这深井

岩缝之水从四面八方渗来

鲜活清亮如小鱼儿翻飞

太阳升起在峰顶,大地平静

小鸟扑翅,树枝微微战栗

谁都知道这块土地不再会出现你

谁又知道这深井的汩汩涌流

[锯]

你我之间,恩怨来回

没有铿锵的节奏

只有无形的碎末

我想起幼年看拉锯

两个人一仰一起如风中树枝

哗然如春瀑泻潭

[搬 家]

长沙发下露出

一把梳子

因失去乌发里的泅泳

而枯萎。灰尘

充盈齿间

从平房到楼房

我搬动自己

离开梧桐树、晾衣绳

窗台上的鸟鸣

台灯的橘黄

离开食堂的红椒炒肉

澡堂的歌声

一个孩子为一只小白兔

写下的悼亡日记

那儿院坝空旷

一场简单的葬礼

曾经把它布满

苦楝树上一轮明月孤悬

电梯没有送我到达

想象的高度

月亮看上去更遥远

[月 亮]

父亲把我扔在后院的草坡上

朦胧山脊上一轮皓月

让我止住了哭泣

与母亲一起去公家地里摘辣椒

它淡淡挂在天边,像从附近村庄

远远传来的一声狗吠

当你和我,在武装部的围墙一角

拥吻。第一次。月亮照耀屋顶

水杉的针尖微微战栗

而垂死者眼中的月,是镰刀

还是一滴擦不干的泪?当她艰难地

支起身子,透过车窗,最后一眼回望家门

高墙电网上那一轮月啊

照耀我的困境,它的光因刺刀的光

探照灯的光,而显出仁慈

此后我欣然接受它的宗教

当它高悬中天,像茫茫夜海上的航标

或低垂瓦檐,像一只灯笼

[藕 煤]

卸了一车水泥

他坐在砖头上

从布袋子里摸出

一瓶二锅头

喝了两口

笑着和我说话

一脸灰色露出

一点唇红和牙白

我知道他曾遭遇

太多的不幸

就像一块藕煤

藕煤弃置在墙角

孔里长出青蒿

他满身的孔吐着

最后的火焰

[创作谈]

写诗即悟道。于坚倡导一种出家式的写作,换句话说,即写作除了要抛开“大脑”,打开身体感官,像禅师悟道般凝神敛气,还要抛开诗外的东西。我们这个时代太多热衷于兜售自己的分行的诗人,只有少数诗人真正在凝神观看,静心倾听。诗人的自恋是一个泥潭,不但蒙蔽双眼,甚至淹没自身。在这个诗歌已经无限边缘化的时代,诗歌表演的各种功利主义荒诞剧和肥皂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蒙昧,丝毫不亚于当代盛行的拜金主义。一个真正的诗人会自觉致力于探索词与物的关系。赶鸭子上架式、捆绑式的强指,与其说出自“匠心”,不如说源于偷懒。一个优秀的诗人一定不再崇尚言辞滔滔的表达,而是首先作为一个倾听者,做一个语言禁欲和自律的清教徒,致力于呈现人的精神处境和破除语言的困境。一个杰出的诗人的笔下,时常会出现词与物之间若即若离的微妙,犹如《诗经》以来兴之美妙,也会去探寻传统的基因,在某个特殊的语境中接通自我和传统的血脉。中国古典主义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是一种古老的世界观,也昭示一种中国式的语言本体的一元论,我们可以从中找到破除现代主义二元对立的语言路径。赋比兴仍是最基本的诗歌方法论,而“修辞立其诚”作为一条诗歌准则,在今天的意义尤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