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渡
饭后溜达,每次
到人工湖边,都
停下来看孩子们
喂鱼,喂鸭子
这是暮年生活的乐趣
每次数鸭子,数字都不同
有时十只,有时十一只
今天居然数出十四只
看来鸭子中也有宅的
躲进湖心成一统
它们都源自年轻的一对
春天的时候降落湖面
等到这一堆儿下水
公的就不见了,母的护犊子
紧看着这十几个小家伙
觑着喂食的孩子
和蹑手蹑脚候在附近的猫
小家伙离岸太近
母鸭便嘎嘎叫,把它们驱回湖中
经过一个夏天
居然没有一只损失
现在母子一般大小,毛色
也一般,分不清谁是母
谁是子。天色渐凉,岸边
芦苇日趋成熟的自我
白了头,香蒲的自我
却还在探讨蒲棒的进化史
天气再凉一些,母鸭
就会带孩子们飞走
年年如此。湖中的水将被淘干
向天空敞开布满石子的湖底
此刻扭动成团的鱼一尾不剩
我想到地球上的人类
也可能这样不知更换了多少回
随着海水涨落
从山上搬来的居民
保留了山上的习惯。
有人出生,敲锣打鼓;
有人死去,敲锣打鼓。
锣鼓的间歇
众人围坐吃喝。
山上山下同一个欢喜舞台,
男人女人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
上台下台都无须操心。
得自祖先的看法,
没有吃喝解决不了的难题,
最大的难题却是吃喝。
年节假日,活人在路口烧纸,送寒衣,
死人在白杨叶中拍手。
月亮大起来,死人抖抖树叶
飞走,活人在月影下
哼着歌回家,坐下接着吃喝。
用石头敲打,
用石头建筑,
用石头砸人。
一堆石头就是一座乱坟。
用石头围水,
用石头围城,
用石头围地。
从石头中长出永恒的人性。
孙悟空和贾宝玉都生于石头,
中国最好的书都是石头记。
玩转石头富可敌国;
玩不转难免倾家荡产。
有人用石头填塞心肠,
有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人以卵击石,
有人一石二鸟,
有人落井下石,
有人投石问路。
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
雕刻者从石头凿出人面。
安定天下者安如磐石。
祸乱天下者餐云卧石。
金石交情仍须经金石检验。
金石为开,使什么金石之计?
点石成金,一定有人玉石不分。
石破天惊,有人炼石补天,
衔石填海,却终归石沉大海。
海枯石烂,在海和石头之后
最后腐烂的是什么?
最后不腐烂的又是什么?
水滴石穿,用尽了宇宙的时间。
电光石火中文明诞生,
但你只拥有石火光阴。
一块石头落了地,
仍要摸着石头过河。
过不了河,就抱石沉河。
没想到月光下遇见这么乖巧的兔子。
一跳一跳,像外挂的
雪白的心脏。当孩子的小手伸向它时
它就把细长的耳朵收起,身子
温顺地贴到微凉的草地上。
小手松开时,它就蹿到湖边
咀嚼蒙上夜露的三叶草。
它的文静像是刚刚从魔法师的
袖口掉落,惊奇于袖外的乾坤。
但从树梢显露的半个月亮看,
它更像是从天上顺杆爬下的:
也许美丽的嫦娥刚刚
把一窝初生的小兔
作为中秋礼物送给悲观的邻居
鼓动它用啮齿类的锋利门齿
在盘踞天宫的巨树的阴影中
为拒绝服从的人生
发明一个可供呼吸的未来。
一
因为雾的缘故
看不清对岸
也看不清江面
从哪里开始
好像早年的记忆
模糊了
但仍然有一种痛
提醒你
平静的江面下
某处汹涌的回流
因为你的缘故
河滩上,一对鹭鸶
匆匆起飞,在雾中
像两块揉皱的
旧手绢
轻轻挥动、消失
交还给天空
它们从不携带
自身以外的东西
节制欲望
保持轻盈的姿态
从水中谋生
从不耽溺于水
雨丝拂面
江流无声
有人挽起裤腿
准备在雾中
涉江
二
在水中走出十丈之后
那人把衣裤顶在头上
我于岸上
看见江水没过他的肚脐
接着没过他的肩膀
有一会儿
他的身体几乎被水吞没
然后又在浑浊的水浪中
慢慢升起
露出一片浅白
好像孤独的岛屿
他从江心投来的一瞥
被我在岸上接住
我感到一种
共同命运的沉重
流沙滑过他的脚下
江水翻涌,在
我的胸口
我和他一起过江
在对岸,他挥手消失
我被滔滔江水包围
大雪下了一夜,填平了道路
朝北的窗户被惊讶堵住了嘴。
早晨第一个离开村庄的人
用脚印在雪地上写一首诗。
如果他不写,松鼠会写下另一首,
当松树醒来,像巨人一样摇头。
天地莽莽,坡上远眺的人
有涉江的心情。
云是大地寄给天空的一封信。
满坡的野花对称于星辰,
用光的语言,彼此交谈;
没有下降的雨是另一种光
柔软的光,另一种钻石。
纵横的大壑对称于星际
暗物质的走廊,吸引我们
走进去消失;从里面走出的
近于你我都不认识的神。
你的诗是写给爱者的一封信,
每一个字都是一粒钻石
有自己的光。我猜想
我自己也是一封信,
太阳写给野花的信,
月亮写给露水的信,
死亡写给朝霞的信。
“你好,死亡。”
太阳的使者敲响死亡的门:
“每个活着的都热爱死亡,
用尽了所有的光。”
肩膀上扛着斧头的人
裹在臃肿的防寒服里
独自走上山来
走向林间的小屋
积雪在他的靴子下
窸窸窣窣地抗议
并且暗中使劲
随时准备掀翻
一个中年男人的体重
对它构成的压力
房前空地上自秋天以来
堆积的杂木近乎生锈
他用斧头削掉树枝
截断松木、柞木和橡木
让它们安静
再用斧头一段段砍开
剥露出里面雪白的火焰
新发于硎的斧头爱上木头
他的心也是
一个人的精神肖像
渐渐地在木头中成形
火焰在他的身旁越堆越高
阴影在下午的林间越堆越深
冬天像一头笨重的大熊
沉重地喘气,在林间
手握斧头的人必然自信
它的话简单直接
不用担心无人能懂
他望向林中的目光
越来越像是在和大熊过招
而那大家伙居然转身走掉
而落日越来越像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