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所,或我们已离开的家

2021-11-12 05:19◎胡
草堂 2021年11期

◎胡 弦

[沱江·沈从文故居]

年代起伏,花朵晃动。

多么年轻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石门·丰子恺故居]

镇子老旧。运河也灰灰的,适合

手绘的庭院,和日常沉醉的趣味。

窗前植芭蕉,天井放一架秋千,

饮酒,食蟹,在大国家里过小日子。

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墙体内

两块烧焦的门板(曾在火中痉挛,

如今是又冷又暗的木炭),

与他在发黄的照片里(某次会议间隙的合影)

焦枯的晚年面容何其相似。

小镇的士大夫,画小画,写小楷,最后,

却成了大时代命运的收集者。

据说,轰炸前他回过旧居,只为再看一眼。

而我记得的是,年轻时

他去杭州必乘船,把一天的路程

走成两天。途中

在一个叫兰溪的小镇上岸,过夜,

买了枇杷送给船夫。

而船夫感激着微小的馈赠,不辨

大人与小人,把每一个

穿长衫和西服的人,都叫作先生。

[临江·卞之琳艺术馆]

人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总会有

不完整感。恍如这一生,

是不曾经历的另一生的断章。

父辈漂流至此,他的出现,

是从一个家族里离析而出的断章。

海门,大海之门,

广阔的世界等着所有人。

而求学类似遨游,在上海、北京,

他渐渐成了一条现代派的鱼。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那七秒是断章,

而一弯新月却拥有

中国早期新诗的全部记忆。

那一年,他去了延安,

当他返回成都,这个年轻的教师

已被川大解雇。后来,

他远赴昆明,到西南联大。再后来,

又回到北京。一段段路

各自成为断章,伫立过的桥

在回望中成为不同的风景。恍如

明月与窗口不断转换,挚爱漂洋过海,

苦恋,仿佛失踪的断章。

但自我的悲剧也许并不重要,因为他翻译的

别人的悲剧太精彩;他从

自己的诗中截取的断章太精彩。

是的,有一首更长更完整的诗,但他

并不顾及那完整,某种新的感受

类似追索,让断出的部分有了新意义。

极目远眺,人生漫长,而反顾间,

又短短如桌上的一支尺八,

精妙乐声,是从日常嘈杂中精选的断章。

在这座新建的房子里,有座桥,仿佛被远方

无尽的沉默引领到这里。

桥,高高悬着,仿佛架构在

一个借居此间、无法探究的空间上。

站在桥上,可以俯视整个大厅。

墙上,无数图片、条目,仍在试图

连缀出完整性。而若是顺着

一节一节断章式的楼梯

走下来,可以走进众多房间中的一个,

桌子、橱柜、沙发,都是旧物,仍是他

北京家中书房的布置。

一套茶具也像刚刚被用过,主人

出门散步尚未回来。

地毯上有把摇椅,只要摇动,也许

就有故事源源不断被讲述。

但摇椅不动。静止,是从无数摇晃中

取回的断章,使空气、语言

和整座建筑都无比稳固。

——它懂得,并默默维护着这稳固。

[大堰河·艾青故居]

从这里出走,去远方。

而我们沿着相反的方向,来看他的故居,

——并非来自他讲述的时空:如果

有回声,我们更像那回声

分裂后的产物。

老宅是旧的,但探访永远是

新的发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悲伤,

不是挽歌所造就。我们

在玻璃柜前观看旧诗集,说着话,嗓音

总像在被另外、不认识的人借用。

他不在场,我们该怎样和他说话?一个

自称是保姆的儿子的老者

在门槛外追述,制造出一种奇异的在场感。

——我感到自己是爱他的,在树下,在楼梯的

吱嘎声中,我仿佛在领着

一个孩童拐过转角,去看他贴在墙上的一生。

从窗口望出去,是他的铜像

在和另一个铜像交谈,神采焕发,完全

适合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段时光。

老墙斑驳,但我已理解了

那雕像在一个瞬间里找到的意义。

滴着小雨,铜闪亮,我感受着

金属的年轻,和它心中的凉意与欢畅。

他结过三次婚——另一扇窗外,双尖山苍翠,

在所有的旧物中,只有它负责永远年轻。

被捕过,劳改过,出过国,在画画的时候

爱上了写诗——他在狱中写诗。

——昨天不是像什么,而是

是什么。他的半身像伫立在大门外,手指间

夹一根烟,面目沧桑,对着

无数来人仿佛

已可以为自己的思考负责,为自己的

一生负责——最重要的

是你的灵魂不能被捕,即便

被画过,被诗句搬运,被流放和抚慰——

它仍需要返乡。要直到

雕像出现在祖宅里,他的一生

才是完整的。我凝视他的眼,里面

有种很少使用的透视法则。而发黄的

照片上,形象,一直在和改变做斗争。这从

完整中析出的片段环绕着我们,以期

有人讲述时,那已散失的部分,能够跟上进入

另一时空的向导。而为什么我们

要在此间流连,当它

已无人居住,但仍需要修缮,看守,仿佛有种

被忽略的意义,像我们早年攒下的零钱。

而穿过疑虑、嘈杂、真空,一尊铜像

已可以慢慢散步回家。

又像一个沙漏,内部漏空了,只剩下

可以悬空存在的耐心:一种

看不见的充盈放弃了形状,在讲述之外,

正被古建筑严谨的刻度吸收。

注:大堰河为艾青幼时保姆的名字。

[副歌:临流而居]

1

我喜欢在水边看鸟。

我知道鸟儿搭在芦苇上的窝:摇晃

摆来摆去的家,像可以反复讲述

又包含着无穷的小戏剧。

翠鸟喜欢静立,

麻雀则叽喳着,成群地盘旋,呼啸而去。

有时是几只燕子,

顽皮地俯冲下来,翅尖点向水面,

涟漪,一圈圈扩散,水面

像个失效的表盘。

而从芦苇起伏的苇尖上滑过的风,

像一种被反复浪费的光阴。

2

故居是部分的肉体。

当我们开始漂泊,像离开了自己的肉体。

当我们回来,它如此熟悉,

又像已变成了别的事物。

有的房子会被子孙继承,

有的被陌生人居住,

有的则荒废了——墙上,生活在

发黄照片里的人,无暇外顾。

——看上去的确有些疯狂,

当往昔不再释放寒冷,黑夜也褪去了。

如同献祭,老旧房间里,光线

胀满裂纹。钟摆

听诊器一样在我们内心晃、晃……

在调整自己和时代的关系。

3

无锡,靠近清明桥的古运河边

有许多民居。

我的一个朋友曾住在那里,

听她回忆童年是件有意思的事,比如,

那楼梯上的小女孩,是她,

又像只是个出现在她讲述中的人。

——是讲述,让我们意识到了

和自己早已拉开的距离?

此中有种莫名的兴奋,就像在

清晨的后窗俯瞰运河,

俯瞰乌篷船、洗菜的妇人,

然后穿过房间,来到临街的阳台。

饿了,年老的祖母在粥熬。

街景晦暗,像厨房墙壁的颜色,

煤球炉的烟,加剧了等待的漫长,如果

不太饿,那等待则饶有趣味。

偶尔敲锣打鼓,带纪念章的人群

从楼下走过,随运河去远方。

父亲在干校,母亲插队,

他们的面孔贫瘠而模糊。

有次母亲回来,带来一颗软糖,

甜得黏牙,仿佛能把喉咙化掉。

时代和苦难都太大了,

但大人,仍会去贿赂自己的孩子,

让他们以为,他们的童年

仿佛发生在别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他们回来,说,不走了。

这次,他们带回来很多软糖,

她母亲把它们倒在小桌子上,

她被那场景深深震撼,仿佛看到那么多

远远超出想象的幸福,

从一个袋子里一下子被倾倒了出来。

4

我们的心,不是无牵无挂的河流。

我们的心是运河,要有船在上面走,它才存在。

我们的心是季节河,有时干枯,有时丰沛。

我们的心是建在岸上的房子。

流水,每时每刻都在逝去;房子,短时间内

看去毫无变化,

但它却比河流更容易坏掉。

5

那些建在岸上的房子,望着流水,

守着河的每时每刻。

那些建在岸下边的房子,屋顶

比大坝还低。

河对它们来说就是远方;从岸上

下来的人就是远方。

一条河在慢慢升高,它的世界观在转变,

对一座城的态度也在慢慢改变:波浪的爪子,

总有种触碰城墙的冲动。

河流经过村镇,也经过无人的荒野,

当它飞快地上涨,陌生的兴奋中,它要替

一只陌生的野兽发出吼叫。

当它平静下来,岁月才变得真实,才会用

一种来自内心的爱创造出语言。

岸上的村庄不是幸福,倒影

在水中的摇曳才是幸福。

旅程很长,我们的船会到达预言的尽头。

房子建在岸边,是永不结束的旅程的见证。

6

我到过山顶的房子,山下的河流

如白亮线条,像是静止的。

我到过建在湖边的房子,岁月安逸,

大湖,像养在门前的一只小动物。

我曾在吊脚楼上暂住,意识到脚

如果伸得过长,的确能触及更多记忆。

我见过被流水冲垮的房子,

它们慢慢倾斜,移动,被吞噬。

洪峰过境,我曾站在那样的岸上,体会着

作为岸的真正心理,以及

掌控一条河所需要的全部战栗。

我曾从平地上仰望高大堤坝——它不断被加高,

成了一件空中的事。

而站在大坝上俯瞰,平畴,像一幅即将被撕毁的地图。

“首先要清楚绝望者的心理,然后,

才能理解信仰——”

洪峰过境,波浪,如滔滔群鼓,

激荡,带着蛮力,像噩梦,像碎石机,

昂着头,像一个全新的危险物种。

7

寿春,居淮河南岸,淝水出其岭,

如今的小城,曾四次为都,十次为郡。

这也许是中国现存最好的古城了,

午后,一个工人拎着灰桶,在给城墙勾缝。

他说,来洪水的时候,用沙袋堵住城门,

城墙就是最后的堤防。

有一年大洪水,水位太高,然城阙安然,

孩童,坐在城墙上洗脚……

我被他的描述镇住了,

不是滔滔洪水,是一个孩童坐在城墙上

把脚搭在水里。

不是轻浮的骄傲,是有着

纤维一样单薄背影的人,

曾怎样和洪峰在一起。

8

我们热爱水。

我们把房子建在河流转弯的地方,

那转弯,像一个臂弯。

茅屋、四合院、精美的园林。

我们的建筑学是生存学。

高士坐在树下,亭子建在路边,农人在田野里,

而运河已连通了所有的河流,

以之构建我们的精神水系。

世事难平,最后,水面是平的。

河流会改道,所有新房

都是对废墟的重建。

在一块青砖上,我们触摸到人世的最高法则。

在那些废弃的运河边,岁月

不会改变其流水的本性。

每间农舍,每条街道,都是神圣的,

像庙宇一样神圣,像教堂一样神圣,

像太阳的光照一样神圣。

在建筑中,我们才能安度每一个夜晚,

那是星空浩荡的夜晚,也是

明月无数的夜晚:

它泊在我们的窗口,泊在水中,

停靠在树杈间。

它去旷野上探险——那是

保留了亘古沉默的旷野,情绪化的明月

一次次试图去触动它。在那里,

流水无声,埋掉的死者变成了蝴蝶,

山脉,像条夜航船,在朦胧的

光线中微微倾斜着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