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诗(组诗)

2021-11-12 05:19◎苏
草堂 2021年11期

◎苏 野

[虚无之诗]

虚无贴着地面,低速滑行

像灵魂,也像

雾和飞禽,寻找树枝

寻找着生活

和可以附隶的

肉身之锚。

像一株小小的麦苗

在我们体内,它等待着

死的反戈一击

推土机和废墟

远非事实。我的年寿

主宰着我的虚无

和它的硬度

我要求信仰的花盆

来盛放虚无。与含混的方程

角力,要有巫师

来温暖肉体

像跳动的心脏温暖着道

而虚无决定着我

信仰的长度

[陶渊明]——致臧北

1

那草木和干戚的面具

我戴了千年之久

我困惑于自己的始终如一

白杨卦辞的自食其言

和他者掩藏自我的单纯

正如我一再困惑于

我的嬗变,一个普洛透斯

而在梦中抓不住

灵与肉,骸骨在地下一迁再迁

2

我曾是饕餮之徒,吞噬着

美、良善、真淳

和德性的神木,——扶桑

我凭借固穷、园葵

简化的象形汉字中浮起的绝望

获致了魂灵的脚手架

这足以让我赢得

伟大的自卑,与生对簿

于时间的公堂,而不致心虚脚软

3

我这一生,几乎

与天梯完全绝缘

我活着,像那潦倒、愤怒

而又运气不佳的赌徒

守护着时间与自我

反复无常的契约,像迷鸟

不是向上,而是向下时

触及异象和石磨

我从不刻意追逐圆锥和薄霜

4

我日日丈量着梦境

和晨曦、酒和酒杯之间的行距

铭记更替。在五月

清吹与鸣弹,而宁愿不认识自己

“春醪生浮蚁”,多么像我

扯长的光阴,不断泛起的尘渣

我的虚像没有弹簧,我

种豆、采菊,我出游、念想

观察天象,在日落前恢复荒秽

5

我开荒、翻耕,芟夷杂草

像对待语词的容器

慎待土地,让它们如同时间之壑

在春作之前,在山中

变得虚空,浮现丰盈的道路

欲望,和愚赣。业

像泡沫,又像流电,仅为往来之道

归于大化。我的虚无

堪比金刚石,切割、研磨着信仰

6

我的足迹不出方圆百里

我不曾漫游,不曾

用繁复的空间,和静立的路

芝诺般去僭越时间之流

幻灭之人的工作室

在时间中,在线性的过去

和循环的未来。与茅屋疏篱同步

我朽坏、变质、物化

越发逼近肉身的荒芜和唯一性

7

我虚构过一个隐形的家族

悠远而劲拔,它的光谱

到我为止。在空气般的火山灰中

我挖掘过纸面上的先知——

磁场决定磁力。如此之少

那些突破时间的人,我并非其中一个

书写,源于自慰,而终于

肉体的否决。《山海经》并不例外——

幻影也隶属于时间

8

逆转时间,是多么虚妄

鸡鸭,不同于虫鱼

我对我肉体的聚散,不抱有

水银的希望。平衡木上

我已遁失,还原成了混沌之气

分化、飘移,在深山密林中

捉迷藏。你所遇见的

蓝霭和山魈,呼吸和寒意

是我,又不是我

9

慢的黑夜,慢的时间

和肉体的斗争之火

烧烤着不朽的幻觉,和翅膀

我是死的信徒,是那醒着的

蝙蝠、水纹和湿气

仰望和眺望,像十字架

斗榫合缝。我自挽

为了确认脆弱;我恐惧

我得以成为一个人,并循环往复

[拟送别诗]——送给杨帆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王维《送沈子福归江东》

此刻,残忍的树色

濡染成烟云模糊的地图

雨的空气清新剂

嫁接在道路的呼唤中

水的嘴唇

吞吐着倒影

酒,让我显得如此沉重

而又轻盈,像夜寒濡湿的信笺

亲爱的,别责怪初生的柳枝

如此沉闷,除非失去

我决不会让你风一样离开

相信我,离别的盐酸

不能清洗那忧郁的铁锈

我从小就学会了含蓄和克制

隐藏起爱的恐惧

独自消化忧虑,不谴责流水

但那春草,终究会把根

送进我恒久的想象

即使一天、一线之隔

[与女儿捉迷藏]

你躲好,在我眼前

喊我,找你。

可见者的游戏

在你想象的房间里。

[吊陆龟蒙先生衣冠冢]

你的衣冠隐修了千年之久

就像你在死之中。

为了缓忧,用安静构筑

一座干干净净的庙宇

以沉默和心为食,正如现在

清风亭漫天的寂寥

以及银杏树飒飒的叫声

这些大自然的小闹钟,为我落下

你还活着的证据。

放弃那些道德和神话吧!

给它们飞行的自由。

要知道,做有批判性的普通人

从生中萃取死的免疫力

拟定精神的保质期

这些,要比肉体的保鲜艰难得多

[创作谈]

对我来说,文学首先是我对我之能存在于此的这个世界的敬畏、热爱和悲观的一种表达途径,一种自我修行的法门,一种自我变形的魔术。同时,文学也是我在肉体之外的、与世界相处的另一种方式,另一种看待世界的眼光,另一种衡量自我的参照系。

相对于现实,它是幻梦;相对于物质,它是精神;相对于白天,它是夜晚;相对于飘浮不定的现在,它是历史,是可能性,是变动却又恒定的价值共和国。它是压舱石,也是悬浮术; 它是倒影,也是分形;它是自我的自我,他者的他者;它是通道,是舟船,是桥梁,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渡口。它为我提供了另一种价值序列,另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凭借语言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

在写作中,我既参与这个世界的流转离合,也旁观这个世界的生灭变异。对这个世界而言,我既微不足道地身处其中,也即将或已经微不足道地置身于虚无的黑洞。

经由写作,用词语将词语照亮,用自我将自我照亮,多么虚妄!然而,也可能正因为是虚妄,所以,它成为希望。因为写作的部分意义,即在于在与虚妄之存在的角力与谈判中,重组意义,为自己增加一点语言的砝码与筹码。

我希望,在文学世界,以及在现实世界里,我都可能是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