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组诗)

2021-11-12 05:19◎东
草堂 2021年11期

◎东 伦

[血液科1203 病室]

七床,靠近窗户,阳光最先关照的

一个半岁女孩的年轻母亲

血小板偏低住院十多天的哺乳期女人

每天必做两件事:

——和自己不会叫妈妈的女儿视频,傻笑

——背对着门口,挤出胀胸的奶水

她认真的样子,像对待自己的病因。

八床,三个病床中间

最安全的居住位置,一个十三岁八年级学生

又一次流了鼻血。

他快速地用药棉塞进鼻孔,熟练得如同一个大夫。

白血病。对于一个孩子,像高年级课本

但他每天都会提醒奶奶。马上要考试了……

九床,一个已到中年,常年奔波的外乡人

上有老下有小的个性女子

两次入院的溶血性贫血者

躺在靠近门口位置,就是我的妻子。

在十二楼的三人病房里

血液的颜色总是比阳光先抵达我们

[花喜鹊,或灰皮杨]

先是一只:观望,机警,在灰皮杨的树杈上。

那会儿,乡村公路返乡的人群,

仿佛季节一次小小的泄洪,向低洼的村子分流。

而这些惊扰,并未动摇

又一只相同的花喜鹊,来到这里。

猜测它们也许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或者是翻越篱墙的有情人?)

在灰皮杨的枝丫间。两颗跳动的心。

在伏波娃和萨特的谈话中,

婚姻的意义:湿润。自由。具有争议。

又能怎样?无法理解,

但羡慕思想的共振。书读到这里,

花喜鹊的叫声从树枝上落下。

多天后,再次回到小村时,

湛蓝的天空下,在灰皮杨的高枝间

枯枝的巢房,摇摇,但没有欲坠的迹象。

[木 板]

与其说,和你的讨论

是一场长久的说服,不如说

听你的解释,是木板

搭设在逻辑的桥面上

我们先后来到这里

停在对面的河岸。一条弯曲的河流

被一座穹桥赞美

顺从,绝望:在夏季长满青苔

流水缠绕卵石,作为同行者

短暂的相互致意,是月亮从山顶坠入河中

欢动的河水,仿佛小小的

伤感,漫过落月

流动的不仅是远处

和弯曲,还有几个越来越清晰的面孔

从对岸上桥——

是的,就在你把书翻到389 页

我们的谈话才刚刚开始

中风的外表不影响内心的思考?

[衡山那些]

——蝉鸣摇动山林。

在一棵树和另一棵之间,

我们惊讶如蜢虫

飞行。荡漾。坠落。

沿着弯曲的道路,

我们分辨虫孔的锯末,

和流水的倒叙。斑驳是青苔的石阶。

有人在松涛中磨着石头。

午夜时分,我们在院子里,

喝酒,争论——

想象理性的繁星。

还有什么可以仰望?

夜风空空地敲击山谷,

你想到,再向上走一走,

就是祝融峰。但词语的刀尖

只是确认了一下黑夜。

第二天,在回去的路上,

远处,山峰幻化薄雾,

我们的谈话犹如几粒蝉鸣,

丢在了阔大的山林中。

[对 话]

生活的记事簿,不只是沉默的游动

还会有生命的叙事

像两个人的对话,不同的话题

一开始就败笔。但不妨碍

生活赋予的生活的美学

掌握在时间的沿途

这是角度,是审美本身的刀尖

划开的伤口。就如诗

被解构,推翻,重建

美好的不一定就能完美

唐突不一定就惊诧

这样的进入,也许是理性的阀门

过于晦涩。不如换个话题

比如你在大海边散步

海浪怂恿着海浪扑向海岸

我们看见,整个海岸线

扭动着世界的边

气泡充盈着,击打着远处的岛屿

海鸥在浪尖上呼叫

仿佛来到的人,打湿了脚踝

在沙滩上闪着光

[大 雁]

寒露过后,大雁,

在天空中借着云朵飞行。

那时,你总是仰着头,

挥动着双臂,如同它们的一员。

成群结队的农民工,

在破旧的火车站,焦急地

想象着驶来的绿皮火车,

喷着白气,惶恐的汽笛震颤着铁轨。

沿着温暖的路线,

大雁排着独特的队形;

仿佛一群离家务工的泥瓦匠,

搅动着生活的泥潭。

作为生存的理由,

迁徙仿佛一片温暖的湿地,

你们夫妻相拥,或兄弟为伴,

捕食。亲吻。嘎嘎的笑,

没有一丁点儿压力。此时

中年的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笼罩着工业区。几只大雁陷入迷雾,

你再也没有飞翔的信心。

[创作谈]

上班时,发现办公室外的广场上,有一个军绿色帆布搭建的舞台。一看就知道,这里又要唱大戏了。

我是个不懂戏曲的人(也许是不懂生活),更不会有吊上一嗓子的欲望和冲动。但四十多年来,我经常能听到或是看到这些用喉咙、装束、呼喊,模拟不同人物身世的“手艺人”;那些呈现自然脉搏的方式,我称之为:声音和语言的艺术呈现,或者说,是诗歌的另一种存在途径,这也成了我们一辈子为之练习的技艺。

舞台就在办公室楼下,连着两天,各种人物沿着花腔的隧道,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虫孔(或者是一个无辜无知的人),不断地冲击着我们只有一窗之隔的窗子,仿佛这种能量可以击碎一切。我上网,写字,翻书。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面对生活,我学会了接纳和微笑。就像我的祖辈曾是打铁工匠,虽然打铁的手艺到父亲这代就挂了锤、关了火。但还是能从父亲的自语中,捡到一些关于祖辈们打铁的事实。从字面来看,这种手艺活儿与诗歌关系不大,但冥冥之中又有不可切断的某种关联。

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它存在于自然又来源自然。

我是一个愚钝固执的人,总是把诗歌分为:诗和歌。就像一首诗完成之后,我总是试着把诗吟出歌的音节来,但每一次出唇,都会有打铁的发音。此时想起,可能是,我的生活里太缺乏铁的温度,或者是铁的质感,也可能还没有练就花腔的技艺,但我可以保持一种低飞的姿势,和时间言和。

保持对生活、底层、事件、神性的敏感;从细微的变化中发现狗尾草举起的落日;发现溪水撞击卵石留下的足迹;用思辨、理性、饱满、矛盾、撞击等来构建语言与语言的桥梁;以在场、陌生、先锋的笔触成全语言,我想,这应该就是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