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伦
七床,靠近窗户,阳光最先关照的
一个半岁女孩的年轻母亲
血小板偏低住院十多天的哺乳期女人
每天必做两件事:
——和自己不会叫妈妈的女儿视频,傻笑
——背对着门口,挤出胀胸的奶水
她认真的样子,像对待自己的病因。
八床,三个病床中间
最安全的居住位置,一个十三岁八年级学生
又一次流了鼻血。
他快速地用药棉塞进鼻孔,熟练得如同一个大夫。
白血病。对于一个孩子,像高年级课本
但他每天都会提醒奶奶。马上要考试了……
九床,一个已到中年,常年奔波的外乡人
上有老下有小的个性女子
两次入院的溶血性贫血者
躺在靠近门口位置,就是我的妻子。
在十二楼的三人病房里
血液的颜色总是比阳光先抵达我们
先是一只:观望,机警,在灰皮杨的树杈上。
那会儿,乡村公路返乡的人群,
仿佛季节一次小小的泄洪,向低洼的村子分流。
而这些惊扰,并未动摇
又一只相同的花喜鹊,来到这里。
猜测它们也许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或者是翻越篱墙的有情人?)
在灰皮杨的枝丫间。两颗跳动的心。
在伏波娃和萨特的谈话中,
婚姻的意义:湿润。自由。具有争议。
又能怎样?无法理解,
但羡慕思想的共振。书读到这里,
花喜鹊的叫声从树枝上落下。
多天后,再次回到小村时,
湛蓝的天空下,在灰皮杨的高枝间
枯枝的巢房,摇摇,但没有欲坠的迹象。
与其说,和你的讨论
是一场长久的说服,不如说
听你的解释,是木板
搭设在逻辑的桥面上
我们先后来到这里
停在对面的河岸。一条弯曲的河流
被一座穹桥赞美
顺从,绝望:在夏季长满青苔
流水缠绕卵石,作为同行者
短暂的相互致意,是月亮从山顶坠入河中
欢动的河水,仿佛小小的
伤感,漫过落月
流动的不仅是远处
和弯曲,还有几个越来越清晰的面孔
从对岸上桥——
是的,就在你把书翻到389 页
我们的谈话才刚刚开始
中风的外表不影响内心的思考?
——蝉鸣摇动山林。
在一棵树和另一棵之间,
我们惊讶如蜢虫
飞行。荡漾。坠落。
沿着弯曲的道路,
我们分辨虫孔的锯末,
和流水的倒叙。斑驳是青苔的石阶。
有人在松涛中磨着石头。
午夜时分,我们在院子里,
喝酒,争论——
想象理性的繁星。
还有什么可以仰望?
夜风空空地敲击山谷,
你想到,再向上走一走,
就是祝融峰。但词语的刀尖
只是确认了一下黑夜。
第二天,在回去的路上,
远处,山峰幻化薄雾,
我们的谈话犹如几粒蝉鸣,
丢在了阔大的山林中。
生活的记事簿,不只是沉默的游动
还会有生命的叙事
像两个人的对话,不同的话题
一开始就败笔。但不妨碍
生活赋予的生活的美学
掌握在时间的沿途
这是角度,是审美本身的刀尖
划开的伤口。就如诗
被解构,推翻,重建
美好的不一定就能完美
唐突不一定就惊诧
这样的进入,也许是理性的阀门
过于晦涩。不如换个话题
比如你在大海边散步
海浪怂恿着海浪扑向海岸
我们看见,整个海岸线
扭动着世界的边
气泡充盈着,击打着远处的岛屿
海鸥在浪尖上呼叫
仿佛来到的人,打湿了脚踝
在沙滩上闪着光
寒露过后,大雁,
在天空中借着云朵飞行。
那时,你总是仰着头,
挥动着双臂,如同它们的一员。
成群结队的农民工,
在破旧的火车站,焦急地
想象着驶来的绿皮火车,
喷着白气,惶恐的汽笛震颤着铁轨。
沿着温暖的路线,
大雁排着独特的队形;
仿佛一群离家务工的泥瓦匠,
搅动着生活的泥潭。
作为生存的理由,
迁徙仿佛一片温暖的湿地,
你们夫妻相拥,或兄弟为伴,
捕食。亲吻。嘎嘎的笑,
没有一丁点儿压力。此时
中年的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笼罩着工业区。几只大雁陷入迷雾,
你再也没有飞翔的信心。
[创作谈]
上班时,发现办公室外的广场上,有一个军绿色帆布搭建的舞台。一看就知道,这里又要唱大戏了。
我是个不懂戏曲的人(也许是不懂生活),更不会有吊上一嗓子的欲望和冲动。但四十多年来,我经常能听到或是看到这些用喉咙、装束、呼喊,模拟不同人物身世的“手艺人”;那些呈现自然脉搏的方式,我称之为:声音和语言的艺术呈现,或者说,是诗歌的另一种存在途径,这也成了我们一辈子为之练习的技艺。
舞台就在办公室楼下,连着两天,各种人物沿着花腔的隧道,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虫孔(或者是一个无辜无知的人),不断地冲击着我们只有一窗之隔的窗子,仿佛这种能量可以击碎一切。我上网,写字,翻书。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面对生活,我学会了接纳和微笑。就像我的祖辈曾是打铁工匠,虽然打铁的手艺到父亲这代就挂了锤、关了火。但还是能从父亲的自语中,捡到一些关于祖辈们打铁的事实。从字面来看,这种手艺活儿与诗歌关系不大,但冥冥之中又有不可切断的某种关联。
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它存在于自然又来源自然。
我是一个愚钝固执的人,总是把诗歌分为:诗和歌。就像一首诗完成之后,我总是试着把诗吟出歌的音节来,但每一次出唇,都会有打铁的发音。此时想起,可能是,我的生活里太缺乏铁的温度,或者是铁的质感,也可能还没有练就花腔的技艺,但我可以保持一种低飞的姿势,和时间言和。
保持对生活、底层、事件、神性的敏感;从细微的变化中发现狗尾草举起的落日;发现溪水撞击卵石留下的足迹;用思辨、理性、饱满、矛盾、撞击等来构建语言与语言的桥梁;以在场、陌生、先锋的笔触成全语言,我想,这应该就是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