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林
父亲快九十了,住在老家的养老院里
那天我跟爱人、儿子去探视,刚到院门口
就远远看见一张弓,在临江的栏杆上
高高斜挂着,风吹一下,就摇晃一下
仿佛随时有可能晃落下来,我的父亲
就是这张弓,他正勾着腰,目送山下的
流水和行船
父亲老了,佝偻了,并且患上了严重的
痴呆症,除了面对土地,我还从未见他
将身体弯成这个样子,我知道
他这个年龄的每一次弯腰,都可能是一道
急转弯,甚至就是生命中的最后一道弯了
不知我的父亲,这次能否拐得过去
这种植物,必须向下才能看见
《辞海》里说:蒲,俗称蒲草,多年生
草本,长于水边或池沼……
初见时,它正俯身沟渠
瘦削而细长的叶片,仿佛刚经历过霜
风一吹,身子被压得更低,就像远处
那些弯腰劳作的身影,有时风暂停下来
它的腰稍微伸直了些,但高度,还是比
我内心压下去的疼痛,低了一大截
当我换一个方位,甚至弯下身子,把它
扶回到最初的站姿,但一松手,它马上又
扑向更深的泥泞,仿佛一个处在低处的人
生命的高度,只能在比他更低的泥土中
当它的身子低到不能再低,灵魂的深度
就完全亮了出来
六七个人,每人一平米午后时光
这已经足够,但我的茶房,确乎有
十二平米,这让涪社诸友在寒舍获得的
悠闲,多出了几个平米,也让整个下午
比此前宽阔了几个平米,这几个平米
应该足够镌刻一棵树的绿意,临摹
几朵云的天涯,甚至三两秒钟里程
便可回到南宋与东晋,但我知道,宽阔
有时不过是另一种狭窄,就算宽过
所有人的心,却未必容得下一个人的沉默
天空太空旷了,以致让迷途的鸟
连四处碰壁的机会也没有
鸟只能横下心来,没日没夜地飞
实在飞不动了,就用翅膀
狠狠地抽打时间,直至疼痛难忍,才朝着
脸上最疼的那边,飞走了
花掉落之后,春天即刻变轻
树枝突然往上升高了一截
先前伸手就能触摸的位置,现在
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了,多么庆幸啊
失去一朵花,却与凋谢,相差了
一段距离
诗人逸尘土认为:一个人的体重包括
他的血液、骨头、毛发以及一生的得意、失意
再加附着于人体的身外之物,当然
计算过程中,他注意减除了行囊和服饰
并特别强调是一个裸体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计算仍显得有些草率
比如一生的蹉跎、消极,偶或凶险的目光
虚伪的笑靥、灵魂的阴暗,以及面对
一杆秤的胆怯……
这些影响重量的因素,他几乎没有提及
我猜,这并不是他不愿提,或者遗漏了
而是在称量自己的斤两时,他不敢把
身上的东西,完全暴露给一杆秤,他怕
暴露了内心的一切,反而会使自己的重量
变得更轻
车速真快啊,一眨眼就错过大好河山
路过字库山时,除一晃而过的字库阁
雁江八景和土语方言,能看清的,全是
放大了的甲骨文和篆体字,在这些
古旧生僻的字堆里,我不认识“他”
他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更不识得
那些天书一样的“情仇爱恨”与“名利得失”
在字库山,我是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
但车速越来越快了,开那么快干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在山上走一圈啊
还没来得及在林间躺一下啊
我不想那么快就回去,更不想回到
熟悉的一切
但车还是着魔似的往山下开
不知为何急于要把这么好的一段时光
拉到山下去,好像不把我们拉入
后半生的烟尘,就永远不会停下来
你来信说要寄东西给我,但没有确切地址
其实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
居无定所,如果你确实要寄,只要不寄给
春风,任何地址都是对的,要是加急
可以直接寄给我的崎岖或者山林
也可以寄给我的月光、白鹿和任意一场雪
你寄的东西我肯定都会喜欢
若能顺便寄点冉义的炊烟、竹麻、晨曦
或者鸟啼,那就更合我意了
但不能寄悬崖、迷雾,更不能寄枯井和
断壁,我已经到了我的暮年,实在不敢
确信,自己还能有多大的承受力,这一点
相信你是理解的
眼看就立夏了,我的春天,也很快要
让出去,即便如此,我仍会挑选一个
既能仰视,也能沉默的地方,享用你的
礼物,但我已是局外之人,心远地偏
除了能对你说声谢谢,也没什么好还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