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俊
一个曾经温暖的人
像灰白的条石,他睡了。
现在,无论我
再怎么使劲揉搓,触摸,拍打
也不会把温度,传过棺木。
他胸口最后的暖,
一点一点,从我指缝,完全凉了下去。
手肘,用温水,焐软半天
才把九件纯棉老衣,一件一件,套上。
我知道,哪怕穿再厚的衣服,
也无法,让他的体温,升高半度。
“你把泪,摁回去,
不要让它,滴答在他身上
不要把苦和盐,再带给他的来生。
只把渴念,交付他,带走吧。”
从德昌赶来的传修师兄,
边小声叮嘱,边帮忙盖紧了棺材。
一群人都寡言,像传染了沮丧感。
他们来自云南的华坪、永仁;来自凉山的德昌、会理;来自白马镇、大龙潭。
他们站着,走着,或席地而坐。
过一会儿,在楼梯间,他们躲开护士,抽起叶子烟,我抽细支烟。
过一会儿,可能就有几个人开始大哭,跑下楼梯。
第三日,她似乎难受了一夜,脸
有些局促。
她抬了抬眼皮,
小声喊,老五,用盆去打点热水,
给我擦下背。
我手忙脚乱。拧干的
热毛巾,抹不平她的背,皱痕到处都是。
再转到她的胸前。
她的乳房,胸前的两朵银器,
已衰老而凋敝,
已掏空而下垂。
我曾吮着它一直到五岁。
直到腊月间,她再也无法忍受,
狠下心,
在上面涂满猪胆汁,我才解除了它的缠绕。
……这是十三楼朝东的病房,
早晨,总有反复的光线颠晃着。
在卫生间,倒水时,
我听出自己内心的芜杂,像船队,打着漩。
它几乎撞破了眼眶。
连续几天,我搀扶她,像哄任性的小女儿。
我们跑遍了,
马颈子、滴水崖、云杉坪、龙塘和小阴山,
栽满樱桃的山坡地。
若返回去三十年,跑完这些枯叶封住的荒野,
也不过一天的事。
她不停抱怨,“找先生不可靠”“你的书白读了”……
这样也好,有充足的时间,她盘坐在蒲团上念《楞严经》,
我发奋练习风水术,读那些书上顺势的流水和萤火,
具体的山势与走向。
互不打扰。当然,我也不是特别能理解,
满坡的野花,它如何循势。
这一周,她变得疲惫,胆小,惊惶,
和疑心重重。
……但好在,她仍好好活着,
她始终替我把那些悬而未决的死,挡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