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琳
1
他的父亲坐在楼梯口抽烟,那一圈圈烟雾
像是笼罩头顶的数字:肺移植六十余万
后续费用五万多,住院一个多月,终身服用抗排异药物……
这位父亲满头白发下
一双深邃的眼睛曾经绝望十年
他亲眼看到儿子壮年的身体一点点衰弱
他亲眼看到儿子光着膀子在采石场开采石料
在矿石场提炼金灿灿的金属,而他现在
仿佛就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沉重,喉中嘶鸣
在泥泞的深渊中无法自拔。十多年间
他年轻的妻子消瘦得像漆黑的木偶人
他的女儿还小,正在读小学,他还不想离开
尘世烟火,还想多看看炫彩的世界
还想听听鸟群穿越丛林的声音
他一路依靠制氧机、氧气瓶、氧气袋,辗转来到医院
跟命运博弈的时候,他平静地说
从未放弃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2
他的妻子在手术室外等待:只要他有一口气
我们还有一个完整的家。那是十五年前
十九岁的爱情让她经历了少女到母亲的幸福
一些往事过于浪漫,一些悲痛刻骨铭心
她哭泣丈夫上下楼的急促喘息
哭泣遥望无际的树林,仿佛所有树木的光合作用
都无法满足一双肺轻微的张合
那一刻,无数美好的记忆拂过
他们度过恩爱的年纪,一起迎来漂亮的女儿
那一刻,手术室每一次报时警报
都会让她警觉,警觉这个世界的悲伤和期许
医生向他们展示一块硬得像钢铁一样的肺
浸透黑色的苦水;下午三点,医院的鱼池
鱼群聚集在一起,它们向天空索取清新的空气
他隔着玻璃挥动手,呼唤春风吹过大地
3
这是他术后的第二十九天,拔掉胸管、胃管、氧气管
他克服了排异、感染;每天做康复训练
每天努力呼吸,每天测试肺活量
他的妻子会扶他下楼看看春天,金黄色的迎春花缀满枝头
粉白的山桃花在湖边肆意争芳,梅花已经越冬
他伸手给妻子摘了一朵,仿佛他们回到故乡的春天
翠绿青山,小河流淌,蒲公英种子撒向广袤的田野
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他们跨越爱情的河流
像两片树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紧地在暴雨和雷电中相爱
那晚,他们在楼下坐到星星闪光
那晚,他们像回到年轻时,拉着手跑步穿过稻谷地
满脸笑容,没有恐惧和意外,仿佛深爱着整个春天甜蜜的事物
隔壁病床新住进的大哥,和我们打招呼
他从拉萨务工回来,嘴唇干燥有些许血丝
在一个病房,我们很快相识
相互谈论起病情,两个被病痛折磨的人
需要取暖。他说起拉萨
一天工资三百八十元,让他一次次抡锤
砸向钢筋水泥,装卸沉重的建筑材料
一次次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一次次目睹火车
经过拉萨河,那里有金色的阳光和稻谷
他并未有多余的修饰和描述
那些苦不过是生活教会了
一个男人变成丈夫、父亲……
你看不到,布达拉宫就在工地拦网外
诵经和朝拜的人群没人
带来家乡的信息;你听不到青海的花儿
隔着星辰的夜空进入梦乡
你看不到,高原的太阳那么近
美好会在瞬间灼伤皮肤
我们又聊到他的家庭,一对乖巧的双胞胎
明天会赶来陪伴他,而今晚
我们不过是在一个安静的病房
说说这些年一直挣扎的生活
我们翻着日历,每天都需要抚平急躁情绪
那些山间的石头已经成精
它们寄生在贫瘠的泥土和茂密的丛林中
一个伐木工四十八岁的器官
CT显示,那些石头遍布肾脏
尖尖的棱角,不规则地一颗颗躺在房间
它们安静的样子
像经历风霜的老人
他沉重地蹲在地上喘气
额头汗珠跳动,缓缓起身爬上碎石机
蜷缩瘦弱身躯,婴儿一般
躺在出生时的医院,他看上去痛苦哀鸣
浑身颤动,满身伤痕
他对抗着寂静的月光
对抗着阳光刺目的午后
他的女人来了,声音微弱
小心翼翼地握着丈夫的手
仿佛为他默默承受着碎石的痛苦
整个下午,先后有十二位患者走进碎石科
老人,中年人,青年人,孩子……
有人治愈出院,有人需要住院手术
这些疾病相连的人
有石头一般的坚韧,更有石头易碎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