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

2021-11-12 04:09杨治钊
火花 2021年5期

杨治钊

连绵不绝的群山躺卧在那里,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像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泛起的波涛,汹涌澎湃,雄伟壮丽。无论春夏秋冬,在清晨或者整个一天,都笼罩着一层薄纱,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如果在这深山里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含量丰富的氧离子直窜脑门。这是一个天然的氧吧。

我的祖父,从小就是孤儿,他生活在这个群山环抱当中,在朦胧苍翠、道路崎岖的山区环境里成长。山里娃子,力气大,打石头、抬树木,漫山遍野到处跑。他年纪轻轻的,就能挑起几十斤重的东西。用扁担箩筐经常给别人送一些山货到集镇上买卖,或者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从中赚一点脚步钱,维持他一个人的日常生计。

就在那年,祖父十六岁。突然来了一个人,一袭书生打扮的模样,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件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见祖父坐在黄桷树下等生意,就过来对祖父说跟他走,去取一包东西,让祖父送到另外一个地方。祖父跟着那人,七拐八弯,来到一处破旧的房屋,取了四个箱子,沉甸甸的。祖父没敢问到底这是什么,按照挑夫行业规矩,祖父也不应该问的;那人也不可能告诉他,只说把东西送到的具体位置。

祖父想只要有钱赚,管他什么东西,莫把它搞丢了,对得起客人,这就对了。临走时,那人将几块大洋塞到祖父手里。三天后,远处传来稠密的枪声,祖父想来有点后怕。听老人说,那是游击队在和敌人、土匪打仗,枪声一直响了两天多,祖父不敢出门。第三天,枪声停了,祖父这才又出去揽活儿。又遇见那个人,说又要挑一批东西,送到原来那个地方。

祖父问能不能再叫一个人陪我?他随后补充说,我有点害怕,两个人有个伴嘛。可那人说“情况紧急”,祖父只好独自一人挑着把东西送了过去。又过了一天,枪声大作之后平静了下来,后来听说敌人被打败了。打了胜仗的游击队来到镇上,那个书生模样的人指着祖父对另外一个当官的人说,就是这个娃儿。祖父不知啥意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队伍里的人就已把他围了起来,那个领导模样的人抓住祖父手说:“老弟,感谢你!是你把弹药及时送到,我们才打了胜仗。”

从此,祖父在小镇上出了名。

哪知一个月后,国民党军队卷土重来,把祖父家唯一的住房烧了,原因是他曾给游击队送过弹药。祖父从此没了住处,也没有落脚之地,只能到处漂泊流浪,除了当挑夫,有时也到别人家打短工当伙计,经常寄居在别人家里吃住。他恨死了国民党反动派。

祖父长到二十三岁时,听说日本鬼子要打进四川来,镇上男女老幼同仇敌忾,修我戈矛。有人出面组织发了大刀和长矛,甚至还有猎枪,说是只要日本人敢来,人人都要杀小日本。那时祖父正是壮小伙,背一口带环的大刀,威武雄壮,带一群人在镇街上穿梭巡逻。不知咋的,日本人却没打进来,也许是山高路陡。但祖父逢人便夸口说,是他把小日本吓得不敢来的。

八月的四川盆地东部,秋高气爽,橘黄稻熟,一切都成熟了。在这成熟季节,祖父与祖母成婚了。祖母也是这个小镇上长大的,可以说祖父与祖母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婚后不久的一天深夜,有人敲门,声音相当急促。祖父开门一看,有人倒在血泊中,后面又有吵吵嚷嚷的追兵,打着枪。祖父赶紧把他扶起来。那人说先不要管我,请把这张纸条送到西边那棵黄桷树下埋起来。不久那人就死了。这时房东过来,阻拦祖父,因为有了以前给游击队送弹药房屋被烧的经历,房东怕了,死活不让祖父送。这时枪声渐近,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国民党部队的影子,子弹从祖父耳边飞过,簌簌地响。他顾不得房东的吆喝,冒着生命危险,硬是把东西送到了目的地。

虽然聪明的祖父躲过了追兵,但房东担心与害怕,却不愿意让他住了。从此,祖父在本地再也难以存身,只好带着祖母到处漂泊度日。他们到过重庆、成都、达州、南充等地,在重庆呆的时间算最多,以捡破烂为生,饥一顿饱一顿,过着流浪的生活。

回到老家时,祖父已有了父亲。大山还是那座大山,却早已换了一番天地。解放后的政府修建公路,有了汽车,进进出出的,祖父再也用不着当挑夫了。他在生产队种菜,后来,祖父当上了民兵连长,入了党,带着民兵修路;看着公路四通八达……耳闻目睹新旧两个社会,祖父深深觉得共产党好,他的心愿就是让子孙后代都能够加入中国共产党。祖父常讲旧社会的生活艰辛,讲新社会的幸福日子,祖父经常说的一句话:“共产党是为人民办事的,是真心对老百姓好的。”

祖父对父亲的要求很严,并注重言传身教,不占公家一分钱的便宜。他对党的那种朴实的情感,虽然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追求真理、不图名、不图利、甘愿奉献的精神,激励着后人不断进步,奋力前行。

祖父入党的时候,是全国刚刚解放不久。我看见了他留下来的入党申请书的草稿,是写在一个笔记本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我想,祖父并不识字,也不会写字,这应该是他请别人代写的。虽然这份草稿笔迹不是他的,但是却代表了祖父的心声,也代表了他对党的一片赤诚。

这是祖父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

在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服从党章,缴纳党费,无条件地接受党分配给的工作,执行党的决议,服从党的纪律,保守党的机密,不动摇不投降,不怕困难,为无产阶级及民族解放事业而奋斗到底……在申请书的末尾,我看他还补充了一句:“不仅我自己要求入党,我要教育我的子孙后代都要入党。我们全家人,永远听党话,永远跟党走。”落款日期是1950年3月9日。

改革开放初期,也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山里吹起了一股清新改革之风,吹活了大山。祖父承包了一片荒山,种上了苹果树,几年下来盖起了砖瓦房,用上了自来水。1991年的一天,祖父突然被镇上接去作报告,接他的人说:“战争时期,您为游击队做过好事,请您去讲讲。”

这一说,祖父才想起来自己是中国共产党的同龄人。

祖父老了,佝偻着身子,但脸上仍是大山塑出的特有的古铜色。祖父常常坐在那棵黄桷树下的大石头上看人来人往,眼里映着大山,心里装着大山。他一直说自己是大山的儿子,在大山里长大,又有大山一样的性格。祖父临终时把父亲叫到他的床前,竭尽最后一口气说:“要教育子孙后代都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听党话,跟党走。”这是祖父的心愿。

山,既气势磅礴,也抱朴含真。奇险灵秀是山,逶迤起伏是山,平坦通途是山,突兀壮丽是山,柔情似水是山,呼呼生风是山。山的韵味,时而鬼斧神工,时而又平淡无奇。山的性格是刚强正直的,不畏惧任何阻力,但又是包容亲切的,不排斥任何事物。因为有山,河流为之绕道;因为有山,公路才以此环绕。大山以浑厚坦荡容纳万世汇聚百川。

受祖父的影响,刚满十八岁的父亲,就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抗美援朝战争爆发,祖父把父亲送去参了军。父亲从大山里出发,随着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来到了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在部队开拔路途中他就缠着政治指导员要求入党。指导员说,入党是可以的,主要还是要看你的表现。父亲说我的表现肯定没问题!在战场果然如父亲表的决心那样,没有“拉稀摆带”(四川方言,意即拖泥带水,不干脆,不耿直的意思)。他作战勇敢,在危险面前敢于挺身而出。他听说了朝鲜战场上像黄继光那样舍身堵枪眼的英雄事迹,更是热血沸腾,情绪高涨。

也许因为父亲以前在家时跟别人学过厨师,就被分配到炊事班烧火煮饭。为此父亲很是闹情绪,他说好男儿就是要上战场打仗,跟敌人面对面拼,哪有像女人那样躲在后面煮饭,于是他不干。指导员又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说是革命战士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煮饭也是为了消灭敌人。试想如果战友们都饿着肚子,哪来力气打仗消灭敌人?你不煮我不煮,总有人来煮的,你煮饭有一套就叫你煮了,也是对你的信任嘛!大家能不能吃上饭,有没有力气打仗,就看你的了。

指导员一番声情并茂的思想开导,让父亲不再闹情绪。他放下了思想包袱,决心把煮饭这个事情做好。有一次,父亲被要求把煮好的饭背到战场上,可是敌人的炮火很是激烈,送不上去,怎么办?他硬是把饭用桶拖着一点点往前爬,全身爬得都是血,用了好一阵功夫才把饭送上。战友们利用战斗间隙填饱了肚皮,把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进攻给打了回去,父亲因为这事立了一次三等功。

我已经记不清父亲跟我讲起过多少次他入党的经历,每每讲起时,父亲的神情总是显得那样的神圣庄重。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那刺眼的黄光夹杂着一抹惊心的绯红,一如那上千人静静地躺在的赤血,妖娆,而又美艳。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去,武器弹药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血肆无忌惮地流淌。四周尸横遍野,早已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弹药味与血腥味直逼鼻孔,呛得人直咳嗽。父亲说,战友们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连续十几天经过几次战斗,连队牺牲了好多人,连长也牺牲了,只剩余二十几个人。

尽管父亲是炊事班的,由于现在人手极度不够,他既要煮饭也要上战场。那是在一个战斗间隙,在一个坑道里面,远处轰隆隆的枪炮声音,不时传进耳朵里面。连队召开党员大会,只有五个党员参加,副指导员担任父亲的入党介绍人。敌人的探照灯不停地照来照去,变幻的灯光照在战友们那发黑发亮的脸庞上,许多人的胡须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下巴。副指导员那平日里显得温和、憨厚的神情顿时变得庄重严肃起来。

副指导员走到父亲面前,问父亲:“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吗?”

父亲在心里面想过无数次入党的场景,他总是想着可能只有等战斗结束以后,党组织才可能考虑他入党的问题。但这时,副指导员的问话,显然是在战场上准备发展他入党。这让他猝不及防,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父亲顿时瞪大了眼睛,傻乎乎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没有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副指导员大约是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又问了他一遍:“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吗?”

这时父亲反应过来了,激动得不知怎么表达,只是一股劲地连忙说:“愿意,愿意,我愿意,我做梦都在想。”

副指导员点点头,转身对其他党员说:“好,现在我们开会,讨论入党的问题,由我做介绍人……”接下来,他向在场的党员介绍说,我的父亲早就交了入党申请书,平日表现也很突出,比如,作战勇敢、完成任务出色,这个大家应该看在眼里的,符合一个共产党人的标准。最后,他非常郑重地说:

“现在同意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举手!”

说完,他首先举起了手,其他的人也举起了手。父亲就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一名预备党员。

父亲还给我讲了他向党旗宣誓的场景。

朝鲜战争已经全面取得了胜利,父亲他们从朝鲜撤退回了国不久,那是一个晚上,连队驻扎在一座庙里外训。

一轮皎洁的明月,从黑漆漆的山脊背后露出了一点边儿。庙宇附近的林子里呈出黑黝黝的阴影和朦朦胧胧的月明星稀,树枝抖落了重重叠叠的流风余韵,把那峭劲如铁的枝杈划向墨蓝色的天宇。林中浓密的树叶发出暗香盈袖的湿润草香,叶子上的露珠在星月交辉下一闪一闪出点点银光。

那是一座安静的山神庙,空空的庙台上什么也没有,积满了厚厚的尘埃,东墙已经倒塌,整个显得有些破败。也许是太偏僻了,就是这些年逐渐在乡人们兴起的烧香拜佛,也没有给这里增添一些香火。

在这座庙宇的墙壁上,紧贴着一面鲜红的崭新党旗,缀有金黄色的党徽图案,在红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几盏马灯搁在高高的庙台上,光线穿越过悬挂的蛛网照向屋顶,照得整个庙宇空间内如同白昼那样敞亮。

一群战友们穿着整齐的军装,红色的五角星在灯光下熠熠发光。他们列队在党旗前,立正站好,举起右拳头,向党庄严宣誓。他们有的是预备党员,有的是正式的,还有的是正在培养的入党积极分子。原来的指导员已经在团里政治处当了宣传股长,副指导员已经晋升为指导员,他在队列前面庄严地举起了右手,领着念入党誓词: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承认党纲、党章,遵守党的纪律,服从党的决议,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努力提高自己的觉悟,积极工作,精通业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屈不挠,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宣誓人:XXX,1953年7月27日。”

父亲解释说,那时的入党誓词与现在的完全不同,全党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内容,可以由各个基层党组织根据不同时期的需要进行自拟。

指导员大声地念一句,队伍里面的人跟着念一句,声音豁亮,底气十足,响彻整个庙宇。尽管短短几句话,字字如珠、如铁,父亲说他感觉到作为一名党员的责任是很重的,最后每个人都向着党旗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父亲久久地凝视着高悬的党旗,他同样也大声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他说既然是誓言,就应该按照誓言去做,一言九鼎,言而有信。立下誓言对党就应该赤诚,献忠心,信守不渝,像大山那样永世不变,不得违背。按照农村俗话来说,赌咒发誓的话,违背了就得天打五雷轰。

在我不可磨灭的记忆中,身体强壮高大魁梧的父亲,永远像大山那样伫立在我的心中。他从来就是自信的,信心百倍,胸有成竹,踌躇满志。他的自信其实来源于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一种自我的实力。几年的戎马生涯,经历了抗美援朝无数次激烈战斗的父亲,可以说九死一生这样的形容早已没有什么惊骇之意,他应该是百死一生、万死一生。每个生命在这样的经历下足够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宠辱不惊了。可父亲每次讲起他的入党的经历、讲起他向党旗庄严宣誓的那一刻时,他总是充满了肃然起敬、顶礼膜拜、心悦诚服的感情。

山虽无言,然非无声。那飞流直下的瀑布,是它地裂般的怒吼;那潺潺而流的小溪,是它优美的琴声倾诉;那汩汩而涌的泉水,是它靓丽的歌喉展示;那怒吼的松涛,是山对肆虐狂风之抗议;那清脆的滴答,是山对流逝岁月之记录。

父亲从部队退伍后,当了生产队队长。他既是资深党员,又是农村干部,为生产队里办了不少实事。他一心一意带领全生产队的人种田耕地,他的生产队庄稼的产量是全村里数一数二的。大集体出工出劳,他干农活从不偷懒,割草、犁田、插秧、打谷子等,脏活累活,总是抢先干。

我还记得一件事,村里徐大莽幼年时父母去世得早,他成了孤儿,而且智力有点弱。父亲为了方便照顾大莽,让他认自己为干爹,在各方面给予关照,后来又帮大莽娶了媳妇,结了婚成了家,一直照顾大莽好多年。还有一次,村里一个贫困户家里码在广场上的麦秸垛着火了,喂牛的饲料没有了,父亲就把自家的麦秸垛给了他一个,解了那家人的燃眉之急,帮助他渡过了难关。

父亲还喜欢学习,夜晚点着灯,看人民日报,阅红头文件,读理论书籍。我半夜醒来,还见他坐在桌前,那坚实的背影,像大山那样,让我感觉温暖踏实。他常受表扬,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有奖状,还有毛巾、茶杯、农具等奖品。慈祥的父亲总是教育我一定要入党;仁爱的母亲,也教育我、激励我、嘱咐我,向父亲学习,像父亲那样,也要加入中国共产党。

父亲的善良、正直、勤奋、能干,赢得了全生产队的信赖和赞扬。父亲去世的时候,全村人都为他送行。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大爷说:“他是一个好人啊!对我们长辈全力帮助,对晚辈厚爱有加,不愧一位真正的老党员哪!”父亲留给我们的是无价之宝、精神财富,我们永远怀念他。

也许受祖父与父亲的影响,从小开始,我就崇拜共产党。尽管如此,但那时懵懵懂懂的,对为啥入党不是很懂,后来我才慢慢懂得。

我刚满十八岁时,参军来到河南洛阳驻扎在一个山区里面的炮兵部队,那儿距离市区有近百里之遥,在一条真正的“夹皮沟”里,三面都被大山环绕,四周人烟稀少,条件之艰苦自不用说,但训练起来,再加上部队严格管理,实在是受不了。我有几个老乡,他们是城镇兵,怕苦怕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而当了逃兵。

父亲来信对我在部队不怕苦不怕累的劲头给予了赞赏与鼓励。当兵第二年,我从部队探亲回家休假,这时父亲正在田里忙活,听说我回来了,丢下手中的农活,打着赤脚赶回家,见到我上下打量,看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虽然瘦了点,但是长高了,他很是高兴。父亲问我入党了吗?我说还没有。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好看,好在我刚回家,母亲又在旁边,他没有说什么,但我感觉得出父亲很是失望。

接下来的几天休假时间,父亲一股劲地问我,为啥没有入党,是不是在部队表现不好?一个接着一个问着关于我没有入党的问题。

我跟父亲解释说,部队里面入党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是有年度计划发展指标的,全连队百十号人,一年就只有两三个人才有资格入党。尤其是义务兵,考察也很严格,必须有一定的显著成绩,不是说谁想入党就能入的。再说许多比我兵龄长的老兵都没有入党,何况我还是一个第二年兵,半生不熟的……父亲对我这一番逼急了的解释显然不太满意。

在家休假的十余天,因为我没有入党的原因,说实话我过得并不愉快,只盼望着假期早点结束,避免父亲无休无止地盘问。

我好不容易熬过探亲假,回连队不久,父亲又从遥远的老家坐了火车,又坐汽车,一路不怕劳顿颠簸,到连队探望我,在我那里小住,条件比较简陋。一日,父亲去连部质问我们的政治指导员。指导员姓徐,长得很是精干,穿上军装就是帅气,一张娃娃脸,三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十几岁那个样子。徐指导员告诉父亲,说我表现还不错,下步正准备发展我入党,但我压根就没有写入党申请书。

父亲回到临时来队家属房见到我后勃然大怒,斥责地问我:为什么不写入党申请书?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对我总是慈祥、温和的,绝少有那样大动干戈的时候。父亲说我不写入党申请书,他就不回家,一直督促到我写好了才走。

我终于写下了我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父亲坚决要亲自看一看。当然我的文笔还是很好的,经常办黑板报与墙报,还在团里得过奖,可以说在连队里面也算是“笔杆子”,有的战友还叫我“秀才”。我写的入党申请洋洋万言,倾注了我对中国共产党的一片真诚。父亲几乎是用了一个晚上才看完了我的入党申请。次日,父亲用一种特殊的目光注视着我:“写得真好,确实好!”父亲的表扬竟然让我不知所措。

老实说,那时要不是父亲的坚持,我入党愿望并没有那么强烈,但是后来使我向党靠拢的愿望如此强烈,缘于我的班长,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他影响了我,促进了我尽快加入党组织。

班长翟学建经常说,“当兵就是干革命,保家卫国,是吃苦而不是享福,需要牺牲奉献。吃不了苦,当了逃兵,那是可耻的。”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有一次,他的父亲患重病,来信让儿回家。可正值野外驻训,处于关键时刻,班长知道自己是教练骨干,走了就影响整体进度。他思来想去,把信揣在兜里,没给任何人说,直至他父亲去世以后。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一个人在操场上偷偷哭泣,被我们发现才知晓的。班长让我心灵受到震惊,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舍小家顾大家,原来他是共产党员。那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许下愿望,我也要做像他那样无私的人,心灵洁白,责任心强。

于是,我要求入党,递交入党申请书,可因指标有限而失之交臂。我考上南京某军校,我的中队教导员也是学员党支部书记。他为人诚恳,教我学习,教我做人。在他的影响下,我学业长进,思想进步。我表明入党愿望,递交了申请,得到了他的支持。为了全方位历练,他让我负责编辑墙报,手把手地教我写广播稿。天不从人愿,事不由己望。正当支部准备发展我入党时,却赶上部队精简整编,所有党员发展对象被暂时搁置。

三年后,军校学习期满。按照“哪里来哪里去”原则,我被分配到原部队,担任炮兵指挥排长,兼连队团支部书记。我在新岗位上仍然努力工作,用行动证明对党的忠诚,年底被表彰为“优秀军官”。在对干部民主评议中,得票率达到95%,我又一次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训练间隙,党员张纯山说:“排长,你表现出色,符合入党条件,我愿做你入党介绍人。”张班长是公认的榜样,是值得信赖的。从此,我把他作为标杆,向他汇报思想。正当考察入党时,我又被调到团政治处,入党再次被搁置。

我在政治处任宣传股干事,负责政治学习、新闻报道等。我笔耕不辍,常有“豆腐块”发表,赢得了党组织的认可。这时,宣传股领导得知我入党经历后,跟我谈心说:“你目前没跨进党的大门,不是说你不具备条件,而是客观原因阻碍。望你继续干好本职,加强党性锻炼,党的大门随时敞开,别灰心啊!”股长做我的入党介绍人,结帮扶对子,解思想疙瘩。

我对党信仰志不移,有志者事竟成。在党组织的关心培养下,1996年1月16日,我终于成为一名预备党员。在支部大会上领导讲的话,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股长说:“抬高人生杠杆,确立工作标准,奋发有为,时刻准备着,不忘初心,不辱使命。”当我举起手庄严宣誓时,那鲜艳的党旗从此就印在心里,仿佛听见党和人民对我期盼的声音。这一幕,终身难忘。

我的入党过程,与其他同志相比,也许拖得久些,但并不能动摇我的信念,反而更坚定我的信仰。我常想起祖父与父亲,还有那些在战争年代的地下党员,一生经受着鲜血的考验,受的委屈比我们多得多,但他们对党和人民的信仰,却始终坚定不移。人生经历,千差万别。在和平年代,也许不会惊天动地,但我知道,只要常想着自己是一名党员,无论在哪个岗位上,我都会努力,都不会懈怠自己。

那是一个夏天,就在父亲去世十周年。我利用正在读书的女儿放暑假的机会,享受难得的工休假,带着妻子和女儿去南方寻找父亲向党旗宣誓的那座山神庙。我固执地认为,应该让已经懂事的女儿了解先辈们的历史,让她知道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是多么的不容易,也让她对先辈们的奋斗史有一个直观感受。

夏天的意境,红尘画卷,也许温如春熙,也许瑞气万千,也许紫玉成烟,是诗人无法用隽言妙语所描绘的,是画家无法用画笔出神入化的。我只觉得,夏天的意境是不可名状的,只能用心去啜英咀华,用眼睛去感同身受。我对夏天的意境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夏天丰富的文化历史底蕴,使夏天充满灵秀之气。

就在这个夏天里,我陶醉于其中意境。轻掩门户,与夏为友,与夏为伴,与夏同行,是我由衷的愿望。我们从四川出发,坐了飞机又坐汽车,边走边打听,费尽了周折,终于打听到了。

那座小庙坐落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背靠一座小山,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河边。我花了五十多元钱,雇到了一只小木船。小船在一条两岸如诗如画的河中划了有七八里路的样子,就到了山脚下。下船了,热情的船夫告诉我:一条大路直通到山顶。果然,我们走了不远,就看见一条宽阔的柏油路沿着山坡盘旋而上。幸而在三叉路口有不少三轮车停在这里拉客,我们坐着三轮车才到达山顶那座庙宇。

父亲描绘的那座破庙已经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座崭新的庙宇,红墙灰瓦,院落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这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并不出名的旅游景区。庙里“铛铛铛”的敲钟声,在我的耳边响起,当然还有木鱼声。一大群和尚坐在铺在地上的蒲团上面,身披袈裟,念念有词诵读经文。旅客三三两两,并不多。还有一些香客,跪在菩萨前面的小蒲团上虔诚地作揖。看样子,小庙的香火还比较兴旺,至于拜的什么菩萨,我并不认识。

其实,我在想为啥没有在这里立块碑呢,哪怕是一块小碑也好。应该告诉人们我父亲和他所在部队的战士们在这座庙里举行过宣誓仪式。但随即我又笑了,当时父亲他们不算什么英雄,只是驻训的时候偶然路过这里,又没有在这里打过仗,凭什么在这里立碑呢,也许这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我又在想象着父亲当年在这里是如何宣誓的。我只是试着给妻子女儿讲,那面刷着酱红色的墙壁也许就是悬挂党旗的地方,还有放马灯的高台,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站在那里,举起右拳头,宣誓的声音似乎还在回荡。

我没有经历过父亲入党宣誓的过程,只能竭尽我的所有知识和了解,进行解说。我讲得似是而非,好在妻子是党员,她大概是能够懂的。只是我那年幼的女儿,她没有学过这些党史知识,她生长在这么幸福的和平年代,吃穿不愁,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血雨腥风,什么叫水深火热。在她看来,我带她到这里,跑这么远,这么辛苦,就是为了看这座庙、这座极其寻常的庙宇。也许她在心里埋怨我,放假了为啥不带她到那些著名的景点看看。可是她哪里知道,现在的生活与过去比较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只有把今天的幸福生活与过去的苦难日子相对比,才能找到幸福感。不说别的,就说过去在战争年代安安逸逸吃一口饭都很困难,也许饭碗还没有端起来,一颗炮弹就落下来了,哪里得安身呢?

女儿还一直在问我,爷爷为何跑到这里来,来干啥,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一连串的问题,在我看来她问这些我都能够理解,因为她太小了。

那天我告诉她许多,讲了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的先辈曾经在这里入党宣誓。宣誓知道吧?就是一种誓言,那是不能违背的。我还讲了那些先辈们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是如何入党的,讲了我对党的认识……女儿也是认真在听,她不住地点头,似懂非懂。无论她是否懂得,将来她要学中国历史,其中就有中国共产党如何带领人民群众翻身得解放,又如何让中国人民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的。现在让她在幼小的心灵中早早打下烙印,让她知道将来她长大了也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尊崇我家先辈们留下的心愿,永远跟党走,永远听党话,不能忘记先辈们的奋斗史,珍惜现在。

天色渐晚,我们准备下山,居然还可以打到滴滴车,回到城里住处是没有问题的了,来这里一趟不虚此行。我看见这座庙宇的中庭开满了红花,花瓣红若血球,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总之开得很鲜艳。花儿总是要凋谢的,但年年又会长出来,那是因为有种子,在凋谢的时候种子会撒在土壤里,来年又能开花结果。我在想一代又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就像这些红花种子,撒遍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一代传一代的种子,接力传下去,永远都有鲜花灿烂,而且越开越鲜艳!

祖父的心愿像一粒红花坚实的纯洁的种子,种植在我们“心”的土壤里;祖父的心愿又像一艘结实的倔强的小木船,行驶在我们“心”的海洋上;祖父的心愿像一团五彩缤纷的彩线,编织我们“心”的宽阔世界。

尊崇祖父的心愿,作为大山之子,我们都有大山一般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