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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2 04:09西杨庄
火花 2021年5期

西杨庄

肆虐了三天的超强台风“利奇马”刚刚过去,留下的台风尾巴还在肆意搅动,救援列车就接到了紧急出发参与救援的命令。总工程师庄阁仁看到通知后,身体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原来,机械化打磨施工队线路打磨工班工长张海龙为打磨新建沿海线路,被“利奇马”台风冲毁了道床,钢轨打磨车直接从路基上甩出线路,请求紧急救援。

救援列车马上启程,以最快的速度驶向临海市。

此次超强台风“利奇马”对临海这座浙江小城市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据媒体报道,自10日凌晨台风“利奇马”登陆浙江入境后,主要对浙江沿海地区造成较大影响。据浙江省政府防汛防台抗旱指挥部发布数据显示,截至10日15时,超强台风“利奇马”已致浙江省402.4万人受灾,紧急转移安置86.7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10.3万公顷,绝收1.3万公顷,因灾倒损房屋1.4万余间,直接经济损失74.4亿元。而其中仅临海就达到了近四十亿元经济损失,临海正在建设的临(海)杭(州)高速铁路线损坏严重,由于暴雨狂风冲击,多处道床石砟被冲刷空,线路施工严重瘫痪。

庄阁仁站在救援列车车头驾驶室内,心潮澎湃。不应该啊,海龙经验丰富又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怎么会在超强台风出来时抢点打磨钢轨?

庄阁仁和张海龙是老熟人了,记得俩人第一次见面还是世纪初,他俩刚通过考试进入铁路系统被分配到大型工务机械化养路维修段。新职入路人员统一培训报到那天,庄阁仁跟着培训班主任走进新职工宿舍,一开门就看见有个人在上铺伸出大半个身子,用手拨弄着头顶的大吊扇扇叶。主任喝道:“张海龙,你这是在干什么?危险!”张海龙笑着跳下床:“嘿,我琢磨着,这样的风扇有没有安装在那些大型施工机械车上呢。”说着,就接过庄阁仁的行李放到了下铺。

过了几天,主任把庄阁仁叫到培训办公室:“这培训班在我们单位也就是一个工班,全员六十一人,班里你和张海龙都是大学本科学历,而且你俩还是共产党员,这培训班工、班长就你俩吧。不过你们这工、班长可是为大家服务的,先就从阵地宣传做起,你们先抓紧把宣传展板弄出来。穿上工作服,刚入职,大家一起工作,营造氛围,展展风采,壮壮士气。”

庄阁仁和张海龙两人的第一次合作就这么开始了。张海龙大大咧咧,嗓门大,凡事爱咋呼,给庄阁仁感觉就是爱出风头、爱显摆,有点烦他。宣传展板刊头先是庄阁仁设计的,是一个头戴安全帽的职工工作头像。中午吃饭回来,不知道哪个家伙在安全帽旁边画了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伸手抚摸安全帽,大家看到了就起哄,说他们思想跑马了,想女朋友了,弄得两人都不好意思。张海龙说:“算了,咱改大型机械车吧。”庄阁仁想想也是,大型机械车上总不能有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吧?不过他也有些担心:“这大型机械车好画吗?”

张海龙说:“没问题,画大型机械车我最拿手。你说,清筛机、捣固车、稳定车、大修列车、钢轨打磨车、路基车,哪一种吧?跟你说实话,受我在铁路上干了一辈子大修工人的父亲影响,我从小就喜欢画那些大型机械车。我来这儿上班,就是向往机械化作业,梦想着有一天能亲自驾着大型机械车去施工。”

庄阁仁觉得这张海龙真有意思,不喜欢谁来这儿呢?他就说:“当大机司机驾着大型机械车去施工,必须是学机械专业的。我们这专业都是纯线路技术类,培训完了去向是养路工班、地面作业点,要想上列车驾驶恐怕够呛。”

张海龙边画边说:“那,我们就申请呗,看机会吧。”忽然,他用粉笔点了一下黑板:“这就是我的目标和梦想。”

庄阁仁已经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举动,斜眼看了一下问:“这是什么大机?”

张海龙说:“什么大机?这是大型钢轨打磨车!线路通过钢轨打磨车打磨后,不但跟刚刚出厂的一样新,最主要的还是延长了钢轨使用寿命,增加了安全性能。钢轨打磨作业施工专业术语叫‘磨轨’,现场作业人员戏称‘魔鬼’,哈哈,你看你,都当工长了,不能再说外行话了,不然人家会笑话你的。”

管它“磨轨”还是“魔鬼”呢,有意思吗?庄阁仁懒得和他啰嗦。

救援列车已经驶进临杭线。因为线路毁坏严重,救援列车只能以每小时不到十公里的时速在临时修建好的高低不平的线路上左右摇摆着前行,凭感觉庄阁仁知道车体左右摆幅已超过了限度,不时地有侧倾掉道的危险。像这种情况,一般救援列车是不敢轻易出动的。这次是因为情况紧急,而庄阁仁又是老手、经验丰富。这就是真正的铁路职工,关键时刻能够硬杠杠地用得上,绝不孬蛋,即便危及安全的隐患存在依然会坚守自己的岗位。庄阁仁想起了和张海龙的第一次出车,第一次参加施工作业。

在入路四十天的新职工培训中,安排了二十天的现场实践培训,而现场培训的其中一项就是参加机械化打磨夜间施工作业。六十一个新职工个个都是刚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哪里吃得了这等苦?虽然他们平常也熬夜,但那是玩游戏啥的,而且是在有空调各种设备条件好的环境里,一旦真的参加到施工一线夜间生活,那可就不一样了。他们刚开始还有些新鲜劲,当两天一过,一个个就都原形毕露了,不但无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而且邋遢得一塌糊涂,有的第二天甚至还穿着头一天的工作服去现场,而那前一天本就被汗水浸泡透了的工作服,第二天直接就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其中有两个女生更是累得腿发软,往车前头驾驶室里一坐,再也不想动弹了。另外一名某名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更是绝版,到工地第二天便直接请病假回去了,从此再也没见到他的踪影。庄阁仁也是体验到了从没有过的痛苦和恐惧。而打小就熟悉铁路大修施工的张海龙则完全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态,他坐在庄阁仁身边,居然还用诗一般的语言安慰大家:“这种现场体验的机会真难得啊,只有经历过痛苦的历练和精致的打磨,人生才富有意义,也是我们积累的最大的财富。”要不是庄阁仁也累得浑身发软,话也不想说,没准儿会把他扔到道床外面去。

那二十天的现场实践培训,个个累得不轻,每人体重都减了十来斤,最要命的是主任把他们全部集合起来,宣布了一条重要决定:为了给我国未来新型道岔打磨车储备人才,提高钢轨打磨作业队伍的文化层次,经报段长研究决定,培训结束后,将把他们中前二十名综合评分最高的人员直接安排到机械化打磨施工队。

大家都愣住了,一张张脸顿时没有了兴奋颜色,有好几个张大嘴巴忘了合上。主任没见到预期的热烈反应,又加重语气提示:“没想到吧,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们可以大展作为,驰骋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了,这也就意味着将来你们中间要产生大机司机、打磨技术能手、打磨工班长,甚至施工队长了。”

大家仍然反应冷淡。忽然张海龙大叫一声:“太好了,我做梦都盼着去打磨车上干呢,这回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却不料立马引来了无数道愤怒的目光。

散会后,十几个比较优秀的学员把门关上,发起了牢骚。庄阁仁没有吭声,半个多月的入路新职培训让他明白了自己是没有条件可讲的,但内心对将来安排到机械化打磨施工队他是一千个不愿意。在机械化打磨施工队,不单单夜间施工作业让他心惊肉跳,还有白天的保养,特别的脏。对机械化打磨施工,他原来是在书本里了解,觉得很科学化、现代化,甚至有点儿浪漫和壮美,可现在真正领略了它的实际情况后,想想以后要是成天这样漂泊在野外作业,简直是无法想象。

有个学员说:“这明摆着不公平,把我们直接安排到打磨施工队,我们那是磨轨吗?简直就是‘魔鬼’啊!反而那些综合评比分数低的比我们去向还要好!”另一个说:“是呀,是呀,怎么说改就改了!”

这话都说到了庄阁仁心里。自己是一名大学本科生,来铁路的理由简单而又现实,就是要留在机关科室里面,不想到下面施工队去,简直是浪费人才嘛!可没想到说改就改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之后,一位同学对庄阁仁和张海龙说:“不能就这样说改就改了。我们应该集体给段长写志愿申请,找些理由,说清楚我们不适合这个工作,也不愿意进打磨施工队。”另一个学员说:“没看主任那口气,好像还是我们捡了个大元宝似的。庄阁仁和张海龙是笔杆子,这志愿申请还得你们来写。”

庄阁仁吓了一跳,他当然赞同写这志愿申请,但自己不想出这个头,又找不出推辞的理由。张海龙却态度鲜明:“不行,不行,我不写。我坚决拥护这个决定。你们也真傻,能到机械化打磨施工队,是盼都盼不来的好运气。你们没听主任说吗?我们将来能当大机司机,当施工队长。再说了,我是共产党员,我不会写的!”说着,扭头出门了,气得其他几个人眼睛直翻,纷纷骂了起来,好像这回的安排是张海龙给他们改掉似的。

大家都让庄阁仁赶快动笔。他没法推了,就让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凑了一份志愿申请,写给段长。至于文笔如何,话语怎样,他也没有太动脑子。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不想留下自己的笔迹,写的字用了仿宋体。

这志愿申请由一个学员负责塞进段长办公楼一楼的“职工意见箱”,投出去后,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一连数天没什么声息。此后,张海龙在学员中间显得有些孤立。庄阁仁和他是上下铺,仍然一起搞宣传展板,却不敢和他靠得太近,以免遭受池鱼之殃。张海龙本人倒好像没觉得什么,学习劲头特别大,成绩还一直在全班的前面。

过了四五天后的一天晚饭后,主任找庄阁仁唠嗑,唠了几句家常后,突然问:“培训班里有人给段长写了份志愿申请,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庄阁仁吓了一跳,赶紧说:“我不知道。”主任没有看他:“段长把我好一顿批评呐,我是从施工队破格提拔为这个主任的,段长说他对我抱有很大期望。没想到,我一上任就出了这事。”

庄阁仁心虚地说:“段长让查了吗?”

主任摇摇头:“没有。段长说你们都是好苗子,是我没摸清下面的思想,工作方式简单,一件好事办成了坏事。”

庄阁仁连连点头:“对对对。”

主任掏出一张纸:“你看看,这是谁写的?”庄阁仁伸头一看,脖子马上缩了回来,正是自己亲笔写的那份志愿申请,他心里怦怦直跳,支支吾吾不吭声。

主任说:“你不说就不应该了,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主任看了他一眼,“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庄阁仁脑子一时短路,心想完了,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把他出卖了。他刚才已经说了不知道,现在争取主动也来不及了,只好坚持到底:“我是真的不知道。”

主任不高兴了,抬高声音:“我问过你们宿舍的人,都说是张海龙写的。这回找到志愿申请原件一看,果然,除了你和他,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

庄阁仁心里一宽,马上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卑鄙。可要揽到自己身上来,真没那个勇气。他还是嘟囔了一声:“没准还有别人会写这种字……”

主任摆了摆手:“不可能,我调查过了,这种字体,能写这么好的,只有你们俩。哼,还是共产党员呢!”

庄阁仁再也不敢说话了。

之后,学习和培训紧张起来,这件事似乎也就过去了。庄阁仁本来很怕到施工队去,随着教学训练,一次次去现场观摩,也逐渐适应了。张海龙学习一直不错,总在全班的前头。在庄阁仁看来,张海龙这个人确实有爱出风头的毛病,但人很真实,绝不像有人说的那样口是心非。所以这事似乎已经过去,但他心里总有一种摆脱不掉的内疚感。

写给段长的那份志愿申请极大地影响了主任的前途。几年后的一天,庄阁仁和主任见面,听到主任对他嘀咕说:“你们都快超越我了,原来和我差不多的其他主任、副科长都提正科了,有的还提了副处,我还是这个样子,唉,都是你们那份志愿申请闹的。”

庄阁仁觉得主任说得也不见得对,但又不好说什么。

四十天的培训很快就结束了,他们这批新职工的去向也公布了,全班六十一个人,三十个安排到了维修施工队,两个女孩子留在职教科,还有三个安排到了机关科室和后勤车间。庄阁仁安排到了技术科,而张海龙的安排却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去了机械化打磨施工一队,那是大家都不愿去的施工队,张海龙也是唯一一个被安排去的新职工人员。

回到宿舍,庄阁仁没有见到张海龙,找了半天,发现他一人还呆在培训教室里。庄阁仁走到房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办好。他知道这个分配决定对张海龙有点不公平,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去机械打磨施工队?他心里嘀咕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走过去,喊了一声:“海龙。”

张海龙回头看了一下庄阁仁,脑袋上像沾了什么似的甩了甩,笑着站起来:“我很高兴,去那儿本来就是我的梦想!走,咱们把宣传展板最后一期出了吧!”

庄阁仁觉得鼻子发酸,一起四十多天,感情还是那么好,只是……

两个人最后一次站到了宣传展板面前。

庄阁仁找到了主任,对主任说:“主任,我向您坦白一件事,当初那个写志愿申请的事,这事你冤枉了张海龙,志愿申请是我写的!”

主任一愣,望着庄阁仁叹了口气说:“庄阁仁呀庄阁仁,你这个人太感情用事了,也太善良了,但是原则性太差。你是绕弯想说张海龙去向安排的事吧?那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工作岗位是综合考察评定后上报到段领导的决定,和那份志愿申请没有关系。再说,张海龙不是也喜欢去那里吗?机械化打磨工作是非常重要、非常光荣的。这事你不要再提了。”

庄阁仁没法再说下去了。

第二天,他们奔向了各自的岗位。

前面到了施工地段,庄阁仁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张海龙现在怎么样了。四年前,他第一次在现场见到张海龙之前,心情也是这么紧张和激动,也正是那次见面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张海龙在生产一线,庄阁仁在机关,平常两人很少联系。虽然庄阁仁也到机械化打磨施工队参加过几次季度例行考核,但总是错过相见的机会,每一次不是张海龙在外施工没回到施工队驻地,就是有其它原因难以遇到。这些年里,庄阁仁职务上升得挺快,从见习工人到技术员,从助理工程师、科员到副科长,从副科长到科长、总工程师,一路都很顺,工作岗位基本上也都在机关里。不过,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张海龙的身影,特别想知道张海龙的情况。

一年前,他通过路局考察考核,被任命为主管设备的总工程师。公示后,他认真地思考了好长时间,总感到自己不是当总工程师的料。这么多年,虽然这个单位艰苦,却也适应和习惯了,而且每次绩效考核都在前头。可他总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当一个好科长、施工队长,但作为一名班子成员中的总工程师,自己身上似乎还缺少某种东西,他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既然没有当好一名总工程师的信心,他就不想耽误单位也不想耽误自己,决定当一段时间总工程师后就申请离开。路局机械设备处对他的经历和业务水平很感兴趣,他到那儿发展的空间要更大一些。有了这个想法,另一个念头就越来越强烈了:离开单位前去趟机械化打磨施工队,看看张海龙。

巧了,没多久,庄阁仁带队到机械化打磨施工队进行三季度考核,这一次,庄阁仁终于见到了张海龙。

张海龙见到庄阁仁也很是惊喜。两人互相打了一拳,庄阁仁说张海龙黑了,张海龙说庄阁仁瘦了。可不,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由于单位常年野外机械化施工原因,张海龙原来的小白脸都变成了古铜色,只有牙齿和眼球更白了。庄阁仁心里内疚,问张海龙在施工现场怎么样?

张海龙情绪不错:“挺好,挺好,我在这儿当工长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我们工班年年都是先进。你别看我们这个工班小,可它拥有最先进的打磨水平。和你说呀,我现在把它看作我们施工队的标杆呢。我对我这帮弟兄说,我们天天都在施工,工长也就是你们的头儿。”

庄阁仁心里一阵酸楚,拉着他:“走,看看咱们国产的打磨车。”

“好呀,好呀!”张海龙跟着庄阁仁上车。

进了打磨车,环视着里面的各种设备,庄阁仁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敲敲那里,非常感慨:“这打磨车被你们保养得如此好……真好,真好,真为你高兴!”又拍拍驾驶座椅,“咱们同学,有八个当上了施工队长,两个当上了副段长,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工班当工长,还是个工人,连个干部身份都不是,什么时候能把这工人的身份去掉?对你这个大学本科生也太不公平了。”

张海龙不自然地一笑,没接话茬。庄阁仁也没法开口告诉他,自己下一个目标是要离开单位,上调到路局去。这会儿,他真希望能和张海龙调个个儿。

到了机车班组活动室,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锦旗,都是近几年的。庄阁仁很意外,夸奖说:“没想到你干得这么好!”

张海龙说:“是我的工班弟兄们干得好。”

庄阁仁问:“施工一线这么艰苦,常年远离城市尽在偏僻荒远的野外施工作业,你怎么让他们扎根安心的?”

张海龙说:“也没什么高招,我也就是经常给工班弟兄们讲父辈们干大修施工时的辛苦环境和条件差,那时候哪里敢想到今天这个机械化作业?再就是给大家讲我们把线路维修好了,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我们最亲的亲人不定哪一天就会坐哪趟高铁经过我们施工过的路段,亲人们平安通过了,就是我们最大的功劳,其实最主要的,是我们每一次施工总是沿着上行方向进行作业。”

“等等,‘总是沿着上行方向作业’是什么意思?施工计划从来没有过下行方向作业?”庄阁仁打断张海龙的话说出自己的疑问。

“有啊,但是我们会申请到前方一个站反方向进入施工区段,这样还是沿着上行方向进行作业。”

“为什么?”

“你我都知道,上行方向是北京的方向,我给大家说,北京是我们的首都,是我们最大的家,向着北京方向施工,我们就是在为建设强大的祖国尽自己的一份力,就是兴路强国,就是另一种方式的保卫祖国,其实做的就是在保卫自己的亲人!”

这种说法很实在,却触动了庄阁仁的内心深处,让他感受到了某种纯净和崇高的东西。忽然间,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憋在心里多年的那些话说出来!

在随后的几分钟里,他说起了那份志愿申请,说到了主任对张海龙的误解,也坦诚地分析了张海龙一个大学本科生为什么没能被安排到机关科室、没能得到提拔至今还是工人身份的原因,向张海龙深表歉意,希望得到谅解。

张海龙听完,像被电击了一下,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庄阁仁不敢正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真希望张海龙这时候能冲过来,狠揍自己几下。

张海龙缓缓地背过身去,整个身躯像患了风寒似的轻轻战栗。

庄阁仁心如刀绞,沉闷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声:“海龙。”

张海龙回过头来,眼里含满了泪水,但旋即他目光坚定地望向庄阁仁:“兄弟,谁让我们俩都是共产党员呢?也许这对我来说是党在考验我!不过,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庄阁仁连忙点头。

张海龙说:“答应我,一定要当个好领导,一定要对得起我们的党员身份!”

庄阁仁泪流满面,他紧紧抓住了张海龙的手。

……

救援列车终于抵达张海龙工班机械出事地段,现场实际状况比预想得更加糟糕。庄阁仁明白,领导派他来执行这次任务,是对自己的极大信任。

挂钢缆、搭支架、塔吊、撑起千斤顶、启动救援流程……救援工作有条不紊。

两个小时后,掉道翻车的打磨车终于重新站立到了线路上,庄阁仁也在线路旁边草丛里找到了被“利奇马”台风扫出机车甩出线路昏迷不醒的张海龙。

当张海龙被抬到救援列车上时,庄阁仁已经热泪盈眶,他贴着张海龙的耳朵大喊:“海龙、海龙,我是庄阁仁,你听见了吗?”

一遍遍地呼喊,张海龙就是没有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张海龙身子颤动了一下,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庄阁仁赶紧俯身对他说:“海龙,我是庄阁仁,我来救你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

张海龙的目光凝视着庄阁仁,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轻声说:“唉,真好……可是……”突然,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我好困啊,阁仁……”话没说完,他就头一歪,合上了双眼,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庄阁仁不敢置信地一把抱住了张海龙,他大声哭泣着狂喊:“海龙,你醒醒,你醒醒,我来救你来了!”然而,张海龙的身体渐渐僵硬冰冷,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悲痛欲绝的庄阁仁擦干了泪水,他想起了张海龙的话,朝着驾驶室司机大吼着命令:“调度命令:沿着上行向北京方向启航开行!回家!”

在庄阁仁模糊的泪眼里,机车队慢慢地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