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禾场

2021-11-12 04:09王丕立
火花 2021年5期

王丕立

母亲周年祭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燃过香蜡纸烛之后,我们正立在母亲坟前向她老人家述说心事,背后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我们诧异地掉转头,木然地看到幺姨哭天抹泪地对着母亲的坟茔说:“玟姐,你可轻松了,你说过人是最可怜的东西,你看得透啊!”说完她嚎啕大哭起来,弄得我们几姊妹面面相觑。

十多年前幺姨便得了老年痴呆,开始只是说话不着调,后来连自己的丈夫王福和三个儿女都不认识了,时不时还随地大小便。我刚要将她赶走,大姐连忙拦住了我。她说这个时候的幺姨是清醒的,她正常着呢。

正常?何以见得?疑惑中我放低了音量。

你看她的眼神,是不是还有神光?她犯傻的时候目光呆滞,眼里一片浑浊。我盯着大姐的嘴,她说出的话让我对一向粗枝大叶的大姐刮目相看。

大姐接着向我们讲述了另外一件事,去年,我九十多岁的老母亲忽然腿脚不听使唤了,一个星期之后她老人家便撒手西去。在我母亲倒床的第二天,幺姨居然破天荒正常了,她从山禾场走下来,穿过近两里地的水泥坡路,稳稳地站到我家晒场,大声喊着我母亲“玟姐”,边喊还边哭诉说:“几十年没见了,我来迟了。”弄得我大姐一头雾水,只当她说的是疯话,自然有些颠三倒四。母亲喘匀几口粗气,告诉大姐,幺姨是忆起了往事,忽然就撞破了心上那层浆糊。在聂家山,除了幺姨,没有人知道我母亲从前的名字“赵玟”,九死一生的母亲嫁给父亲后便将名字改成了“赵玉娘”,漂泊半生,她随父亲回到了聂家山,我父亲的祖籍地。

往事?我睁大了眼睛,想听大姐继续往下说。

大姐却刹住了话头。

一向对母亲的过往茫无所知的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可从母亲的墓地回聂家山,沿途全是宽阔的水泥大道,来来往往的村里人不时向我们打招呼,我突然有一种特别哀痛的感觉涌上心头,母亲对往事的讳莫如深又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之举呢?生活在现在的我及将来的我的孩子们一定不会明白。

走过一段路,大姐忽地问我们一句,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喊她“幺姨”吗?

在聂家山,我们喊别的妇女多是在丈夫的姓氏后面加上“婶子”“嫂子”一类,极少有喊姨的。幺姨不是本地人,冬仙妈还曾骂过她“没有娘家”。因为这一句骂,幺姨还上去撕了冬仙妈。在聂家山,妇女们都知道那句话其实很毒,只有妓女才没有娘家。

我们将幺姨送回山禾场时,落日的余晖刚好映照在她家门前的那棵高大的栾树上,树上挽着一束束暗红的、紫褐色的花团,白幡一样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幺姨灵动的目光对着栾树眨了几下便垂耷下来,整张脸像蒙上了一张松垮垮的包袱皮,一下就失去了神采,迷失在混沌的世界里。她目光呆滞地走过水泥禾场,跨上堂屋的阶沿,推开两扇朱红的木门,空气里顿时旋起一股掺杂着尿骚气的霉味,大姐想跟过去帮她归整归整,“嘭咚”一声,门关上了。景洪修建的两层气派小洋楼里长年住着一个疯老婆子,周围一里开外才有人家。

幺姨真可怜,儿子景洪在沿海打工,母子俩心不近,儿子难得对她有句嘘寒问暖。现在,景洪把母亲丢给三姐珍儿照顾,珍儿婆家虽在邻村,相距只一里多地,可自己家里也有一大摊子事。大姐一边带我们下山,一边讲着有关幺姨的目下与过往。

我的大脑极速转动,大姐的话如一柄丢失多年的锁钥,一下洞开了紧闭的门扉,封存几十年的往事云集雾聚蜂拥而来。

聂家山是一处不大的屋场,却住着十多户人家。挨檐靠壁中,人仿佛挤成了面团,没有了劲道。除开幺姨,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外面人的响度,屋场上的人整天做着白日梦——搬离这个逼仄拥挤之地。幺姨一家最终成功了,她一家六口人成功逃离了人多嘴杂的聂家山,也逃离了那两间深井似的小木房子。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特别羡慕她家最小的儿子景洪,他不会像我一样挤在姐姐们床上,睡觉连翻个身的余地也没有。我常常一个人暗自揣想,景洪跟着三个姐姐住上开阔的房子后会是什么感觉,一定是自如而随意的吧,他家新盖的房子就在后面坡顶一个叫山禾场的地方,我挖干树蔸、捡干树枝、筢枞毛常去的地方。虽然景洪家修的是几间夯筑的土墙茅草屋,但间数多,开间也大,够让我眼馋的。

我很小就知道,我家吃盐点油灯的钱全赖几只老母鸡每天下几个蛋,没有余钱新修房子,父母在我两岁的时候从新疆迁返回故乡,村里竟然把一个绝户的一间半木屋指给我们,六口之家怎么住得下?可父亲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母亲有一万个不愿意接受的理由也是枉然,我们一家人最终在聂家山住了下来。比我大十岁的大姐私下对我们三姊妹说,聂家山的人对我们十分不友好,尤其是幺姨,见母亲领着我们走进屋场,她像是见了鬼一样,丢下在前面堰塘清洗的碗碟,一溜烟跑回家关上了大门,再不出来。

奇怪的是,几年之后,景洪却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同龄,他长得矮小瘦弱,我虽瘦弱,但并不矮小。我们常常玩得风生水起,让屋场上其他同龄的小伙伴叹为观止,纷纷给我们让路,也无数次给我们挖坑,让我俩摔得鼻青脸肿。

一次,屋场上赶鸭子的甘驼背又来找我母亲的麻烦,说我母亲烧火土位置不当。甘驼背这是看人下菜碟儿,欺负我家这个外来户,屋场上谁家的妇女不是在田埂土路边烧火土挣工分?咋就我娘不行?我气愤难当地说给景洪听,他立马给我出了一个主意——报复甘驼背。我们从甘驼背那一间木屋的檐头开着的窗子里溜进去,打开门,将他放在屋里的一箩筐鸭蛋抬到后山,从峭壁处扔下去,像往常扔鹅卵石探峡谷深度一般,你扔一颗,我扔一颗,我俩玩得好不快活。

晚上,甘驼背直接找上了我和景洪,因为溜檐进屋的窍门是屋场上小伙伴胖儿告诉景洪的,胖儿个子大,那扇窗口根本进不去,只有景洪生得跟猴似的,爬进去没有一丝悬念。

景洪一口咬定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下的“害人路”,在幺姨泼妇骂街似的喧喧嚷嚷中,甘驼背很不情愿地接受了幺姨弥补的一块多钱,心有不甘地从景洪家住的西头踱到东头来,伸长脖子朝我们家望了几望。景洪赶过来,对甘驼背说:“我妈问你,弥补是不是少了,还要不要她找您加上一点?”甘驼背缩回脖子,悻悻地沉下脸,心有不甘地回去了。

幺姨长着一对金鱼眼,动不动拿眼睛瞪人,小伙伴们都很怕她,大人们也不敢招惹她,都说她是“马蜂窝”捅不得。一旦触动她发起神经来,任何人都无招架之力,一向压制我们家的甘驼背也畏惧她三分。

抛砸鸭蛋事件之后,甘驼背好久没来找我母亲的麻烦,只是幺姨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刚才还在吹胡子瞪眼,转眼一见到我又换成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儿,简直比哭还难看。景洪每次找我玩,手都没空着,不是拿着糖就是攥一把花生或瓜子,好几次景洪都全部给了我,说是他母亲让给我,我看着景洪眼神中的馋相,终有不忍,每次都拉着他一块吃。有时,我俩偎在草垛边吃得舔口咂嘴的时候,冷不丁听到幺姨炸呼呼的声音,景洪一个激灵站起来,握在手中正啃的东西也慌忙抛掉,装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只是每每他嘴角的食物残渣出卖了他,幺姨吊起眉毛,瞪着眼睛骂道:“饿鬼投的胎!?猴模猴样的贱种。”我有些生气,也怕景洪挨家伙,一下从草垛里钻出来,蹿到景洪身前,幺姨见了我,脸上竟然忽地云散天晴,笑逐颜开地说:“小哥儿也在这里。”转头又朝景洪说:“小哥儿有什么损伤,仔细你那一层糙皮。”景洪吓得耸起肩,两只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小身板,幺姨走出很远他仍放松不下来。

幺姨对别的小孩也全然没有好脸色,瞪着一双牛眼睛,嘴撇到了耳朵根下,屋场上的小朋友对她又怕又恨,喊她“李神经”,她的娘家据说在桃城边上一个叫李家冲的地方,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李金玉。但村里只有一个人提她的名字,那个人就是我娘,我娘叫幺姨“金玉”,叫得特别亲切。儿时我一直以为这是读过书的母亲文气的表现,其实不然,母亲对她的称呼里满念着情感。

山禾场就在聂家山屋场背倚的北面缓坡顶,那里有一个大于篮球场的平整如砥的坪子,坪子南面是满坡枞树,树木森蔚,是村里划定的禁山,其它三面陡峭如削,坡上以枞树为主,间或夹着杂树,如岩长树、香樟树、枥树、油茶树等,一律丰蔚繁茂。

很多年间,山禾场一直是聂家山孩子们的最佳去处。山禾场的泥地紧实得平坦如砥,从来不生杂草。我们总是在坪子上画格子跳房子,或是蹲在地上抓子儿,夏天还在露出地面的基脚岩上摔响炮,我们一屋场的孩子绕着比礼堂更大的一圈垧墩揉泥巴、砸响炮,把树林子里的鸟都惊得满天乱飞,满世界乱撞乱叫,我们却兴奋异常。

胖儿曾问过他年迈的奶奶,以前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胖儿奶奶说她也闹不清楚。胖儿向小伙伴们通报时,冬仙不屑地撇着嘴说,胖儿奶奶肯定“赏得”,冬仙的夹舌头是遗传她娘的,冬仙娘的舌头从来没伸直过,“晓得”到她们嘴里都说成了“赏得”。冬仙妈是双小脚,四十八岁上生下冬仙,奶水没有,精力也不济,冬仙长得干巴不说,没长开的半边脸还被烫伤抓扯得皱成一团。

冬仙听她娘说的,山禾场是开窑子的地方,我们都认为“窑子”就是烧砖烧瓦的地方,只是没看到拱起的窑孔,景洪说也许年长日久,窑孔塌了也未可知,大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深究。

景洪家搬到山禾场后,小伙伴们都不爱去那儿玩了,他们怕幺姨,冬仙说跟幺姨擦身而过,也会听到她嘟嘟囔囔的谩骂声,就是去山禾场的枞树林筢枞毛,小伙伴们也是噤若寒蝉,提起脚走路,像一只偷油的猫蹑手蹑脚地从她家前面草径里闪过。我受小伙伴们的影响,去山禾场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初秋的时候,我去山禾场捡干枝,刚踏上那块椭圆形的晒场,幺姨便将我喊住,她手里拿一把长竹杆做柄的弯刀,像随时候命的战士倚靠着墙,嘴里喊着话,脚便朝晒场东南角的一棵柚子树移去。柚子树上结满了圆溜溜的柚子,是那种皮薄肉大的早熟品种,瓤和籽粒都是粉红的,味道特别悠香。树不大,柚子个数不多,许多孩子只要朝树上一望,幺姨便骂骂咧咧纠缠个没完没了。此刻她笑眯眯地举着长把刀仰望着树上一个个在太阳光下闪着金辉的果实,一个劲问我:“小哥儿,这个可好?”我有些发憷,敷衍塞责地点点头,随即一个黄绿色的大个柚子便滚落下来。她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备好的网袋递给我,要我张着袋口,她麻利地将柚子放了下去。趁我不注意,她一边说“小哥儿,跟你舅一个样,他是大书包子,你是小书包子。”说完还快速在我右脸颊上“啪啪”亲了两下。

我撇着嘴将柚子交给母亲的时候,一个劲儿复述幺姨说的话,还把她亲我的疯狂举动演示给母亲看。母亲噙着眼泪,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说,“她那是喜欢你。”“那她也认得我舅舅?”我好奇地问母亲,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舅舅大学毕业后,加入了秘密组织,后来被派往湘西剿匪司令部任各大队联络员,听母亲说舅舅会使用各种交通工具,这在当时是比较稀罕的。一年后,舅舅竟然不知所终,因为舅舅从事的是秘密工作,他从没向母亲透露工作上的人和事,所以后来母亲也不知从哪儿找他了,这件事成了母亲一生的痛。

母亲纳鞋底的样子特别好看,她眯起细长的眼睛微微用力,便把长长的鞋底针拔了出来,在鬓角刮了几刮,又一次借助顶针扎进去。见我专注地盯着她看,母亲朝我微微一笑,停下来,将针斜插到鞋底面上的那层布里,右手轻轻在我额头摩挲几下,像拂动树叶的细风,毛茸茸的,惹得我咯咯地笑起来。

我听到母亲缓缓地吐出几个字:以后少去山禾场,免得幺姨忆起往事难过。

是不是她也和母亲一样想起了舅舅?在我张着眼等着母亲的回复时,母亲却不言语,重新拾起那根鞋底针,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其实母亲那时想告诉我一切,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知道什么呢?母亲只是在心里更加确信自己的揣测:金玉疯疯癫癫的背后,居然心里还装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自己那苦命的弟弟赵珑。

母亲手里纳着鞋底,灵魂却冲出了天灵盖,她一下就飞跃到儿时自己家在阳镇的那个小院。那时小珑长得多英武啊。他在柳城上大学,需得寒暑假才能回来,平时家里特别冷清,几个佣人和自己的话都特别少,家里什么气息也没有,生活也极为简单,一切好玩的好吃的都等到小珑回来后置办,这也是父母在世时的习惯。

记得那是小珑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寒假,那个寒假他回来得比往常要早,还没进入农历腊月;他回来的时候母亲一下就感到了特别,他是在天黑定以后推院门而入的,两手把着一辆单车,两个布包挂在把手上,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进屋后母亲才发现,这是阳镇西头那个肉铺店家的童养媳。肉铺老板的独生子是个傻子,好几年前他家从桃县郊区买了这个女孩,那时她还没有灶台高。

镇上的人常常看到个子高大的老板娘操一根竹棍或是扫帚打那个女孩,边打边骂,大概是责怪女孩吃了家里的剩饭。“给猪吃了还能长肉卖钱,给你吃有什么用?”那个壮实女人横着一对牛眼睛打一下骂一声,那个瘦弱的小女孩一路退让着,连大气都不敢出。路过的老婆婆见了,轻声劝一句:“孩子那么小,不吃饭怎么长得大?”胖妇人听了,眉毛立刻竖起来,指着老人厉声喝道:“我家的事轮得到你来管?老不死的。”老人不再吱声,气忿而去。后来,再没人过问那个小女孩的事。童养媳受虐待不新鲜,就是被打死了也就是付给其父母一定的赔偿金便了事。

母亲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那个小女孩。舅舅会意,他告诉母亲他是在回家途中遇到女孩的,女孩叫李金玉,他从柳城回阳镇正好要经过桃城。

喝了一口水,舅舅继续告诉母亲,从桃城快到阳镇的路上,他看到一个姑娘拼命奔跑,后面几个人在追。眼看快追上了,她跳进了河边的芦苇丛中。几个男人追来,问他看没看到一个女孩,舅舅心里记挂着那女孩的安危,便骗他们说看到她向另一条岔道跑了。等那几个男人走远,舅舅将女孩从河边拉上来,幸而水落鱼梁浅,芦苇丛中水不深,女孩只是湿了裤腿。天快黑了,舅舅把单车藏进路边茅芭丛中,脱下外套陪女孩躲在芦苇丛中,天黑定后才站起身带女孩回家。

看着女孩瑟瑟发抖,母亲将她带到内室换上干净衣服。换衣时,母亲才发现,女孩全身都是伤痕,有挫伤、刀剪伤、烟头烫伤,更令人发指的是,女孩的下体都被撕裂了。母亲一边给她敷药,一边问她的基本情况。母亲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女孩,个子还比正常孩子矮小,那对夫妻怎么忍心这样虐待她?老头子晚上蹂躏她,老婆子白天还折腾她,母亲心疼坏了。镇上的药铺是母亲家祖业,母亲亲自操刀,给金玉用上最好的药,尽量让她恢复,不留后遗症。

金玉在母亲家那段时间,恐怕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笑容浮上了她的脸颊,时不时她脸上飞起一片娇羞的红云,尤其是她轻声唤舅舅“小哥儿”时,竟然露出一种娇媚的姿态,母亲全看在眼里,也更加同情她身不由己的痛苦。若干年之后,母亲才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过或长或短的身不由己,这是人的宿命。

舅舅快开学的时候,母亲要舅舅和一个长工趁月夜将金玉送回桃城她父母身边,此时金玉的身体基本恢复了。临别时,金玉给母亲磕了头,泪流满面地说,老天爷为什么不将她带进赵家做佣人,她多么想与他们赵家人连上缘份。母亲也哭了,但她突然想到肉铺里的两个人不是善茬,于是擦干泪,催促舅舅赶快出发。

母亲并没有想到,从此之后她再没见到舅舅。她至今也没弄清楚,舅舅是送金玉到家后直接去的湘西,还是中途去了柳城学校再去的湘西,舅舅后来写的两封信都十分简省,根本没说自己的行踪。母亲每次想起送走金玉的那一幕,心里都特别难过,她那时不知道,舅舅跟金玉留过话,说要带她去湘西那边。金玉错会了,以为舅舅爱上了她。舅舅跟母亲讲过,先不要跟金玉说得太清楚,有机会了让她自己明白。母亲一直也没问,舅舅后来有没有找过金玉。

秋日的早晨,空气有些凛冽,我缩在被子里不敢起床,门口一只布谷鸟不停地叫唤“割麦插禾”,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母亲听了,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布谷鸟还叫,这鸟儿也乱了分寸,什么世道!

开始我还挺烦这聒噪的鸟声,后来我从鸟声尾音里听出了轻微的气声,一个激灵闪进脑海,我迅速拉开门,景洪缩在我家门框边。他是来喊我去筢枞毛的。昨夜秋风紧,山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枞毛,竹筢一拉就是一大抱,抢占第一场秋风带来的惊喜,这个冬天的发火柴就不用愁了。

好几个星期未见面,我们来不及寒暄,要抢在别人发现满坡的枞毛前将枞毛全筢成堆,我和景洪在山禾场挥汗如雨。出乎意料的是幺姨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林子里,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扁担一端挂着一副棕绳。她问景洪筢的枞毛是哪些,景洪一一告诉她。她听罢,走近另外一些枞毛堆,铺下棕绳做成网状,将枞毛搂上。景洪不停地喊“错了,错了”,幺姨厌烦地打断他,说:“莫要瞎叫,我就要帮小哥儿挑,还犯法了?”

一会儿我家门前便垒出了一个枞毛垛,体积和稻草垛不相上下。

胖儿和冬仙见了,恨得牙痒痒,他们也要供家里灶膛的烧柴,没想到我不声不响捡了那么大个便宜,他们一点风声也没摸到。见我从门口走出来,他们站在那儿开始唱双簧了。

胖儿说,哼,就喜欢吃独食。

冬仙说,还不是有山里人通风报信。山里人自然指的是景洪。

胖儿说,还是住在山里好啊。

冬仙说,好什么好,我娘说山禾场以前是婊子窝,好多女人后来都死在这里,阴气好重的。

没等他们说完,我便一转头折回家去。我问母亲什么是婊子窝。母亲诧异地放下给我缝补的衣服,对我说,小孩子家问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完便吩咐我给猪槽添上猪食,她望向我的眼神也失却了以往的欢喜。见一向温和的母亲铁青着脸,我心虚地补了一句,冬仙她娘说山禾场是婊子窝,还说死过好多人呢。母亲拿眼睛盯着我,生气地抬高了音量,“不让你说你偏要说,村里哪个地方没死过人?说的风吹过,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你一个孩子家也跟着起哄!”

我悻悻地走开,想想母亲说的话,感觉挺受用的。说的风吹过,我的心一下轻松起来。在六斗冲和景洪汇合时,景洪的脸有些阴沉,走近他时,才听到两个人的谈论声,两个女人正在谈论山禾场肮脏的过去,她们还说山禾场阴气重,不是吉宅,那些邪祟夜晚会出来活动,说得人毛骨悚然。我知道说话声是下边弯田的棉花地里传出来的,那里有两个女人正在拾棉花,她们的帽沿盖住了额头,认不出是谁跟谁。我拽了一下景洪手里的冲担,一起朝佬儿堉自由山顶走去,自由山是我们常砍烧柴的地方。

景洪一直闷闷不乐,我拿母亲说的那句话劝他。“说的风吹过”,他反复在嘴里叨念着,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景洪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读书就不行了,我升到高小,去了离家十多里地的大队部学校读书,他仍在邻村片小读初小,一年级都炒了两次剩饭才过关。幺姨对景洪不上心,对三个姐姐更是动不动打骂。王福以前还表示过不满,每一次他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幺姨就会用大嗓门把他犯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丑事、脏事一股脑儿抛出来,王福只得涨红了脸,灰溜溜地避开。

王福身材矮小不说,五官还挤在一块,看上去跟个狡诈的猴一般。但在王福这儿,相由心生却行不通,王福是村里最本份老实的人,任何人都可编排他做事,他从来都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让人心生同情。幺姨却生得娇小柔弱,除了眼睛有一点外凸之外,长相还真没有值得挑剔的地方,尤其她的皮肤特别白皙,一白掩百丑,惹得农村许多汉子暗地里对她想入非非。最终让他们止于礼的是幺姨的神经质,他们无法预料下一步幺姨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过激行为,只好将燃烧起来的欲火捻灭。

王福在幺姨面前总是沉默寡言,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大集体的时候,社员们经常出夜工,在月光地里割稻、扯秧、拔棉梗,白天黑夜地连轴转,村里的男劳力没有几个人吃得消,只有王福天天到堂,没落下一个夜工。即便如此,他们家还照样吃租转(自己掏钱出来买队里分发的口粮),经常吃糠咽菜的,原因是王福太过老实。他不会耍心计,别人一晚上扯两百个秧把子,他只能扯六十个,别人点拨他说,秧把子扎小一些,个数不就多了吗?他却坚持说,习惯了,扎小了心里不踏实。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和景洪拿手电在野地里寻蟋蟀回家,看到王福用大木桶挑着一担水,从南边大堰塘里一步一步沿着石阶走上来,突然,他脚底一滑,人便趴了下去,桶重重地磕在石阶上,底板破了个窟窿。幺姨闻声从里屋走出来,没问王福有没有受伤,而是径直走到水桶边,检查桶有没有摔坏。当她看到破损的水桶底,火气一下冒出来,指着王福的鼻子跳起来骂,王福结巴的嘴半天连个“你”字也没说清爽。

景洪勾着头,一声不响地钻进屋去,我站在西头的晒场上,一直目送王福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油灯光影里。

那个冬天的寒潮来得比往年早,晚稻还满满地铺在队屋的禾场里,夜风一起,人们便忙将脖子缩进棉衣衣领里。我刚将牛送进栏里上栓,景洪便气喘吁吁地跑来,他告诉我说,他大姐秀儿不见了。

秀儿虽然也像王福一样五官有点儿紧巴,但长着一对狐媚的眼睛,睫毛很长,向谁一睃都像是在“唰唰”地放电,而且她的两个大眼角边有一抹黑色的胎记,更像是坐实了她风尘的本性,男人们从她身旁经过,不是摸一把她的胸便是擦一下她的臀,她却笑眯眯的,眼里满是情愫。幺姨见了,两眼喷火,骂了手贱的男人,再骂自己心贱的闺女,慢慢地,她嘴里由最初聂家山所有母亲的一句通骂“匹夫”变成了“娼妇”,并施以把她关在门外不给饭吃的惩戒。

秀儿进高小的时候,并没上大队部的学校读书,她早上背着书包跟着上学的人群走一段,中途便躲进了柴山。在柴山她烧野火,烤食物,那些食物是她早藏进书包的红薯、包谷、蚕豆、花生、芋头一类。等到幺姨发现的时候,她已辍学多半个学期了。秀儿不能再继续读书,幺姨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她给秀儿下达了任务,每天砍多少捆柴火,每捆柴火至少要有多大,她都做了硬性规定。秀儿一直完成不了,于是她只能夜以继日待在柴山了,聂家山有好几个人都看到有人穿着浅色衬衣在月下砍柴,大家一致认为那个人就是秀儿。秀儿的绰号“黑眼睛角角”慢慢地在村里同龄人的嘴边消失了,和秀儿同过学、出过队工的年轻人不再以取笑她为乐,开始想起她的好来,她一颦一笑的样子是蛮和气的,让人心生怜悯。可这时的秀儿已不愿出现在人多的地方,她一个人游走在森林莽原里,不再与外人说一句话。

母亲私底下劝说过幺姨,幺姨却说,秀儿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她是王福的种,无用又无聊。

无用一说尚好理解,无聊又从何说起呢?

后来母亲到底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幺姨第三个女儿出生时正赶上犁耙水响春耕的时候,坐月子连一枚鸡蛋也没吃上的幺姨差点没被怄得上吊。在聂家山南边土地丘耕田的王福看到田边山坡上春仙正在筢枞毛,他环顾周围四下无人,便甩下犁耙家私,径直走到春仙身后,强行褪下她的衣裤,欲强暴她。他没得手,十岁的春仙抓起一块尖石头,砸进了他的太阳穴,他被自己脸上流下的血吓懵了,春仙趁机跑掉,他被擒住了。反剪着双手的王福还在辩解,自己并没有行不轨之事,他只是想上山解个手。春仙不仅指认了现场,还有喷溅在她胸前王福的血迹为证。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幺姨从此不再对王福有好脸色,甚至一切与王福有关联的人和物,幺姨见了都要谩骂发泄。

幺姨觉得秀儿最像王福,这种像不在长相,而在骨子里,秀儿身上没骨头的表现遗传了王福。每次看到秀儿没脾气的样子,幺姨就气不打一处来,对她不是打就是骂。秀儿越是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受气包模样,幺姨就越是想上去给她点颜色看看。发展到后来,秀儿一冒头,幺姨就上去撕打她,像着了魔一样。

现在秀儿不见了,这不正中幺姨的下怀吗?她可以不必再看这个长得像王福的大女儿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心里有一丝庆幸。“走啊!”景洪在前面大喊一声,他要我陪他进大山找找。没准小柴山砍光了,他大姐进了大山也未可知。

我们找了一个圈也没看到秀儿,正气急败坏地往家里走,猛然看到我大姐朝我们走来,她是来通知我们回去的,秀儿找着了。

找着了?在哪儿找到的?景洪喜出望外。

我大姐说秀儿跟一个男人私奔了。

那太好了,秀儿姐姐可以不受她妈的气了,我欢呼雀跃。

大姐紧紧地把我拽回了家,一回到家,她就神神秘秘对我说,幺姨有她自己的盘算,女儿在娘家吃了这么多粮食,总得从她对象那儿捞点儿本钱回来,不然景洪将来拿什么娶媳妇?别看她对女儿不怎么样,可收儿媳是她必须完成的事。

其实秀儿私奔的那个男人有点老,他比秀儿大十多岁,三十出头了。母亲上山禾场说服幺姨,说,对方年龄大点,只要他们情意相投,秀儿和他相伴一生也是可以的。可幺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她说,就算搭上她那条老命,也要把秀儿拽回来,她不做赔本买卖。

秀儿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认识那个男人的,当时秀儿挑着柴回家,一脚踩中了蛇的尾巴,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秀儿的脚立时就肿得像馒头一样。又肿又痛的脚迈不开步,天黑后还会有野物出现,无助的秀儿惧怕地大哭起来。赶狍子的张宏正好路过,听到哭声他走过来。张宏家世代是猎人,他有祖传的治蛇毒秘方,便将秀儿背回家去医治。

一个星期的相处,他们之间擦出了爱的火花。只是张宏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年老多病,相依为命的母子守着山下的一爿老木屋,日子过得实在清苦。但有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温暖之地,秀儿还是心满意足的。

幺姨赶到山下,要求秀儿离开张宏,秀儿怯怯地望着母亲,脚步没有移动,幺姨火冒三丈,大声说:“你还反了。”边说边气吼吼地拢柴点火,扬言要烧了张宏的木屋,不得已,秀儿只好离开。

回来没几天,秀儿又失踪了,幺姨到处寻访,一无所获,只得作罢。

分田到户后,人们常常看到王福在前面走,挑着箩筐满满的一担,或是谷,或是红薯、花生等杂粮,幺姨走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把从打稻机里出谷的撮箕或是肩上扛一把锄头,两人之间永远是缄默无语,偶尔响起一两声咆哮,一定是幺姨对王福的咒骂。

回到山禾场,王福总是喜欢关门闭户一个人躺在床上,幺姨则坐在门前的一块大青石上,痴痴地望着南边的那棵高大的柚子树。这棵柚子树有些独特,别的柚子树叶片总是有些疏疏落落,这棵柚子树树形团团如帷盖,整棵树不蔓不枝,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这儿得到了充分体现。幺姨总是由这棵出挑的树联想到出众的人,赵珑一下就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

赵珑去李家冲找过她一次,那一次父母正把她关在家中,准备送她到阳镇去,父母当时说了,他们家收了人家的钱,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丈夫莫说是傻子,就是一匹狼她也得回婆家,这是她的命。允许她呆在娘家那么久,就是想让她绝了以后回娘家的念头。

赵珑来找她时,幺姨母亲拿着竹扫帚,朝着他一顿乱打,边打边骂,吵嚷的声音连水都泼不进,幺姨的父亲推搡着小哥儿,将他拦在柴门之外,幺姨当时正与父母斗争,绝食两天了,她像蚊子哼的回应声赵珑根本没有听到。

幺姨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前两天,她又一次清醒了,打发人来喊我大姐,那天她精神头特好,说了许多从前的往事。末了,她对我大姐说,我和我父母一样口毒啊,他们一语道出了我一生的苦命,我却一口骂出了秀儿那个夭亡鬼的下场。

说起来幺姨确实有些罪孽深重,她棒打鸳鸯,将秀儿拆散,秀儿离群索居的背后,其实特别渴望幺姨对她的肯定。她随着首次走出家门的年轻男女去了南边,后来辗转来到了发廊做事。她在那儿的收入是进工厂的姊妹工资的几十倍,幺姨的生活一下阔绰起来,以前从不赶集的她那段时间每场必赶,还全买些乡下人舍不得掏钱的稀罕吃食、反季蔬果。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秀儿便回到了家,据说还患上了治不好的病。幺姨一改前阵子笑逐颜开的表情,恢复了以前对秀儿的铁面无情,整天对秀儿非打即骂,让秀儿无处安生,秀儿只好又回到了南方。

幺姨将秀儿坐过的几把板凳劈了,扔进了灶膛,王福怎么拉也拉不住,幺姨说,秀儿得的脏病闹不好会传染。

没多久,便有人将秀儿的骨灰送了回来,幺姨没舍得搭上一副寿木,她用破损的自家腌菜的大酥坛装殓了秀儿的骨灰。村里很多的婆婆姥姥不忍,劝她用一副棺木好好地葬了秀儿,这孩子苦了一辈子,死了还困在腌菜的坛子里,灵魂不得超生啊,下辈子也就投不了胎了。

她还要投胎害人?最好万万年呆在这里,免得来生我们娘俩碰上。幺姨眦目瞪眼,将前来劝说的人唬得落荒而逃。

王福的脸整天像一尊雕像没有了一丝表情,他整天在田间地头劳作。五黄六月的午后,田野的小草都晒得蔫蔫地耷拉着叶片,空荡荡一溜溜冲田就只有王福那矮小的身影,稻草人一样立在田里,忍受着日头的毒晒,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寒冬腊月的时候,厚厚的雪罩住了整个大地,一望无际广袤的原野上,又只有王福一个人赤着脚弯腰在田里扳沟。别人问他冷不冷,他一个“不”字在舌头上抖半天还没送出去,再等“冷”字说出口,别人的身影早消失在视野里。慢慢地,他成了别人眼中可移动的“石头”,没人在意他的存在。

人们重新关注他是在秀儿走后一年的时候,王福生了一种怪病,寒冬腊月他却热得不行,身上脱得只剩一件衬衫了,仍旧不停地喊热,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口挠,仿佛是胸口那一层皮肉阻挡了体内热量的散失,他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两天后,他便一动不动了。

王福出殡的时候,幺姨现了反常举动,她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边唱一边跳,还将路上的腊梅折下来,插在头上,仿佛她迎送的是一支送亲队伍。

母亲见了,心疼地前去拉住幺姨。幺姨的胳膊一下便挣脱出来,大声对母亲嚷嚷道:“你走开!我还有话对死鬼说。”说罢便甩开了我母亲的手,母亲一个趔趄,大姐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大姐和母亲站在路边,目送着白花花的队伍越走越远,母亲的眼睛湿润了。

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成就人生呢?母亲常常禁不住问自己,在她生前的最后两年,她也常常提出这些问题与大姐讨论。

金玉后来用凳子砸断了娘家的窗棂,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越窗跑了出来。不能回阳镇找赵家人,也不能回先前的狼窝,她能去哪里呢?她想到了赵珑。于是她从李家冲出来,走上了通向西北的小路,她要出现在湘西,给小哥儿一个惊喜。

两天后她正在三里溪瓜堤边一户人家的草码堆旁打盹,一个中年妇女轻声唤醒了她。中年妇女看出她又饥又饿,便把她带到家里吃了一顿饱饭,正当她千恩万谢道别之际,一阵浓重的困意袭了上来,她一头栽进了中年妇女的怀里,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进了山禾场,这处建在大山深处的勾栏瓦舍。老鸨见她身体虚弱,预备宽限几天再让她前去挣钱。她却以为这里是一个绣行,茫然无知地四下打量。山禾场南边有两棵大树,一棵高大丰蔚,长长的绿叶顶举着一蓬蓬红的、白的、黄的花簇,那是本地最为常见的栾树;另一棵圆润细腻,油光锃亮的圆形叶片间吊着一个个鸡蛋大小的柚子。金玉睁着大眼睛瞧着柚子,表皮这样光洁的柚子她似曾相似,再次见到它就仿佛故人重逢,她有些喜出望外。

坡路起伏,九曲十八弯,母亲在半山腰就望见了树下的女孩,那痴迷呆望的镜头她再熟悉不过了。阳镇赵家祠堂后也有两排树,外面一排栾树直指云天,里面一层柚子树,苍翠如洗,赵珑常带金玉去那儿晒太阳,虽是后院,那柚子树却也自有特色,皮薄肉大,味道特别悠香,金玉曾一边吃一边微闭着细长的眼睛对母亲说,她知道,不一般的人和物都有自己的特征,比如这种好吃的柚子吧,它的表皮就与其它柚子不同,没有一丝粗糙的感觉,这是它的品种决定的。

那一年,母亲从阳镇赶来聂家山,母亲是来找父亲的,她想让父亲帮忙打听一下舅舅的情况,舅舅离家已三月有余,一直没有写信回来。母亲和父亲曾经是明德中学的同学,要不是外公外婆意外离开人世,母亲也许会像父亲那样进入高等学校深造,毕业后也像父亲一样从事她最喜爱的教育事业。可赶到父亲老家时才知道,父亲早已不在家乡小学教书,他去了湘西。

母亲想争取时间赶去湘西,便上了山禾场,她准备从西边的悬崖下去坐船到三里溪北边,那里可买匹马,穿过大山到湘西就近多了。

母亲给了老鸨四倍的买价才把幺姨赎出来。

幺姨本想跟着母亲去湘西,她们在聂家山住了一晚,幺姨身体弱,晚上起夜时被蜈蚣蜇了脚背,一时半会儿不能行走,她就留在了聂家山给胖儿他奶奶家当佣人,等着母亲回来。

幺姨后来对母亲说,她这一辈子走岔了道是从被蜈蚣蜇开始的,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就落入谷底了。有一段时间,幺姨要求精力旺盛得过头的王福每天至少捉一条蜈蚣,用竹签钉直,悬挂墙壁。王福奉为圣旨,每天上山入地,到处寻找蜈蚣的踪迹,真是挖洞寻蛇打——有些过头了,所以后来王福生那场怪病,村里人便说是蜈蚣精来报仇了,不然何以燥热成那样?

前不久我去南方出差,特意邀约景洪出来一叙。几杯酒下肚,景洪连眼眶都红了,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冬仙妈。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整天唠叨着的大舌头女人,我们可都是在她的噪音污染下长大的。我们兄弟难得一见的宝贵时刻,我可不想提起这些煞风景的人。

你提她做什么?小的时候她那些无中生有的话还没让你反感够?我笑着又“咚”了一大口酒。

我多么想她还活着啊!景洪说完一仰脖子,一杯酒全倒进了嘴里。

他的话一下卡住了我喉咙,一口酒全喷了出来。景洪,你犯什么傻呢?我诧异地问。

其实,她说的全是真的!景洪话一出口,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什么是真的?我更糊涂了。

景洪用手背揩了揩眼角,压低声音告诉了我那件压抑在他内心很久的事,他快被这件事弄崩溃了。

王福咽气时,景洪给他净身更衣。景洪惊异地发现王福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有着先天性的生理缺陷。当时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他爹娘捡来一个孩子还凑和,捡来四个孩子可不奇怪么?疑惑之下,他取了一绺父母的头发跟他三姐弟做亲子鉴定,结果他们三个人均与父母无血缘关系,但他们姐弟仨却有着血缘关系。

景洪哭丧着脸说,要是冬仙的爹妈还在,要是胖儿的奶奶还在,要是那些老人还有一两个在人世,他就可以问问他们当时的情况。“他们全不在人世了,我们的身世也就永远成谜了。”景洪绝望地嘟哝道,双手捂住脸使劲地揉搓,肩头不停地耸动,他哭的姿态仍和儿时一样。

我一时懵了,像一个溺水的人,不停地在漫过头顶的往事洪流中扒寻,欲从老人们曾经述说的掌故中找到一截半块的浮木援引上岸。景洪离开时,我竟忘了将喝剩的半瓶大将递到他手里,这酒我是专为他带来的,重度脂肪肝的我已戒酒两年。

晚上,我躺在床上,仍旧在想:景洪他们究竟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

胖儿奶奶曾经说过,王福没良心,幺姨生秀儿的时候属难产,她在屋里叫了一天一晚还没生下来,眼看快不行了,王福还一个人坐在阶沿边上,嘴里叼一根没点火的纸烟充傻装愣。多亏贫协刘主席找来外村的金牌接生婆,不然,秀儿她娘哪还有人在啊!

照这样说来,秀儿是幺姨的女儿没错,那她的父亲是谁呢?

刘主席就是冬仙他爹,可冬仙的娘一见到幺姨就开骂,骂出的话不堪入耳,即使没看到幺姨,她也在背后不断叨咕幺姨的坏话。说什么幺姨始终脱不了“姑娘行”的胚,幸亏是王福,换作别人谁肯捡手?她骂出的那些话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无非想说秀儿是幺姨的私生子。冬仙妈咋弄得这么清楚呢?难不成秀儿是刘西汉的女儿?

那景洪他们仨呢?

我突然想起大姐带我们上地里劳动时给我们讲的故事。她说,她小的时候把我们哄睡着后一个人无聊,便四下找虫子玩。有一天,她听到一种很骇人的吭哧吭哧的声音,像一个人跑累了快要趴下去时发出的喘息,但又不完全像。她屏住呼吸,努力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听清声音是从正对父母卧室的前片房间里传来的,她爬上界墙壁前的平柜,将眼睛贴着壁上的虫洞。她看到光线不太明亮的前片房间中一个男人用手拨开那架雕花砣床上发黄的纱蚊帐,全身赤裸地站到踏板上,从踏板上丢得狼藉不堪的衣服堆里一件件找衣服穿。男人一身肌肉,像是个练家子,动作特别干脆利落。他转过身,昂起头扣风纪扣,那两只鹰隼一样的双眼像两只探照灯扫过来,大姐唬了一跳,差点从平柜上跌落下来,她认出来了,那是刘西汉,春仙和冬仙的爹。

等到大姐再次贴近虫洞,眨眼功夫,屋里的刘西汉不见了,帐子掀动,一个穿着红肚兜的光腚女人慢慢站到踏板上,胖乎乎的。女人穿好衣服后,转过身来,她的嘴角有一颗硕大的痣。是吕三!胖儿他娘。我姐惊得差点从平柜上跌下来。这老畜牲!尽不干人事,跟她在露天电影里看到的日本兵一样。她想出了一个法子治治他。接下来好多天,我姐像地下党员一样,开始干起了隐蔽工作,她以磨镜片为名,在前片房子的晒场上逗留,以观察刘西汉的动向。

又一日,刘西汉来了!吕三慌忙将正在洗的衣服搬回屋内,锁上前门,从西边后片的一个侧门踅进房内。我姐连忙赶到屋后那一冲田边,吕三的丈夫美彬在那冲田里割稻。我姐告诉他,吕三在去后片屋的途中得急病了,她刚和娘将她扶上床。美彬一听,丢下手中的镰刀就跟着我姐跑回家,我姐带他从侧门进去,快到他卧室时,我姐悄悄溜回自己平柜上的瞭望孔。整治刘老汉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姐激动得都想亲一口墙上爬过的大肚子蜘蛛。还没等我姐聚拢精神盯那个透视孔,一声惊雷炸响,“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借你的地撒两粒种吗?现在还给你!占个茅坑不拉屎。”这是刘西汉的声音。我姐连忙贴近小孔瞅前边屋内的动静,只见美彬步履沉重地走出房间。随后,床上下来的两个人也怏怏地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我姐的小计谋失败了!

还别说,刘西汉的的遗传基因还真够强大的,大舌头生的六个儿女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细眉细眼小身板,瞟人一眼那眼风可是十分撩人。那时刘西汉仗着自己是贫协主席,没少强行播种村里别的男人的责任田。秀儿是这样,秀儿的三个弟弟妹妹也许也是这样呢?

可我记得小时候带着景洪他们三个回聂家山玩,我们在晒场晾晒的被褥底下穿行,吕三见了,拿起手中拂拭床和柜子面儿的拂尘,像驱赶苍蝇一样地朝着他们呵斥道:“去,去,去,哪里跑来的几个野孩子。”她眼中全是嫌弃。

我想即使是刘西汉的孩子,吕三也不会抛下不管,胖儿奶奶可是一个厉害角色。虽然我们看着她挺慈祥的,可冬仙妈说美彬的第一个老婆便是她鼓动儿子休掉的,原因是那个女人特别爱跟男人开玩笑,还全是荤段子。那个女人还只是嘴破,就被扫地出门,这个更不得了,鞋还是破的,却不敢赶出去了,人哪,歪嘴巴吃蚕豆斜嚼,末了的时候,冬仙妈还重重叹了一口气,仿佛沉积在胸的浊气必须来个千年一叹才能吐个干净。

突然电光火石一般,我想到我们村曾走马灯似地来过很多知青,他们后来陆陆续续回城了,而回城需得刘西汉签署意见。那些城里来的女孩长得特别白净、水灵,许多农村男青年都寻着借口往她们跟前凑,刘西汉哪有不动心的?

刚分田到户那会儿,刘西汉便出了问题被公安机关带走,从此他再没出现在聂家山,听人说他刚抓进去没多久便得了急症去世了。听到那个消息,胖儿奶奶还兴高采烈地对我娘说,从此便乾坤清朗,从此便天下太平。她还噘着嘴用手掩着轻轻告诉我娘,刘西汉糟蹋过那么多城里来的女孩,别人能放过他?我母亲只是笑笑,从不置一词,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是她一生躲风避雨的致胜法宝。

早晨刚一起床,我便打了景洪电话,希望晚上一聚。

好久没人接,我刚要挂断,电话却通了。他告诉我他小姐姐珍儿出了意外,他正赶去医院见她最后一面。

一个月之后,我接到了景洪的电话,他说他准备回南方,顺道落一下柳城,今后恐怕回来的机会少了。

我们在一个安静的茶馆见面,景洪有些疲惫,却比之前沉稳了不少,他说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在想,人生在世,什么才最重要。是姐姐珍儿临终时的话让他纷乱的大脑突然条分缕析起来,他终于明白,珍惜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珍儿说他们一直困守在自己画定的牢笼里,风吹不进,雨落不进,任由自己心里草长得成了荒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让自己过早地患上了心悸的毛病,才一脚踩空从楼梯上跌下来。

不要再追究自己从哪里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是珍儿最后对弟弟说的话。

现在景洪想开了,他不要再做什么亲子鉴定,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那么多年,其实就是一种缘份,只可惜那些年白瞎了,没好好珍惜,一眨眼,就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我听了默然不语,只是伸出双手,像儿时那样和景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没有对景洪说出我心里囤积的想象和推测,这些始终像一件没落地的任务悬在我心里,吞不进,吐不出,憋得特难受。大姐上柳城来看我,我有些无来由地兴奋。

晚饭后,我一再提议上公园去走走,大姐见我兴致很高,也就欣然同意了。一路上我像吐枇杷籽一样“噼噼啪啪”说个没停,我将自己的揣测和想象和盘托出,说完还向大姐提议某一天要让景洪和冬仙他们认亲,认祖归宗。

大姐轻轻摆了摆手,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景洪和冬仙他们一家人没一点关系。见大姐表情严肃,语气肯定,我站定了,心想大姐一定知道底细。

母亲同情幺姨,在世时一直没敢把真相说出来,其实幺姨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王福是幺姨的初恋,一直深深爱着幺姨。由于年少时受到伤害,幺姨一直对男女之事异常恐惧,在他们新婚之夜,幺姨精神病复发,将王福用剪刀刺成重伤,幸得医生及时救治王福才捡回一条命,从此他再也不能人道。

王福从小是孤儿,他尝过当孤儿的痛楚,听到住在三里溪里边新屋村的一对夫妇意外去世的消息,他便赶过去看了,随后把三个孩子带回了家,当时大的只有五岁,小的还只有一岁。那对夫妇撑着伐子出来卖谷,伐子在水库中央被风掀翻了,两个人一下便沉入了水底,村里组织人找了几天,最后这才在一处岩缝找到他们,他们扔手挽着手,就像活着时多次迎接生活的苦难一样。考虑到王福收养了三个幼小的孩子,两个村的干部一合计才共同出资在山禾场给他家修了新房。

幺姨精神病发作时兼具臆想症,她的胡说八道常让村里人对王福产生误解。那一次,一条眼镜王蛇爬过来,王福怕春仙跑动带起的风煽动起蛇的攻击性,才一动不动挡在她身旁,在蛇远远滑行开后,春仙出于对王福的成见,猛地用石头打伤了他的头部,血流了一地。

母亲曾经问过王福,他心里苦不苦。王福结结巴巴地告诉母亲,这杯苦酒是他自己早年酿下的,那时他年轻,没有勇气,不敢带金玉去外面闯荡,只得眼巴巴看着金玉受苦,他内心一直倍受煎熬,在心里他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我突然又有了想给景洪打电话的冲动,将手机拿在手里拨弄。

大姐看出了我的心事,悠悠地对我说,母亲在世时,很多次想跟我谈谈幺姨的事,可由于我性格急躁,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心思又重,她只得作罢。我将手机关闭,放进口袋,许多年的风雨“哗哗啦啦”在心里汇成湖,眼角又起潮了。一个妇女疯疯癫癫从我身旁掠过,她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我怔住了,仿佛幺姨又打年轻时走过来,在责骂她最不可心的人———王福。我知道,他们再不会像王福和幺姨他们那般苦了,国家现在有兜底政策,他们赶上了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