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朝军
尹马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回乡时代》。主题是:脱贫攻坚。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个时代必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回应,比如《阿Q 正传》之于现代启蒙,《创业史》之于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平凡的世界》之于改革开放。现在,农村在等待多年后重新被记起,被关注,成为公共社会生活的主角,这本身就是正在发生的历史。作家“是否”参与其中,取决于个人选择;但“能否”参与其中,则关乎写作者的经验储备、情感意愿、认知强度、驾驭能力等因素。
显然,尹马在以上几方面拥有天然的优势:他目前在云南人口最多的县镇雄县任文联主席,而这个县不久前还戴着“国家级特困县”的帽子,也就是说,新一轮脱贫攻坚以来,镇雄县需要脱贫的人口是整个云南省最多的。脱贫形势最严峻,脱贫任务最艰巨,脱贫阻力最强大,脱贫过程最曲折,这是镇雄县面对的典型现实,也是小说《回乡时代》需要处置的典型材料。此外还有一个典型,即镇雄土著的典型——尹马。这一点很重要,意味着他是站在本乡本土的基石上来观察和思考,不必“求远”,只需“就近”。
预设主题从写作主体和客体双方都找到了适宜的“典型”,接下来就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将“典型”延伸开去,延伸到历史天空覆盖下的广大人间。——这包括时间的延伸和生命的延伸。什么叫“回乡时代”?如果说“回乡”连接的是生命彼此,那么“时代”便是生命与生命携手构筑的时间共同体。正是在这个巨型的共同体“建筑”内部,尹马启动了他的叙事长征。
《回乡时代》中人的行动规模巨大,历史与现状、故乡与他乡、召唤与响应、真理与人性、荣耀与隐痛,在近六十万字的画卷上激越前行。而这一切皆源于二十年前那个偶然的瞬间。
那一年,两个家庭因“抢田水”而抢出了人命,从此父辈的恩怨化作一条禁令传给子孙:两家永不通婚。一对鸳鸯就此“划清界线”,游向各自人生的汪洋大海。但物理界线可以划,心理上却始终无法举起那把斩断情丝的快刀。这里还有一个“伏笔”,二人分手时,女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类似的事件在中外文学艺术史上屡有发生,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莎翁笔下的罗、朱和中国的梁、祝,如果将联想范围扩得再广一些,《仲夏夜之梦》里的拉山德、赫米娅与《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刘兰芝,乃至奥维德《变形记》中的皮剌摩斯和提斯柏均可入列。总之,都逃不脱“棒打鸳鸯”的基本框架。可见,爱情这个母题无论如何“变形”,都不会过时,它作为人类世界最原初的生命体验,为文学艺术创作供给了无比充沛和强劲的想象动力。然后,它坦然进入《回乡时代》,成为推动整部小说走完全程的叙事原动力。
是不是跑题了?没有。反而是当我在五百二十三页文字绘制的壮观图景中提取出“爱情”时,我欣喜地发现,这一执其牛耳的“内情”,有效打通了英雄式的回乡“领头羊”周楚阳的心灵障碍。这是独属于周楚阳本人的“内生动力”,有了它,我们的主人公就有了纵横捭阖、驰骋疆场的志愿靶向。尽管促发周楚阳回乡的还有乡愁,还有故乡的召唤,还有国家意志的强力动员,但我们不要忘记,周楚阳必然也只能做“这一个”,否则他将消失在回乡的浩大人流中,被削减,被删除。那还写小说干吗?小说就是要在可能的向度上证实人的生命、人的质地和人之所以为人的秘密。
用“秘密”这个词可能稍显唐突,我也无意冒犯众多将宏大叙事视为铁律的所谓主旋律小说,我只是想说,写作者在摹仿现实的习惯性写作中,能不能不要“就事论事”,抄袭现实?何况现实的面孔多以喧嚷的表象示之,而现实沉默的间隙,恰恰是我们洞察的入口。在那里,生命将在小说叙事中收获他真正的自由。
自由可贵,但人物若想在小说中实现自由,却并不那么容易,除了刚才所说的“秘密”,还得有将现实经验转化为文学经验的力量和勇气。因为人是“类”,又终归不是“类”,说到底,他还是他自己,还是有别于同类的“我”。而小说的最终目标,则是让他从同类中区分出来,成为那个独特的自己。
所以我认为,《回乡时代》如万里长征般跋山涉水,浩浩荡荡,但它最为耀眼之处绝不是事务性的陈列,也不是什么草蛇灰线、跌宕曲折,而是对生活的再创造,对人的再发明。一旦人物挣脱出了“类”的界定,他的生命也就有了意义延伸的可能。由此,脱贫攻坚这一人类事务,在尹马和他的《回乡时代》那里凝聚成了一种真正的“属人”的文学经验。
周楚阳是,彭玉素也是,小说中必不可少的需要列举出的人物还有孙小雪、王白璐、萧寒、赵小满、韩露、赵云 、蒋达蜀、李峡、陈霜江等等,他们组成了一份众声嘈杂的人物名册,而我们也需要这份名册,需要在名字的响动中判明生活的真相,至少要判明潜藏于回乡大军底部的心灵真相。当“回报桑梓”从一个概念成为具体的选择和行动时,它必然在每个人身上折射出不同的精神印迹。敞开这种印迹,就是敞开了人物和自我和他人和世界的对话通道,种种疼痛、创伤由此被激活,被抚摸,被昂扬的大历史汇入新的希望。
这是一种谦卑的现实主义,也是一种真正的现实感。人物匍匐在文本“虚构”的大地上,却从不缺乏“现实”。周楚阳和彭玉素的疼痛来自爱情,更来自给爱情造成残缺的贫穷——在小说中,父辈人之所以发生械斗,还不是为了一点点能够保庄稼保命的田水?贫穷驱逐了他们的身体,也离散了他们的爱情。因此也就有了另一重延伸,对,我说的是时间的延伸。
在《回乡时代》中,物质时间清晰可辨,大约是从2015年到2020年,这和新一轮脱贫攻坚时间表基本吻合,但小说的情感时间却被叙述者有意拉长了。或者说,执掌小说情感时间的不是叙述者,而是主人公周楚阳。在五年的给定“任务”时间之前,缭绕的是周楚阳对彭玉素漫长的十五年的寻找和自我救赎。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如果我们将触角再伸得长一些,完全可以伸到二人少年时相识的那棵板栗树下。那棵潜藏在周楚阳意识深处的板栗树,像一枚种子,牵系着时间的缰绳。时间因此而得到终极拉伸,起点是一对恋人的相遇时刻,终点呢?是“(全文完)”?还不是。小说末尾的最后两段说:
这样简单的对话,让他们彼此会意即将抵达的途中之悦。“途中”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词!无论是周楚阳还是彭玉素,还是赵小满和丁丁,对途中的期待都是无比迫切的。
出走或者回乡,其实最美的部分是在途中。
“在途中”,意味着永不结束。它和紧随其后的“(全文完)”在视觉上也在心理上构成了一种自然反讽。这是反讽的美学高点,文本裹挟着他的人物巧妙地溢出了“大团圆”的物质边界,流向未知的精神远方。是啊,回乡是归来,也是永久的出发,我们何必汲汲于那个终点?从这个意义上说,脱贫攻坚没有终点,它还会以另一种生命形式灌溉大地,比如“乡村振兴”,比如其他。
回头再看,缝合这看见和看不见的时间段落的又是什么?是记忆。
在此,我们的作者尹马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缝纫师,准确无误地施展了他的缝纫才能。他采用的策略是心灵间歇法。这一普鲁斯特式的间歇性重现,拯救了周楚阳,也拯救了这篇小说。据我的阅读记录不完全统计,从周楚阳“第一次给彭玉素打电话”的第13 页起,到二人“最后一次以短信沟通”的第413 页,周楚阳记忆中的彭玉素出现了不下20 次。20 是一个数字,但在这个数字链条上显现的,却是能量层层累积的进化情感。起先,彭玉素每次都径直挂断电话,每次都要重新换一个电话号码;待周楚阳改换成短信形式后,彭玉素不换电话号码了,但也不回复;再后来是简单的一个字,再后来是两字三字……总之,电话或短信的通信功能渐渐溶解为心与心的靠拢。这种心灵的间歇性是维持和推动情节向纵深生长的脊柱,也是回乡进行曲从独奏到合奏的精神共鸣器。对,就是一种器官,这种牵引着记忆的属灵器官,是内在自我“一系列永久的出发和归来”([比利时]梅特林克:《花的智慧》)。尹马看到了这一点,他也就看到了封闭在所有回乡者灵魂内部最真实的形象:出发(离乡)是为了能够归来(回乡),归来是为了继续出发。所以当一对曾经的恋人终于“回到彼此内心的故乡”时,他们选择了新的出发:“我们也要走出去,而且是要更加决绝、更加稳健地走出去,和故乡同一个步伐。”
至此,庄严的时间开始了!一场与贫困惊心动魄的较量浩然降临,铺展在无尽的田野上。人们知道,这场较量的胜利者一定属于我们,一定属于那些把“我”的记忆连同心灵还给了“我”自己的回乡者,一定属于仍然在贫穷泥泞中挣扎和期待的广大人群,也一定属于代表国家意志的行动主体。如果说社会力量扶贫是动员与被动员的结果,那么它也只是我们看到的表象,在“南广”(镇雄县的古称)这块“劳务经济唱大戏”的特殊土地上,唤醒与被唤醒、激活与被激活,远比动员本身更具有强劲的精神力量。正是始自于心灵的完成自我的本能和冲动,才让回乡者久已尘封在时间深处的“出发与归来”浮出水面,拥有了确凿的时间和确切的形象,并自觉地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
至此,“全国脱贫攻坚主战场的‘现实记录’”和“饱受命运捉弄的20年爱情长跑”也最终合流,除此之外,合流的还有历史、时间、记忆,当然还有时代、生命——和人心。我想,小说中南广县委书记连用的三个排比句“与故乡同在,生命有根;与亲人同在,生命何患;与乡音同在,使命光荣”,表达的正是此意吧。
——如此而已。但我不想就这样结束。作为一个专业读者,与尹马的回乡者一样,我的判断仍“在途中”。
现在我必须拣出孙小雪、赵小满、王白璐,或许还有韩露和蒋达蜀。他们就像漏网的鱼,漫游在文本的各个细部,它们极力躲藏又闪耀着亮光,那是恋人的化身、意外的精灵,是边缘的舞者,是大江大河里一朵朵奔跑的浪花。它们不在叙事的中心,却呵护着中心,它们的每一次出现都会留下呼吸的痕迹,直到某一刻,鱼儿们完成使命,纷纷跃出水面,我们才惊讶地发现:把它们各自的痕迹连接起来,是一幅多么精妙的游动曲线图。我知道这是匿名的叙述者有意为之,但我也知道在这些细若游丝的意义曲线之上,必有一双凝望的眼睛,它要穿过庞杂的表象,看清一个个人、一个个命运。
不敢说尹马看清了或看清了多少,但我对这个镇雄汉子写作《回乡时代》时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和意志深存敬意。他用文学书写的方式亲口品尝了“舌尖上的乡愁”,也勾起了我们的生命“味蕾”。在小说中,我跟随着他的目光,从故乡走回“原乡”,从“潜伏在异乡的标点符号”蜕变为一个“往上攀缘的姿势”,我觉得在我的体内正在发生着一场化学反应,这场化学反应的主题不一定是“回乡”,但却是“回归生活,回归记忆,回归心灵”的自我确认和证实。
好了,不发感慨了,弄完了形而上,还得回归生活的形而下不是?比如现在我就想象这“云端之上的板栗”是什么滋味,竟分不清是现实模仿想象,还是想象模仿现实。
不过无论怎样,习惯还是提醒我应该有个结尾,那就附上我阅读《回乡时代》的初步印象。措辞如下:
《回乡时代》是“70 后”代表作家尹马创作的一部“打工”题材长篇小说。近年来,“乡下”成为尹马书写时代和历史的精神高地。和其他深谙民间物事的底层写作者不同,他在坚持小说乡土内核的基点上,以诗歌的节奏和眼光成就了小说叙事的生命律动、隐忍和通透,让作品拥有了丰盛繁复的“感官”力线。阅读《回乡时代》,可以洞见尹马在构筑小说视觉现场感方面的“别有用心”。其极具戏剧性冲突的呈现,使钟情于讲故事的他,以一个“段子手”的身份同作品中的人物一齐“归来”。无疑,《回乡时代》是同类题材中一部值得深度探讨的优秀文学作品。
没来得及说的话,尽在此处。简单是简单了点儿,但还算简明。我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就会犯知识分子的毛病,再往下推进个几万字也有可能。幸亏我还知趣,不惯着自己。顺带说一句,既是“措辞”,就请原谅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该小说的瘦弱之处。那将是另一篇文章琢磨的重点:主旋律小说如何“脱贫攻坚”。但《回乡时代》肯定不在“贫”之列,要不我还大费周章写这么多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