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静怡
去年夏天,我不得不准备和“汽车”这个家伙杠在一起。之所以“不得不”,是因为我儿子马上六周岁了,九月份将开始以一年级为标志的求学生涯。学校有点远,作为母亲,上下学接送,我责无旁贷。靠到最后关头学车,充分说明了我是一个有点懒散的人,也是不那么追求“物质”享受的人。我一向认为,车不过是一种工具,被时间赶脚的人才会急急巴巴穿行在大街小巷。最金贵的永远是时光。所以当一些明星或身边有人开着宝马凯迪拉克迈巴赫制造出或多或少的动静时,我只报以微微一笑。
我报了当地最有名的一所驾校,离家一个小时路程,还好有班车。据说教练最多,通过率也最高。
报名的第一天,我果真见到了它的“繁荣”,光排队体检,就等了整整两个小时。队伍像长龙,一点点蠕动,阳光投射出大量的热量,拥挤的人群弥漫着一股汗臭味。
几个月的学车日子,为我单调的生活平添了许多生趣的花火。我们就像一个松散的班集体,来自“五湖四海”,各色人等。闲了时,我们便侃大山,聊大天。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最为逍遥无拘无束的时光。
“我先来,我先来,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每天早上,刚撑好遮阳伞,刘芳芳就一个箭步跨上驾驶座,一边嘟哝着。我们自觉地坐到后排,挤到一起,乖乖等待着。我们知道,我们“争”不过她。
她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急,也确如她自己所说,她是一只“笨鸟”。怎么个笨法呢?按教练的说法,都两天了,还不知道方向盘往哪个方向打。入库的时候车屁股左偏,她的手风驰般往右转,结果右屁股一下出了线;坡停的时候闪电一般窜上去,猛一踩刹车,一车的人都被颠得五脏俱散,同时发出一阵阵惊呼;直角转弯的时候每每压到直角……“哎呀,打错了打错了,应该朝这……”教练瞪她一眼,她兀自望着前方,不停地自我解释,“我明明知道是往这个方向打,结果手一偏……”她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自言自语,似乎不说话就没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她如此忘我,全然忘了身后我们这些人。在她不停的唠叨和持续的颠簸中,有人打起了小呼噜。不过,我们很快又被惊醒了,是教练如雷的吼声——“你,…我要成立个‘小偷公司’,专派你去掏包,你手忒快!”我们都笑了,刘芳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是做生意的,听说开了一家首饰店。中专毕业后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待了七年,之后回到老家南昌,经人介绍,和老公“一见钟情”,双双来到泰城。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她的心野起来,性子也说一不二。我们在车上,她不时地谈业务——“啥?不行,妹子,我实话告诉你啊,我们的黄金回收价就是全城最高的,不信你走遍大街小巷去问问!姐不骗你,姐骗你干啥?我们要保证你的收益对不,我们自己的利润,说实话,只有针尖儿那么一丁点……”“1 克拉?好,等我回去看!不不,莫桑钻我们绝不入店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前面。“还有几个到我?”放下电话,她急切地问。“还有六个。”我懒洋洋地说。事实上,她刚从驾驶座上下来。
中午我们到对面饭馆吃饭。留学生王依刚要请大家,刘芳芳几步来到柜台前,“我要一份牛肉拉面外加一个煎鸡蛋!”说罢拿出手机扫码。我们也只好个人支付个人的。
老板是新疆人,大热的天围着头巾,凹眼窝高鼻梁。我们便说起新疆的风风物物。刘芳芳把筷子一拍,“老娘到现在还没去过新疆呢!”
我打趣她,“你是老板娘,到哪儿不随你的自由?”
谁知她一颦眉,牙一咬,“哪有时间哦,每周我都得跑趟济南去进货,有时候晚上九点多才关店门呢……”
“那多没意思,人活着,也得学会享受。”王依说。
刘芳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深深地叹口气,“妹子你是不知道缺钱的滋味儿,我可经受过。在深圳那七年,我当采购,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两千块钱,去了房租水电费,还剩个毛儿?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女人们珠光宝气地走来走去,我就发誓,将来,我一定不能过得比别人差!我看出像我这种少文化的,在厂里混一辈子也混不成溜,干脆一狠心,回了老家。我想在老家或许有我发挥的地方。没成想,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爸妈老催我结婚。要是遇不到一个中意的,我才不结婚呢,才不想把自己捆到婚姻这根绳子上。结果你猜,我四婶介绍了一个青年,我一眼就相中了,多巧!”她咧咧嘴,“我老公有个亲戚在山东,说这边比江西好多了,于是我们就来了,安顿下来,想法开了一家金店。”
“开金店得需要很多很多本钱,还得注意防盗。”家里开着五金店的王依说。
刘芳芳又将筷子一摔,面条汤蹦出来。“谁说不是呢,我们起先开过化妆品店、水果店,都以失败告终,赔了不少钱。眼见着我们连肉都买不起了,我亲戚劝我们,‘我知道开什么店永赚不赔。’我抓住他的袖子说‘快说!’他却告诉我开一家花圈店。呸呸,你们想想,多晦气!他越这么说,我们就越要争口气。我们不是没钱吗?偏要入最有钱最需要钱的行当。于是我们拿房子作抵押开了一家首饰店,不仅回收黄金钻石等首饰,还对外出售。”
“这相当于白手起家了。”刘芳芳的话勾起了王依对父母亲的回忆,说自己的爸妈也是从两手空空,到现在的盆钵满满。多不容易。
看着他们在那儿讨论店铺,诉说自己店铺的利润,身为企业小员工的我心里不由闪过一丝艳羡,但我更明白,做生意的风险与盈利并存,一不小心,也会弄得个人财两失。有多少人因为生意亏本而走上了不回头的道路。做生意,实在是一门学问,也是悬上悬下的考验。想到此,我心畅然。
刘芳芳果然说起自己的一次“险情”。一次,有个客户定制了一枚结婚钻戒。你们知道,像“周大福”“六福”珠宝这样的名牌,钻石贵上天去。我到批发的地方找货主,将客户的要求告诉他们,我兴冲冲地告诉客户,能给她省五千块钱。钻石拿回来了,果然火彩闪耀,把人的眼都要亮瞎了。结果后来,客户又找到我,打算退货,还说毁坏了他们婚姻的美好冀望。哎呀呀,都过钻笔了,竟然是莫桑石冒充的假钻。我只好再三道歉,赔了一点五倍的价钱,才算了事……”
面条吃完了,她的话还没完。面条在她的嘴里动来动去,她的唾沫星子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她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开朗大笑。我们说,“哎哟马上一点了,又要分车啦!”她吃了惊似的站起来,抓起包,一个箭步窜到门外,回头对我们勾手,“快、快呀!”
虽然她时刻“上心”,她的手就是不听使唤。一次次差错使得教练耐心尽失,有时甚至嘲笑她。得知了可以“补课”,她便去交了90 元钱,以后的中午匆匆啃块面包,再次坐上驾驶座。大热的天,日头像火轮,眼前蒸腾起一片片的白气。她捋一下头发,对教练说,“开始吧!”
这样持续了几天,她似乎有了收获,说,“笨鸟先飞,一点儿不错。多练练,手就听使唤了。”而教练,对她的态度也奇异地好起来。她偷偷地告诉我,她知道教练大中午的辛苦,每次加班完,都塞给他一百块钱。
她似乎有的是钱,也乐于把钱花到学车上。有次中午刚收车,她突然叫住教练,从包里掏出一个首饰盒,对他说,“回去给您夫人戴!”教练推脱了几句,她使劲塞进他手里。
科目二考试前一天,我们几个人上了车。其中有两个新学员,她突然回过头,气势汹汹地盯住他们,“你们下去,知道么,明天,明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两个新学员撇撇嘴,悻悻然下了车。这样,车上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教练也不在,在另一辆车上教授新生。
她看到那俩学员走远了,将手附到嘴边,悄悄地说,“今天,咱们每个人练完一圈,不要回到起点了,免得那些新学员看见。咱们明天就要考试了,就得多练练。我猜教练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就到侧方停车那里,接着起步,好不好?”我和王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点头。
真是难得。平时一辆车里总坐了五六个学员,一时间,车里显得空阔,空调的风在我们身边漫溢,我们每个人,开了一圈又一圈。当我们行驶到侧方停车区的时候,我看到教练朝这边不止一次张望,摇摇头。然而车被刘芳芳呼的一声开远了。
勤奋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期望的回报,科目二她竟然挂了,只好又重考一次。这期间,我因单位的事情忙碌了一阵,隔了大半个月工夫。当我再次背上包,满身汗水地回到驾校,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嘿,又碰到你了!”是刘芳芳。
教练来了,我们准备上路学习。刘芳芳从包里掏出两盒烟,塞教练怀里,一边说,“多亏了您,我老公的驾驶证才没被吊销!”原来这期间,她老公开着车到枣庄,没有注意车速,超速了50%,按规定,吊销驾驶证重新考试。刘芳芳第一时间想起了赞教练,琢磨他肯定认识车管所的人,于是,就给他打电话。赞教练左右周旋,终于摆平了这件事。刘芳芳一边套着安全带一边说,“有熟人就是好呀!省了七千多块钱。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您了。这驾校来得对!”教练摸摸下巴。
她一个猛转弯,驶过的一辆大卡车刺耳地一鸣喇叭。教练替她一打方向盘。我们都出了一身虚汗。如果卡车不及时刹车,我们都将成为车下之鬼。“你…我要开个小偷公司,一定派你去掏包!”教练拍着车头说。
我们去领证的那天,又相遇了。几个人像是患过难的战友,相约到对面餐馆大吃一顿,庆贺终于拿到了驾照。我们碰杯,说笑。刘芳芳忽然从包里拿出三个首饰盒,清了清嗓子,“唉姐儿们,相识一场不容易,看看,这都是最时髦的金手链,我打七折卖给你们!”
我从没见过王依这么“圆润”的女孩。真的。整个像一放大的吃得奶胖的婴儿,连腮蛋挤出的两条“法令线”都像。因为胖,她的眼睛就显得格外小了,还有嘴巴。所以,白居易大师“樱桃樊素口”的说法不一定准确。樱桃小口,照样可以长在一个五大三粗胖得滚圆的女孩身上。王依往人堆里一站,其他的人就得离她几分。胖会形成一种气势,也会对别人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好似大山,立在那里,看得你有点儿发怵,实际上,是它的“胖”或“浑”闪着了你。胖的人,嗓门一般也大。你看电视上那些美声歌唱家,哪个是瘦骨嶙峋,哪个不生得一张好口?我注意到王依,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听到。我听到一个“雄浑”的嗓音在和一个男孩子争论F-22和T-50的区别,一个说俄罗斯的T-50 最好,一个说F-22 是世界上的“猛禽”战机。我对战斗机不感兴趣。我侧过头,看到发出雄浑声音的嗓门原来是一个穿着黄T 恤黑色超短裙的女孩不禁感到惊讶。真是人不可——貌相。
学员们太多,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暑假。那些大学生们在家无事,便来学车,免得以后再拿时间学一场。有国内大学生,也有留学生。王依是留学英国的女孩,十四岁就独自漂洋过海了,现在,已经是“老英国。”
有一次,车上人太多,我们便坐到凉亭椅子上等着。她似乎颇有些无聊,嘟囔,学个车太慢了,我要去西藏,可不得十月份了?我吃了一惊,说,“你要去西藏?”“是呀。”她说,“要不学车干嘛?”学车干嘛?在我看来,当然是接送孩子,上下班方便。可王依说,她学车就是为了去西藏去四川去云南,她要驾车走遍祖国的五湖四海。“那得多大精力,再说,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说。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有点不满意我的回话。“不冒险多没劲……”
我于是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开朗的视旅游为生命一部分的人。我便不再答话,以免哪一句又引起她不痛快的反驳。她打开手机,翻到一张又一张照片,说,“姐呀,你想想,人在这世上就几十年,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回能叫人生么?”我看到是她跳伞的照片。她张开双臂,嘴里喊着什么,像一只大鸟,在蔚蓝中飞去。王依这时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忆起那完美的一刻。“啊,太美妙了。在天空中看到的世界,和在地面上看到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姐你只有经历过,才能知晓其中的趣味。”我说我有恐高症,她又不满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能否克服呢?有时候恐惧都是自己吓自己的结果。”我说你还记得网上不,有一个女孩独自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最终命丧黄泉,尸骨都被动物啃了……她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又抽抽鼻子,似乎我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她说,她当然知道有风险啦。但是越冒险的事越值得做。不瞒姐你说,我在英国跳伞,我爸妈一个接着一个越洋电话,我妈还对我哭。她知道,高空跳伞的人都是要签生死状的,出了事,没有人能负责。她怕我把小命丢了。但我还是要跳。不跳,我总觉得像缺了什么,在我漫长的一生中,这将是巨大的遗憾。我妈恨恨地说了我一通,也只好同意了。“啊——”她又闭上眼睛,“我看到太阳像个大盘子从我身边滑下去。那时它正要下山。云彩飞过身边,好像我的衣裳。地下一片碧绿,城市像个火柴盒。城市外围的外围,就是大海。谁说大海是涌动的呢?它太平静了,静得能照出我的影子。时间似乎停止了。我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我真的像一只鸟,在飞呀飞。如果我不停下来,也许能一直飞出地球,飞到另一个星球……”
教练的呼叫打断了她的遐想。她睁大眼睛,揉一揉,似乎惊诧于自己此刻在驾校的立足。不过,一想起她的西藏梦,她很快跳上车,拉上安全带。
一般来说,在国外求学的人会比禁锢于小小世界的人心野。王依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明明是个性好嘛。”她摆摆球似的头,“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五岁,她就很文气。我爸劝她出国,她说不喜欢,就喜欢呆在泰城。我真不明白,这么一个小城市,值得消耗一辈子?所以,我爸妈一问我,我立刻就答应了,十四岁,我就出去了。
“我们寄宿在一户英国人家。她们天天吃汉堡烤肠,哎呀,别提多难吃了。不过,这能难住咱?我让同住的几个同学买来油盐酱醋和菜,自己做!她们吃得一个个涎水哈喇的……”她舔舔嘴唇。我们都相信她做的好吃,因为她把自己养得这么胖就是个明证。吃苦的人,身相也像根面条。
“那,你们业余时间怎么打发?”我不禁替她发愁。像她这么活泼的人,不可能一天到晚待在教室里啃书本。
“哈,我们的业余活动多着呢。我们四个人一起住,就像‘四人帮’。我们出去野餐,游泳,蹦迪……”
“要是叫着男朋友,就更有意思喽!”我揶揄。
她撇撇嘴,似乎这话根本就不是可值得提出的问题。“我对男生,可没一点儿兴趣。有一个山东的男孩,一直追我,还替我抄笔记,我就是不同意。那些男同学,我也没一个看上眼的。太熟悉了嘛!太熟悉的事物,就叫人没兴趣……”
“其他的人都有男朋友吧?”我想,她之所以没有男朋友,也许是因为别人配不上她的“身躯”。
“有啊,”她将手附嘴边,悄声说,“有的还不止一个呢!嗨,她们啥都跟我说,都拿我当姐儿们,那些男生也是。我请他们吃大餐,给他们做手工,还替他们圆谎——我是个可让人放心的人啦。有时候,我们聚会到一两点才会回来,他们爸妈不放心,打电话,女孩就嚷,‘哎呀我和王依在一起呢!’大人就放心了。我是她们的挡箭牌。”她嘿嘿地笑起来,阳光一照,牙白花花的。
她的爽朗也表现在对金钱的态度上,只要有机会,她总是抢着掏钱。不让她付,她就噘起嘴巴,似乎我们不拿她当姐们。她说,自己的父母都是农村人,父亲兄弟俩。因为供弟弟读大学,父亲辍了学,后来来到泰城,先打工,之后攒钱开了一家五金店。生意终于慢慢旺盛起来。“就是他们不再赚钱,这辈子也不差钱了……”王依拨拉一筷子菜。“不过我那个叔叔呀,真可气。他读了大学,在一家企业工作,不好好上班,非要到我爸店里分一杯羹。任务完不成,就知道打游戏。前年他出了车祸,我爸妈给他掏钱看了病。后来我婶子宫肌瘤手术,也是我们家给出的钱。等于一个店养着两家人。”她摇摇头。
“等你大学毕业,你就接收你爸妈的店,把你叔这样不干活的人撵出去!”刘芳芳同为开店人,对她叔的做法很是气愤,同情地对王依说。
王依掐着自己的指头,那里戴了一个蝴蝶结的水钻戒指,“我才不呢,我要自己创业!重复爸妈的生活多没意思?我从小就看着他们进货出货。瞧瞧,”她把胖胖的指头往我们面前一伸,“这都是我自己批发的,好看吗?嘿,其实,我早就在做生意了。你们没看我朋友圈,我开了一家微店。有时候,我会批发点发夹头绳项链戒指什么的去卖,卖得还不错呢!”
我们瞠目。看不出,她贵妃样的身躯里埋藏着一颗叛逆的心,放着家里好好的生意不接,要从头绳开始自己的宏图大业。她似乎看出我们的吃惊,一笑,“嗨,不过以后也说不准,万一我又想做服装生意了呢!”
考完科目二,我们见面便挺少了,这中间有二十多天。没想到,科目三考试等待处,我又见到了她。是她吗?或者不是?我呆了半晌。不过,从那超短裙下胖胖的藕腿来看,是她无疑。她的脸胖了许多,确切地说,是一侧脸颊奇异地鼓起,像被蜂子蛰了。看见我,她皱皱眉,给我一个飞吻。我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叹了口气,“唉,别提了,科目三约不上,在家太无聊,我就和一个发小到了山上。我们带了帐篷、野炊工具。我们找了一块平地烤了羊肉串,这时我看到树上有个野蜂窝。我想里头肯定有蜂蜜。我就往树上爬。爬着爬着,眼前突然一阵黑,嗡嗡的声音把我环绕了。我的脸立刻像着了火,疼得要命。我跌下了树,还好没有摔成骨折……”她抽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的冒险行为而懊恼。不过旋即她又眉飞色舞地说,“哎呀姐,我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我终于知道被蜂子蛰是啥滋味了!这辈子,再也没有遗憾了!哎哟……”她痛苦地摸摸腮。
我问她拿到驾照去了西藏有什么打算。她一跺脚,坚定地说,“找个男朋友!我要尝尝被男朋友保护的滋味儿!”
有人说他们是一对“野鸳鸯”,要不,怎么会有情人之间的种种表现呢?
他们都老大不小了,看模样,不低于四十五岁。男的扁头,罗汉肚,短腿,成天背着一个包,抱着一个挺大的水壶;女的圆圆脸,短发,蒜头鼻,耷眼睛小嘴巴。实在算不上帅哥美女。不过,他们却比小青年还热乎。你瞧,名叫“小春”的女人一喊——“万达!”男人就颠颠地跑过去,将女人的包抱在手里,奉上一杯有玫瑰花金银花的茶水。不仅如此,他的目光也像醉着,像要把“小春”看到眼睛深处去。小春咕咚几口,他又接过杯子,抱在怀里,跑长凳上等着。
八月份,炽热的阳光不遗余力地烘烤着大地,万达出了一身的汗。他扯起T 恤擦一擦。刚放下,汗水又化成一道道小溪,他再次撩起衣襟擦一擦。
“万达!”小春又喊了,万达赶紧小跑上去,呈上杯子。
一天里,小春不知得喊多少回,万达不知得跑多少趟。
小春下了车,万达会挽着她的胳膊,像搀着一位老佛爷,坐椅子上。“累不累?”万达拂拂小春的头发。小春摇摇头。
万达说,“倒库差不多了,明天该练侧方停车。侧方啊,其实简单得很。你只消记住教练教你的点,盯住,速度一定放慢。慢一点,过的几率就大一点。”
小春点点头。
三四点钟,万达扶小春起来,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回去了。
五十几岁的李姐拿着纸板当扇子,瞧着他们的背影,鼻子发出轻轻的一声哼,“野货!”
她的话点燃了人们的好奇。本来,好奇心是驱使人们找到快乐的法宝之一,又正逢夏季学车,人们都被折腾得有些烦闷,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万达和小春。李姐见有人点头,接着说,“一看就不是正当的两口子。两口子,风里来雨里去的,过上十来年,哪还有那甜蜜劲?”
我有些同意。我的邻居英姐就天天和他老公吵架,叽哩哇啦的喊叫混杂着锅碗瓢盘的叮当经常顺着门缝钻进我们耳朵。有理论说,热恋时间顶多持续三四个月,情深款款也就三四年,日子越过到以后,两个人越熟悉,就变成了熟视无睹的“亲人”。
小春和万达像是例外。例外的基本不是两口子。
李姐又以一副见惯春风秋雨的口气说,我没退休前,单位有一女的,和一个主任好了。两人就是他们这德性。卿卿我我,掰也掰不开。后来,男人的老婆发现了,他老婆可不是善茬,闹到纪委,男的直接被革了职,女的呢,从此在单位再也抬不起头来——害人害己哪!
快六十岁秃顶的王大哥附和,可不是嘛?你说说,这万达到底看上了小春哪一点呢?那小春,活脱脱一个矮布袋……
大家便替万达惋惜起来。似乎万达这棵粗壮的大葱插到了牛粪上。
第二天侧方停车,万达又跟来了,仍是那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不,比低三下四更甚。他竟直接跟着车跑来跑去,看是否压了线。教练说,你坐着去吧!他拨楞着头,说有人看着,会更准确。小春的左后车轮一压到线上,他就喊,“打死方向盘!”小春的车头一拐出线,他就 着手,“右回右回!”……
我们看着那车那万达,摇摇脑袋。
一圈下来,万达扶着小春到凳子上休息。万达把水递给小春,小春咕咚咕咚几口,很快见了底。万达撩起T 恤,擦了把汗,圆圆的肚皮露了出来,上面也是亮晶晶的。
实话说,他俩长得还蛮像的,个头,脸型。我戏谑,“喂,你两口子真可以,大热的天一个练着一个陪着。”
万达咧开嘴,“陪媳妇儿嘛!”
小春也笑笑,仰起脸,看着万达,“明天你就别来了,在家歇着吧。”
“不,反正没事。”万达说。
难不成,他们真是两口子?
李姐扑簌簌地摇着扇子,“两个人,手勾手,馋死个人喏!”
小春没有听出话里的意味,大大咧咧地说,“哈,是呀,在家,我可是万达——不,一家人的女皇,我要说一,万达不敢说二。万达,是不是?”小春一拧万达的耳朵。
万达呲着牙,哎哟,媳妇儿你轻点,拧得好疼!
小春放下手,万达嘻嘻笑着点头,就是,就是。
李大哥拍了一下大腿,嚷了句“万达!”作为一个资深男子汉,他对万达这种没有骨气的婢膝样子真算看腻了。
万达才不管呢。轮到小春了,他又站起来,跟着车跑来跑去。
这赤裸裸的甜蜜简直像对众人的一种“挑衅”,大家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跟着他俩。人们发现,万达总是在特定的时间和小春一起消失,不知去了哪里。人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愈发好奇。真是一对神秘的夫妻。
这期间,一对学车的小情侣吵翻了天。男孩把辫子一扬,将马丁鞋一跺,“你愿怎样就怎样,以为你是谁?!”短发女孩张张嘴,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她狠狠地将手机摔到男孩身上,嚷了句:“滚!”男孩大步朝校门走去了,女孩蹲下身,揪扯自己的头发。
万达看见了,颠颠地跑过去,捡起手机,塞女孩手里,又转身去追男孩。他拉住男孩的胳膊,让他回去安慰女孩。男孩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李姐摇着纸板说,唉,现在的小年轻啊——
王大哥也频频摇头:一个嘛忒贱,一个太硬……
一天,大家正在等着车,小春突然栽倒在凳子上。她脸色蜡黄,汗水珠子般流下来。万达抱起她,唤,“小春,小春!”人们都慌了。李大哥说,“不会是中暑了吧?要是有藿香正气水就好了!”“不一定,也许是吃了不卫生的东西……”
万达不语,他镇静地从包里取出一枚针头,放阳光下瞅瞅,掀开小春的衣襟,扎了下去。“万达,你要干啥?”李姐拉他。
小春慢慢醒了过来,她坐起来,笑笑。
万达说,“小春,咱不学开车了吧,听话,你去哪儿,我带着你去。”
小春噘起嘴,赌气似的说,“才不呢,在家看了半辈子孩子,好不容易他俩省心了,你还不让我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万达不再言语。他看到大家关切的眼神,拱拱手,“对不住啊,刚才吓着大伙儿了。小春自打生了第二个孩子就得了糖尿病,每天都得一针胰岛素呢。”
上路学习的时候,万达没有跟着小春。他坐在地上,有些默然。热风吹向人们的胸膛,感觉更热了。万达耷一下嘴角,开始絮叨,“要不是为了给我生第二个娃儿,小春她就不会落下这病了……刚开始,只需要服用胰岛素,后来,病越来越厉害了,她有时还感到心慌、头晕。每天,她都得喝很多很多的水,做监测。医生说,照这样下去,以后都有失明、截肢的危险……”他揉了一下鼻子。
人们都没有说话。
王大哥拍拍万达的肩膀。
“年轻的时候,我忙着跑钢材生意,去东北,去甘肃,一走半个月是常事,有时还要一两个月。可小春从来没有过怨言。做钢材是挺挣钱的,有时好了一笔就够半辈子的了。那时,咱国家的形势还好,我想,大男子汉,就得体现自己的价值。我让小春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有一天我在甘肃,接到小春的电话,她连哭带嚎地喊,大儿子骑着电瓶车,脚一下拐进轮子里,栽下来摔坏了膝盖……我一听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可咱也飞不回去啊!小春忙前忙后,自己照顾孩子。大儿子好了,可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一条腿有点瘸。这两年,大儿子终于上了大学,小儿子也念了寄宿高中,省心了。可小春的病却越来越厉害了,有几回还一下栽到地上。唉,你们说,我要那些钱有什么用?人要不好了有什么用??”万达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所以小春她想干什么,我绝不阻拦……”
李姐叹了口气,说万达兄弟你呀,比个小媳妇儿还贴心呢。
王大哥瞄李姐一眼。他再次拍了拍万达的肩膀,这一拍有点重,万达差点朝后栽去。王大哥说兄弟,你是这个——他竖起个大拇指——小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都点点头。
小春过了科目三,大家围在一起,开玩笑,“小春,这下可得让万达下厨给你做几样好吃的!”
“对对,还要饮酒……”万达接着说。
小春瞪她一眼,“谁让你喝酒的?”
万达呸呸地朝地上吐几口唾沫,仿佛吐出刚才的话,又啪啪甩了自己几个耳光。
小春的眼像月牙了。
谁能想到呢,侏儒竟然也会开车。刚摸车的时候,我们老是出差错。教练气急了就说,唉,你们这水平,还不如人家董飞一个手指头!董飞是谁?董飞是个侏儒,脚刚能够到油门、刹车,都可以当你们的老师了!
科目二考试前几天,我们有幸和董飞——传说中的“大牛”在一辆车。我不由得将目光瞥向他。面貌英俊,上身穿着雪白的T 恤,打着外腰,下身是件休闲裤,腿却比别人短了好大一截。
董飞坐驾驶座上,胸有成竹地操作着。车子如磐石,稳稳地过完一个又一个项目,没有任何颠簸的感觉。刘芳芳张着手,“哇呜——哇……”
他下了车,刘芳芳央求他坐到副驾上,为她指点。董飞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
刘芳芳努力学着他的样子,时刻保持镇定。忽然,她哇哇叫起来,“哎呀应该朝左打,瞧我这手……”董飞轻轻地一掰方向盘,说,“你慢点,慢一点才好操作。”刘芳芳走弯道行驶,“哎呀点过了!”车子压到实线上,董飞一回方向盘,车子转瞬回了来;刘芳芳上坡,使劲一踩刹车,我杯中的水晃荡到腿上。董飞说,“慢点,太紧张了就容易出事。”他说,“慢了才好校车,一次两次,就形成习惯了。校车有时比硬背更管用呢。还有,教练教你的点并不一定对着你的路子,你要按自己的视线来。比如你刚才停车的时候,铆钉太黑太小了,不好把握,你完全可以对照左后视镜,看和白线的距离。这样更显眼。你再试一次?”
我们每个人都试了几次,果然他的法儿比教练的更好用。他嘘个手指,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董飞下了车,看到地上不知谁扔了块果皮,捡起来,走向不远的垃圾桶。阳光照着他。他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影子实实压着他。王大哥也走过去,把一个矿泉水瓶扔到垃圾桶。他们转过身,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一个如此矮小,一个如此高大。
我不知道,董飞是不是为他的身体“残疾”而难受过。他是个挺有头脑的人。有头脑的人思考会越多,体味到的痛楚也多。何况,他们本身又极端敏感,自尊。
董飞坐到凳子上,冲大家笑笑。笑容像阳光,充满自信。
我说董飞你平时都做什么呀?我不敢问他的具体情况,我不确定,像他十八九岁的年纪,会不会在上学,还是早已经踏入了社会。
董飞说,我念山东大学,大三了,光学习就够忙的,不过,我平时也喜欢下围棋和摄影,去年,我的摄影还拿了全国的一个奖呢。”
这真让我刮目相看。他居然读着我落败的理想学校。高考那年,我立志刻苦奋进,一定要考上山东大学的法律专业,却以五分之差落败。
董飞笑笑,说自己这个情况,就格外需要努力。我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了,先背背单词,复习一下学习的内容;晚上十一二点再睡觉。姐,不瞒你说,我年年获得一等奖学金呢,要不是身高问题,我真想竞选学生会主席……
董飞考试的那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教练坐在我们身旁,不住地摇头,说这下悬了,考官也不让往后视镜放遮雨板,董飞不知能不能过。
雨从天上狠狠砸下来,在地上溅起水花,达半米高。水花一朵一朵,似乎不甘心于短暂的盛放。很快,驾校的白线也消失了踪影。我不由替董飞暗暗着急。
人的命,也许都是天定吧。我难以想象董飞求学的日子。顽童时期,尚不知生活的艰辛,只追求朴素的微小的欢乐。一旦入学,知晓了世界之大,人生之漫长,便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自身。再加上学习的单调,同学们往往戏谑笑骂。我不知,有没有人拿他的身体开过玩笑。我记起我一个小学同学于美莲,脸上长满了麻子,同学们就叫她“于麻子”;一个男生罗圈腿,同学们拍着手说他的腿能塞进一头老母猪,送了他个绰号“大圆环”;一个女同学戴着厚厚的眼镜,摘下来四处抓瞎,顽皮的学生故意抢走她的镜子,喊“四眼、四眼”……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缺陷越明显,绰号起得越方便,流传也就越广。我记得有次我内急去厕所,一下摔到地上,撞坏了门玻璃,额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我挣扎着坐起来,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似乎我刚刚为他们进行了一场难得的好玩的演出,眼泪不由哗哗地流下来。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董飞依然没有消息。今天一共四个人考试,也许他排在最后一个吧。
暴雨的天不适合练车,我们就坐在亭子里闲扯。“你们说,董飞大学毕业后会做什么?”
一个在景区工作的女孩说,“什么专业干什么呗!”
李姐摇摇头,“你们想得忒简单了。有些单位,可是很排斥侏儒的……”
“侏儒”这个词此刻听来如此刺耳。上苍是这样的不公。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群侏儒,替女主人公抚养被抛弃的孩子。那些侏儒单独住在一个地方,常人不愿意去那里,那个私孩子被抛到那里,也许不会被发现。有天,女主人公以为孩子死掉了,却惊讶地发现一群侏儒在抚养她,把她视为亲生。侏儒也是人,且比常人具有更大的同情心和爱心。
“土行孙——董飞适合演电影哈!”餐馆老板小周说。
我们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腿上撑着一把大伞朝我们挪过来。我们抬起头。“90 分!”董飞做了个手势,甩甩伞上的水珠,对我们一笑,“可能是走弯道压线了,雨太大了,实在看不清。你们考试的时候如果也下雨,一定吸取我的教训,千万别着急,把握好方向盘,即使看不到线,凭平时的学习,也能做到大差不差……”
我突然觉得,即使雨下得再大,天漏了,董飞也会及格的。
赞教练很牛。偌大一个驾校,自动挡的学员都归于他。其他教练一人只有两台车,赞教练有三台。就是这样,赞教练还觉得不满意。人来人去,人来人去。赞教练教了一茬又一茬学生。赞教练说,知道么,我的弟子还有从上海来的呢。上海是哪儿?——国际大都市!咱这里有人情味,通过率也高,人家就是奔咱来的!
赞教练很黑。黑得像块炭。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分辨五官。赞教练说,别看咱现在黑,想当初咱也是一白嫩小生,在潍坊厂子的时候,把最俊的厂花勾了来。后来当教练,天天抹防晒霜,忒烦了!男人黑点怕啥?太阳补钙嘛,就让明晃晃的太阳当咱的营养霜好了!对了,要是电视剧组招演员包公,你们可一定推荐我去喔!
赞教练很幽默。被他骂熟了,我们都喊他“老赞”。一个学员拍拍他的背,“老赞,赞比亚是你哥还是你弟?”赞教练低下头,认真地想了老半天,“当然是我哥啊,国土比我大,脸面比我俊,派头比我足,就是总统还得朝他叩头。”赞教练嫌学员手太快,说我要成立一个“小偷公司”,专派你去掏包,一掏一个准,还不被捉住。有学员开车走了神,车子一直往前、往前,赞教练一句话不说,过一会儿突然拍下大腿,“哎呀到美国了!”……
赞教练很勤奋。别的教练凉亭底下放张躺椅,身子一倾,扇子一摇,眼睛一闭,偶尔眜开眼看看学员的练习情况。赞教练不是在这辆车,就是在那辆车。别的教练将学员聚拢到一起,统一对点对线,赞教练让学员一个个分别上车,到了点他下来,问这点在你什么地方?一定要记牢!他说这叫“因材施教”。
赞教练爱抽烟。不抽烟没法过。点上一根,烟雾袅袅,车子似乎在仙境。抽得多了,便不停地咳,咳得多了,就朝窗外吐唾沫。有学员提出关心性的抗议:老赞,再这么抽下去,你的肺都成黑的了!赞教练眯起眼,吧嗒一口烟:咱这叫“表里一致”!不抽烟,人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赞教练脾气很暴。像个火药桶而不自知。学员初来他训,说这么笨不懂打方向盘;学员学得慢他训,说像只蜗牛;学员学得好他还训,说别骄傲,骄傲了就会飘;学员过了他才萎下来,怎么样,老子要不训你们,你们能过??一次,他挺委屈地对我们诉苦:一个小姑娘,坡起老是出错,我才说了她几句,眼泪就哗哗下来了,唉,现在的孩子哟……我们说老赞,你回家也教教练练。赞教练一昂头,去,回家我可就成了奴才,老婆孩子跨我背上,只有在这儿,咱才能找到当主子的感觉!
赞教练有点小财迷。刘芳芳一次不过,两次不过,赞教练挺支持她补课。补了课,欲拒还迎地收下个小红包。刘芳芳摸了首饰盒到他手里,他摇摇头,刘芳芳再塞,首饰盒就落在了他膝盖上。一个留学生找关系,打算只练不考,赞教练跺着脚骂,僧多粥少,还来抢食?留学生每天交给驾校五百块钱,赞教练的脸色才缓下来。
赞教练有点“愚”。驾校空地多,闲着白闲着,有人便偷偷种上了蔬菜。春天收豌豆,夏天收洋葱,秋天捧秋葵,冬天抱大白菜。我们问,老赞你种的啥?赞教练嘿嘿一笑,我呀,种空气!老种菜,谁还有心思教你们?
赞教练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他耸着膀子,跨着步子,打着手势,指指这个,点点那个。李姐拉住他袖子,说教练你歇歇吧!赞教练一转身,嗨,还有两年,我就得老歇着了!赞教练说,他的儿子娶了媳妇,后年,就要生个胖娃娃,他要回家逗娃娃。我们便笑,老赞,娃娃看到来了个“黑熊怪”,吓哭怎么办?……赞教练一瞪眼,旋即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