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只夜空的月亮（组诗）

牛金刚

乌有之诗

刚刚从一个浮游的梦里醒来

却永远也记不起它的起始部分

它的过程似是而非。像遥迢的森林

曾经覆盖我的海水，或走失的孤岛

在我越过灰色的河流、陷阱

和栅栏，即将走近它们的时候

梦总是如秋虫的响尾，戛然而止

它的仓促，多么令人沮丧

这仿佛暗含了什么。早晨含混的吆喝声

又准时响起在六点三十分之后

嘈杂的分贝催人如令，掏空了窗外积雨的人间

当阳光落在窗下目力所及的生活中

我又一次割断不安的尾巴，披上思想的袖袍

在虚无的遗忘中，我小心跳出苍凉的梦

落进时间为我们编撰的乌有之乡里

流放录

被放逐于这个偌大的后园

我像是一个误入之人

我的踱步，画出无数个惊诧和不安

惊扰了草尖上做梦的蝴蝶

在本该保持静谧的地方

我不该发出野鹤之声

不该在被风清扫过的天空

为自己描摹上一对展开的羽翼

在我所过之处

我依次遇见过荆棘、山崖、绿地

也依次走访过雨水、雪花、落霞、草窠

我在这里放低腰身，寻找钻石，血养玫瑰

以柴斧碰碎一些朝露和黄昏

即使这样，我的生活

仍然怀抱秋霜一样的质地

类似做着祖先抛予我的

一个并不完整的梦

类似蝶蛹一样，将会被季节蜕变、退回

不远处，风正从低处吹来

万物就要回到当初

一切，都将跟我没来时一样干净

傍晚录

傍晚的云层低下来，变幻于无形

呈现于白昼无端的结局

体育广场年久失修，又挤满了晚练的人

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

羽毛已落尽。天空是孤独的

衰老的纪念碑是孤独的

连踩踏着落叶的脚步都是孤独的

跑道隐约难辨，如复杂的丛林

布满隐形的规则。冷风中

众人逆时针匆匆而行。他们拽紧自己

妄想可以走回从前的某处

重新调回“梦中幽缓的景深”

此时，蔷薇淡紫的花，在偏静的

世界之外，一次次笑出声来

这分裂的错动，隐藏真相与险境

并让天空收起它的最后一道光

当高挑的灯盏和星月一起亮起

那式微的光，照看着众人原本的方向

那方向之中，隐约有一匹矫健的白马

它肋生两翼，四蹄如鼓槌

灯火中的过往，看不见虚拟的影子

孤独是一只夜空的月亮

在夜的空房子里

人间的智齿，碾磨着发炎的日子

水龙头的滴漏声，和关节漫长的响动

类似空房子里失血的生活

在夜的激动部分之外

孩童遗忘的沙漏

足以证明被神祇删除的普世的光阴

每一粒细微、无妄的沙

暗藏的幽闭之光，是否

足以构成那些巨大的流逝的意义

而在某一个隐秘的角落

我不断用词语的石头

敲打凹陷的生活和经验

让它们缓慢爬上语言的梯子

让孤独变成一只夜空的月亮

我甘愿退至海水，退至草莽

退至门外的黑暗，退至虚无的天空

我忽然听到，遥迢的长夜

以一阵暗渡的轻风呼应我

冬至，致故园

仿佛一场悠长的、多梦的睡眠

我们都已梦成一场稀薄的落雪

我们早已各自困于一座坚硬的孤岛

各自散播着鹰隼的落羽，坠地的浆果

或出土的茅根的气息

我曾试图以真身的形式

收集你的驿路上策马般的鼓点

或渐次开花、成熟的栀子

后来，一场初始的大雪，封存了我们

后来的故事。而我，还一直困顿于

布满苍苔的梦里。今天

我绕过无数个路口和人群，终于赶上

最后一班列车。我怀揣终点

却又似乎没有尽头。中途停靠、换乘多次

在一阵滑稽的风里，像是遇见了

多么熟悉、隐约和陌生的背影

这多像是一只刚刚苏醒的松鼠，拨动着我

即将簌簌而落的松果。在漏满谎花的玻璃

后面

漫射的光透过云层，像从经文上遗落下来

落在河滩、羊群和房舍，落在

头插枯枝的那头麋鹿上。这让我忽然妄想

松开肉体，抛下所有的分身

我绕过灌丛的法则，和河流的宗教

试图在长长的河滩上，转响摇铃

做一次悲伤的告别。此时

那些我捕获的尘间物事，已渐渐生出虫洞

渐渐死去。那仅剩的，唯一的我

在完成灵魂的降落后，沿着那场

落雪的方向，继续穿越这个冬天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