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歌雕刻灵魂

2021-11-12 00:19车晨阳
天津诗人 2021年2期

车晨阳

在这个繁荣却又贫乏的时代,连写诗这一纯粹的文学活动也被赋予了光怪陆离的色彩。有人写诗为博得关注跻身名流,有人写诗为个人的喜怒哀乐作证,有人写诗为探求灵魂,把诗歌当作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宏大的时代布景下描绘微小细节。诗人段光安视诗歌为生命,在自己的“江湖”潜心修炼,“磨刀霍霍”,向时代、社会,也向自我内心,在灵魂与肉体的撕裂中获得生命的升华。

向生命与灵魂深处开掘

“生命”是许多诗人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在我们惯常的阅读经验中,这类作品大多以“人”为描写对象,展现作为人的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体验。但是在段光安的笔下,植物、动物也成为他关注的主要对象,通过对动植物的描写传达了诗人独特而鲜明的生命意识。

在《高粱茬儿》中,收割后的高粱地上只剩下“干硬的根/支撑着剩余的身躯/在凛冽的风中/站立/锋利的梗/执著地望着天际/大雁远去”。高粱茬儿虽已残缺,在田地里孤独静穆地站立,但是我们仍可以感受到它那种执著孤傲的生命力并没有被切割,让人不禁想起郑敏《金黄的稻束》,稻束也像高粱一样静穆地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它的身躯上却“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正是这种“伟大的疲倦”才能换来“伟大的收获”,稻束担当的生命气息也由此散发出来。段光安在许多诗作中都体现了这种不屈的坚硬的生命力的张扬:“多角叶举一串串微小花穗”警觉的拉拉蔓(《拉拉蔓》);“在春风中抖动”,冲向无际荒原的茅草花(《荒原荼火》);从石缝“探出头来看世界”,让人“感到生命冲击石头的力”的苜蓿(《我偶尔发现一株苜蓿》);还有“被砍割后的沙柳茬儿”,“临风而立,冷出了高度”(《沙柳的高度》);“一团团生命之火燎动”的戈壁树根(《戈壁树根》);“紧紧抓住唯一的狭缝”顽强生长的石缝中树(《石缝中树》);被剪去枝叶只剩根茎的盆景,仍不放弃生的追求,“滋出/愤怒的芽”“喷出的血/正是绽开的花”(《球茎铁树盆景》);还有“锯去枝叶的光秃树干”,一声不吭,“树液含泪不肯滴下/新的枝叶在根系深处/萌生”(《光秃的树干》)。总体来看,段光安笔下的植物大多都是凋敝、残缺、破碎的,诗人正是在这种残缺中表达了对它们顽强向上的生命力的礼赞,也映射出诗人对那些扼杀、戕害这些伟大生命的行为的斥责与反对。

段光安除了对植物生命的关注外,也钟情于对动物的描写。“蝉统领的巨大乐队”正在演奏交响曲,这是诗人对健康自然生命状态的赞美,雄浑的交响曲结束于撕裂旷野的一声枪响,“蝗群变调的钹声撒向深谷”包含着诗人对破坏这种美好的那些行为的控诉(《蝉未完成的交响曲》)。卑微的蜣螂“一步一步/推一个浑圆的球体/从坡顶溜下去/再重新往上推/往复不已/付诸全部的生命/只是推”(《蜣螂》),这无疑是西方西绪福斯推大石故事的重演,诗人在这里可能是对这种顽强和执着态度的赞美,抑或表达对这种徒劳无功行为的讽刺与无奈。除此之外,无论是撕碎自己为守台的蟹蛛,为延续爱而牺牲自己的螳螂,还是等待命运改变的贝壳,“昂然凝重如铁”的鹰,抑或永恒的天鹅,早春的群鸟,“一次再一次跌下去”但就是不肯卧在泥里的雨夜老马,滴血的母豹,无不体现了一种像植物一样的顽强不屈的向上的力。这种力来自生命的最原初,来自爱的延续,也来自对命运的抗争,读来让人沉思。

诗人把动植物看得非常重要,把它们的生命看作更加高尚伟大的存在,诚如诗人所言:“每个生命都是一个艺术家,呈现着生物体中的艺术方式。所以一朵野花,一片落叶,一声鸟鸣在某个瞬间会使人激动不已。”但是描写动植物并不意味着忽略人的存在,诗人最终指向的是自我生命与灵魂的更深处。这类诗歌既有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也有对顽强不屈生命力的歌颂。诗人在动植物的身上找寻人所必备的情怀与品格,最终复归人性,在“触目惊心”的画面感中,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

对自然的皈依与沉思

诗歌似乎常常与年轻联系在一起,可能因为年轻的生命中多愁善感的气质与律动的活力和诗歌更为贴近吧,但并不意味着诗歌写作只属于青春,当激情退却,在平淡中需要诗人实现破茧成蝶的自我升华。虽不知年轻时的段光安是怎样写诗,但步入中年的他成功地完成了这一跳跃。他用丰富的生活阅历与深刻有力的哲思构建了自己诗歌创作的基石,使得他的诗比别人更多几分睿智与深广。这一点体现在他对大自然的接纳与描摹中,不是简单地歌颂大好河山,而是独步荒野,与自然相遇,与山水对话,探寻自然,也探寻自我。

段光安在荒野的黄昏寻觅“天心、地心、人心”的相触(《荒野黄昏》),在团泊洼的秋天看滴血的残阳“角斗”(《团泊洼秋天滴血的残阳》),在山中“欣赏落日泼墨”,黑夜来临也无所畏惧,因为“我的眼睛/是闪烁的星座”(《山中落日》),在草原等待朝阳升起,那是“我放飞的风筝”(《草原风筝》),在溪水倒映中反观自己,在干旱的田野感受远方充满生命活力的绿树。在段光安描摹自然的作品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意象主要有荒野、落日、残阳、草原、黑夜等。他选取的意象更多的是一种粗犷的、凛冽的、宽阔的甚至有些苍凉的宏大景观,具有典型的北方特色,更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对这些意象的把控能力极强。在诗人笔端,它们不是静止不变的,当诗人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灌注其中之后,这些意象仿佛也拥有了生命,在纸上站立起来。如“夕阳是只受伤的鹰/抖动着滴血的翅膀”(《雪野残阳》),这样的诗句读起来画面感十足,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再如“墨汁溅满无际山谷/悄悄抹去了我”(《山中落日》),将夜幕降临的过程描绘得形象生动。诗人面对自然,但不局限于自然,超越了对现象世界的简单临摹和描绘,而是在经验、情感、思维的交汇融合中显现诗情。诗人对艺术高超的控制力就体现在这里,这也是一个诗人成熟的表现。如果非要指出一点不足之处,就是在描摹自然景象时,由于意象主要集中在前面提到的几种上,导致意境营造上难免有所重复,读到后面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只是笔者的一点拙见,相信诗人自己早已察觉,因为一个优秀的诗人首先是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

荷尔德林说:“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拥抱自然,把握自我,使自然的诗意具有了智性的光辉,段光安也说道:“走向荒野的每一步都是向自己的回归。探寻自然即探寻自己,荒野向我袭来黑暗,又与我一起点燃篝火。(《荒野之声悲壮而久远(序)》)”诗人在与自然的对话中皈依自然,但是又能站在一个制高点上“一览众山小”。虽不是圣人普度众生,却是黑夜中照亮前方的引路人。

“轻体量”蕴藏“大势能”

朱自清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但是要达到“精妙”不容易,段光安认为,只有简化才能把有用的东西从大量无用的东西中萃取出来。把事物简化至最直接与生命对应的形式,能用一句话说清楚的,绝不写第二句话。段光安的诗大多短小精悍,但这丝毫不影响诗意表达。读他的诗犹如欣赏一幅书法作品,每个字从起笔、运笔到收笔,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让人回味无穷。

在这本诗选中,大部分诗都在十行左右,最短的只有两行。如《再步老桥》:“行人是缺氧的鱼/待活儿的民工锈成桥头的铁钉”。诗人用了两个巧妙的比喻,用“缺氧的鱼”形容老桥上拥挤的人潮,而把想要找工做而不得,长期待工的民工比作锈在桥头的铁钉,短短两句反映了当下真实的世相众生。这首诗很容易让人联系到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它们都是简约但不简单,能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思考与阐释的空间。又如《某时》:“我不敢看钟/因为秒针不断地割着我的生命”,同样只有两行,时间紧迫感便跃然纸上,一个“割”字把时间比作残忍无情的快刀,恰当而精妙。再如《朋友》:“在你步入沼泽之前/大唤一声——不/在你攀岩时/扔下一根绳索”,这首四行小诗道出朋友间同甘共苦的真挚友情,与当下社会暗藏玄机的人际关系相比,无疑是一股清流。

诗人就是在看似稀松平常的生活中发现诗意,把俗常人生提升到艺术高度,透过简短的诗行,察觉其中迸发出的力量,感知诗人有质感的灵魂与律动的生命节奏,在“轻体量”的作品中承载着巨大的精神力量。

作为一名优秀的科技工作者,段光安有更多理由选择不去写诗,但是他对诗歌的热爱和坚守让坊间又多了一位诗人。“未失傲骨”的他把诗歌当作生命的一部分,用诗歌注释生命,雕刻灵魂,“慢慢品尝自己的心血,自觉,觉他”。

对待诗歌与生命的真挚让诗情一泻千里,段光安的诗语言锋利而深刻,情感炽热而真挚,诗风苍劲而悲壮。他以简短的诗行,在风云变幻的浪潮中捕捉每个沉重的生命,在对日常物象的描摹中传递深刻的哲思。读段光安如登高望远,目之所及皆诗意,而那些目光无法到达的地方灵魂也定会追赶上。“自斟/自饮/品茶/品诗/漫入/一片空白”(《空白》),诗歌就此诞生,遨游天际,获得一种“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快感。人生如此,诗歌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