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启代
说起来很有缘分,陈克锋儿时嬉戏过的汶河水一直经由我的家乡东平湖入黄归海。一个汶河头,一个汶河尾,同一条河流哺育过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更为相似的是,按诗人安琪的说法,我也属于北漂的“皇协军”,只是我不好意思给她主编的《北漂诗篇》投稿。内心里,我一向把自己视为人间的过客,“漂泊”感是深入骨髓的精神质地。如果非要归属地域类别,我只认可自己是山东人,因为我身上有着山东人几乎所有的缺点和优点。与陈克锋比,略有不同的是我年长他十岁,年轮里可能多了十年空度的岁月和时间的沧桑。或许正因如此,我看重具有实证意义的艺术。就诗而言,我特别强调诗证的价值。既是诗,又能证,这恐怕也是“北漂三部曲”让我反复阅读并击节赞叹的缘由。
首先,陈克锋的“北漂三部曲”是北漂者心灵秘史的诗化书写。我们常说文学是人学,在很长的时期,这句话被篡改和误用,对此我们需要在新的更准确和更高的层面上来理解和认识。“北漂”作为京城无根的创业者,分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承担着一个现代化都市正常运转的许多底层工作,也是特大城市的“房客”群体。那些怀着梦想和生存渴望背井离乡闯入繁华社区的人们,需要经受巨大的环境考验和心理落差的压力。仅仅北京一地,据说有近千万的外来人口,有的多年无法安居乐业,有的拼命工作为了荣归故里,梦碎者不在少数。只有极少数人能如愿以偿,或抓住机遇落地生根,或暴得大名、功成名就。尽管如此,异乡人的无所归依感和客居他乡的漂泊感也会伴随终生。其中的一些人,选择用诗歌来温暖自己,有的甚至把诗歌当成了保持生存勇气和希望的凭仗,从中产生了一大批诗人和优秀的诗篇。陈克锋的写作肯定也源于这样的心灵体验和生命思考,但他与整体的北漂群体诗人有些不一样的是,他似乎按着自我独立的艺术审美来写作。正常的情况下,他应当已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定的经济支撑。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在安静的时候专注于内心的些微悸动,把淤积的创伤轻轻擦拭,行文中也少受当下同质化趣味的戕害。事实上,他始终秉承着个体心灵的感应,将回忆与想象置于北漂者的具体境遇和审美经纬上,把人心、人性视为人学的根基,把情感和精神作为心灵的血脉,其文字记述成为融合人性之学和情感史、精神史的灵魂密语,而且带着文化的体温和泥土的清香。当然,潜隐在诗人心底的仍然是与故土相关的风俗图,他将一切关于土地和乡情的思念与深情上升为诗意的审美观照。都市文明与乡村文化的外在差异与内在对峙,强化了身在京城的陈克锋的情感张力,但他并没有用趋同流行诗写的方法去按摩自我从而赢得廉价的认可,而是用诚实虔恭的态度挖掘生命记忆里的诗意,用直面和反观两种视角真实记录漂泊在高楼大厦间的心灵独白,以达到暗夜疗伤和灵魂救赎。这是一份值得信赖的北漂心语长卷。
其次,陈克锋的“北漂三部曲”立体化、多维度地呈现了北漂者的精神世界。或许是我们都有几乎相同的乡村生活记忆,他诗歌忧伤的审美基调也与我的心灵同频,诗人笔下的人物、乡俗、风景和感受很自然地引起我心灵的共鸣。无论是写实的风物人情还是灵性飞扬的诗美叙事,都仿佛把存在于我脑海和心间的记忆一一唤醒,似乎作为北漂的一员,我又重新经历了一次历练。与很多北漂诗人不同的是,他不但没有在诗歌写作上随风而动,而且用心构建宏大的三部曲,因其立体化、多维度的雕刻,也便具有了独特的纪念碑意义。自然,立体化是由多维度的书写形成的,他从母亲的角度透视北京,有了诗集《母亲的北京城》;他从父亲的角度映衬北漂的生活,有了诗集《父亲的汪家庄》;而陈克锋从自己的角度叙述实际的北漂经历和感受,同时获得了《俺的北漂史》。由此可以看出,三个角度所构成的是空间感和历时性,扩大了诗歌的美学视域和精神视野。如此,一个北漂诗人的诗歌被放置在宏阔的时代背景和现实底板上,也就从一己之情扩展为对两种文明形态的审视。“母亲”展现的典型农村妇女形象因为与都市生活的冲突而体现出对“爱”的深度解读。“父亲”展现的典型农村男人形象则侧重于对“命运”的严酷思考,而对于当下稍有城市生活经验的人来说,“父亲们”的一个个远去,既有现实的针对性,也有浓重的象征意味。而“我”的视角更具有实证的期许和复杂的精神诉求在里面。《俺的北漂史》是建立在前两个维度之上的个性凸显,暗合了诗人精神雕像完工的寄寓。这样一座精神的雕塑能够建立,需要的技艺和才华自不必言,其中生动鲜活的细节捕捉和灵动诗化的表现当不可漠视。陈克锋笔下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所见所闻,都有真实的细节,情感饱满、准确动人。如《喜钱》中的母亲“摸钱”、《一亩阳光》中母亲跑回房间把旧棉袄“陶醉似的,闻了三遍”、《土》中“刚出土的萝卜带露珠/父亲一抹开口就啃/地瓜沾着细微的泥沫/父亲一并咽下”、《公主坟初夜》中的不眠之苦、《没了》中对退休女人的观察等等,没有长期的刻骨铭心的乡村生活经历和对命运的倾心拥抱是很难获得如此细腻笔触的。
最后,陈克锋的“北漂三部曲”提供的北漂者个人命运的独特切片,不但具有诗学上的启示,还可让我们生发关于历史学和社会学层面的思考。应当说,陈克锋的诗歌有着一以贯之的情感基调和内敛、隐忍的抒情风格。他的作品没有直接显露对世界作答的冲动和思想上的强力,但他虔诚的发现、朴素的表达和所留存的心灵实录本身却构成了与时代的互证关系,从而为我们解剖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精神图谱贡献了样本。作为北漂诗人,陈克锋的三部曲在诗学上能给予当下娱乐化和碎片化的诗歌写作以本质性的启示,那就是真正的诗歌是血泪凝出的珍珠,不是那些靠掉书袋子、靠卖弄才华甚至靠出卖良知而打回车键的分行劳动所能同日而语的。陈克锋身上一定有着深重的苦难记忆,这与他年轻时的生活、所读的书或者内心的良知相关联。有些苦难不一定非要亲历,爱心、善念和公义精神有时是先天就有的,一个好的诗人必然具备这一切。陈克锋自己的《北漂宣言》就体现了这一点。他的写作就是他对宣言的践行。这一点与我倡导“为良心写作”有相似的考量,他所认定的“世间无人不漂泊”既是对中国社会状况的反映,更是对精神皈依的渴求,而终生“寻找”命运之根便是人们的宿命,“慈悲、怜悯和热爱”不过是我们从不断地“感恩”和“宽恕”中获得的开悟。
毋庸讳言,陈克锋作为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诗人,从沂蒙山腹地的老家走出来,赶上了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最好时期,也是在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的氛围里需要保持价值定力和精神清洁的时期。在欲望号列车飞驰电掣的高速路上,身为一名被时代潮流挟裹的乘客,一位“藏在城市里的庄稼人”(《没了》),自卑和自强同时左右着我们的心灵趋向,其更为切身的感受是“受不了人间/又不得不忍”(《假如你没有北漂过》),及至中年,满身满心的新伤旧疤,欲与命运和解,又心有不甘甚而担忧:“如果死了,这个世界/是否因为一下子忘了我,而更加荒凉/和孤独”。将之放在道义的天平上,陈克锋这样的个案,是否会让我们联想到与历史和社会现实相关的诸多问题呢?
对于过往,陈克锋已经书写了很好的答卷。真诚的笔墨才是感人的,从大地与人心出发写出的文字才可能属于诗。陈克锋的笔管里汹涌奔腾的是血泪,是来自故土和乡亲的命运交响,这样的写作应当还有更为值得鼓舞的未来。他说:“我只不过在抵押来的阳台上/为千万北漂者举笔/写下一小片阳光”(《假如你没有北漂过》),而阳光之上还是阳光,且是更为浩荡的阳光。
但愿这是我们共同的明天,阳光撒满乾坤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