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想象:郭沫若与茅盾的长江三峡书写

2021-11-12 00:33:56张建锋
郭沫若学刊 2021年4期

张建锋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长江是东西向进出巴蜀必经的水路通道,是现代化交通出现之前出入巴蜀的“高速公路”。巴蜀自古物产富饶,号称“天府之国”,长江水运成为主要的经济运输通道和人员往来通道,当然也是重要的军事通道。长江三峡是进出巴蜀的咽喉之地,入峡、出峡成为长江水运中最为多姿多彩的交通节点,素来为人关注。

近代以来,因为国门的打开,交通工具轮船的出现,现代航运港口的建设,顺流而下走出长江三峡,溯江而上进入长江三峡,代不乏人。跨越夔门,面对长江三峡,现代文人咏唱出崭新的篇章。本文比较郭沫若《初出夔门》与茅盾《虹》书写长江三峡的异同,剖析各自的艺术价值。

一、亲历与“耳食”:书写长江三峡的机缘

郭沫若的《初出夔门》写于1935 年,叙述的是1913 年郭沫若初次由长江水路出川的经历与见闻。郭沫若书写长江三峡,是缘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初出夔门》是回忆性的书写,带有自叙传性质。

1913 年7 月,郭沫若考取天津陆军军医学校,该校要求六名四川籍学生限于八月初十在重庆会齐一起到天津。郭沫若当时从成都回到故乡乐山沙湾,于7 月下旬从乐山乘舟顺岷江而下,8 月初三抵达重庆。因第二次革命爆发,天津陆军军医学校要求各省学生缓送天津,郭沫若不得已于八月初三返回成都。9 月中旬,郭沫若再由成都出发,走“小川北路”,由简阳经过乐至到遂宁,再换乘木船顺涪江而下到达合川,9 月下旬抵达重庆,待另外五个同学会齐,一道乘“蜀通号”轮船顺长江东下。27 日凌晨行至夔门附近,郭沫若伫立船头,思绪翻滚。当轮船航行到川鄂边界,即将出峡时,郭沫若随口吟咏:“山塞疑无路,湾回别有天。奇峰十二座,领袖万斯年。群壑奔荆楚,一溪定界边。船头已入鄂,船尾尚留川。”从此,郭沫若开启了新的人生道路。因此机缘,郭沫若于二十二年后在《初出夔门》中对长江三峡作了回忆性的书写。

茅盾的《虹》创作于1929 年4 月至7 月间,那时茅盾在日本京都的高原町。《虹》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初刊于1929 年6 月号和7 月号《小说月报》,1930 年3 月《虹》由开明书店初版。茅盾在《虹》中描写长江三峡时,并没有到过四川,更没有船行长江三峡的经历。茅盾书写长江三峡有其特别的机缘,依据的是秦德君、陈启修等人的讲述。

《虹》中的主人公梅行素是以四川成都人、革命女性胡兰畦为人物原型塑造的,其素材得之于重庆忠县人、革命女性秦德君。茅盾在1973 年12月21 日致表弟陈瑜清的信中说:“来信谈起吴朗西和你当时在东京到我住的旅馆去,曾见过我作品中的一个主人公,朗西记得而你已无印象云云。朗西兄说的‘事出有因’,但弄错了一个人。他所说的那个人是我的某一作品(《虹》)中的主人公的女友,亦即同乡。《虹》的主人公是以胡兰畦为模特儿的,胡是一九二七年武汉的国民党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女生……”这封信中所说的“主人公的女友”,即是秦德君。茅盾在回忆录《我走过的道路》中说得更具体一点:“至于书(《虹》)中主要人物,亦有所指。惠师长(后为军长且雄踞川东,成为四川地方军阀有力者之一)暗指杨森,……至于梅女士,我是从当时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女生队中一个胡姓的,取为部分模型:此女士名中有一个兰字,此即梅女士之所以成为姓梅。”同时,茅盾还回忆到,他在东京时,与四川中江人陈启修(又名陈豹隐)闲谈,“陈述三峡之险时,绘声绘影,使我如身入其境,久久不忘。一年后写《虹》,开始便描绘三峡之险,即赖有此往事。”在忆及这段往事时,茅盾说到重庆巴县人沈起予对《虹》的评价:“未曾经过三峡者而能写到如此逼真”。茅盾认为:“凡写风景之类可以凭详细之耳食再加以想象,非必亲身经历。”很明显,茅盾书写长江三峡是凭借“详细之耳食”而进行的。

依据秦德君的回忆,《虹》中的四川风景和主要人物是由秦德君讲述给茅盾的:“四川、成都、泸州的事物,由重庆出巫峡的山山水水,都不是凭茅盾的主观意想所可能创造得出来的。”“胡兰畦的经历我就所知全部讲述给他了,连成都、泸州的风土人情、街道建筑都谈到,尤其是过三峡的感觉,完全是我的经历。”茅盾“详细之耳食”,应该是得之于秦德君、陈启修等人的讲述。

据《胡兰畦回忆录(1901-1936 年)》,胡兰畦在1929 年7 月之前,曾多次经过长江三峡。1924年夏由成都去上海,1924 年秋由上海返重庆,胡兰畦都走的是水路,经过长江三峡。1925 年秋由成都准备去广州,胡兰畦也是转道重庆、宜昌、汉口再去到上海,最后由上海去的广州,自然也经过了长江三峡。1926 年胡兰畦考上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由重庆去武汉,还是走的长江三峡。秦德君与陈竹影、李倩云是成都《星期日》讲习班的学生。胡兰畦早在1921 年就认识秦德君,后来又与秦德君成为“川南二十五属联合县立师范学校”的同事,一起在泸州开展教育活动,推进当地妇女运动。秦德君回忆说:“从成都来的胡兰畦也在这里任教,我们相处得很好,互相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厉。这段生活,特别是胡兰畦的身世,对我印象很深,后来,我把这些讲给了茅盾,帮助他写了长篇小说《虹》。其中‘梅行素’在川南师范的经历,我是见证人,……茅盾几乎是按所讲叙的情况写的”。

据秦德君回忆录《火凤凰:秦德君和她的一个世纪》所述,1927 年秦德君与茅盾一起东赴日本,她将自己了解的胡兰畦的生活经历讲给了茅盾听,茅盾颇感兴趣。通过秦德君的讲述,茅盾获知胡兰畦的生活经历,并以此为人物原型塑造了梅行素这一“时代女性”形象。茅盾书写的梅行素的长江三峡之行,“耳食”于秦德君、陈启修,为想象性书写,纪实与虚构并存。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虹》出现了描写上的“硬伤”。茅盾将夔门的位置错放在了巫峡之东。“从此再不能看见好风景了;出了川境的长江一路都是平淡无奇的!夔门便是天然的界线。”梅行素是沿长江顺流而下的,先入夔门进瞿塘峡,中经巫峡,由西陵峡出长江三峡。夔门不在巫峡之东,而在巫峡之西。不管怎样,因缘巧合,茅盾在《虹》中留下了精彩的长江三峡。

二、亲历的写真与“耳食”的写意

郭沫若、茅盾书写长江三峡,都突出书写了长江三峡的地理景观特征,体现了长江三峡的自然之美。他们都描写到长江三峡的激流,江上的行船,航行的峰回路转,两岸的峭壁、青峰与白云等等。但二者之间还是有一些不同。总体而言,郭沫若是亲历的写真,茅盾是“耳食”的写意。郭沫若文笔比较简约,茅盾稍显繁复。郭沫若写峭壁,只简洁的一句:“峡的两岸都是陡峭的崖壁,完全和人工削成的一样。峡道在峭壁中蜿蜒着。”没有渲染,只是写实笔法,凸现两岸崖壁的陡峭和峡道的蜿蜒,景观特征分明。茅盾写峭壁,繁复而灵动:“前面远远地一座峭壁拦江拔立,高耸空中;左右是张开两翼似的连峰夹江对峙着,成为两道很高的堤岸。似乎前面没有路了!太阳光像一抹黄金,很吝啬地只涂染了那些高峰的尖端,此下就是一例的暗绿色。船还是坚定地向前进,汽笛声却更频繁。拦江的峭壁冉冉地迎面而来,更加高,更加大,并且隐约可以看见丛生在半腰的树木了。”“离船头约十多丈远,耸拔起两堵对峙的石壁,就像刀削似的方正挺直。没有树木,没有藤蔓,也没有羊齿类的小草,只是黑森森地看去是浑成的大岩石,巍然兀立,就像个没有顶的大门框。连接着这怪石崖的,便是高高的波浪形的连峦。江水翻腾起跳掷的浪头,争先奔凑到这石崖的门边,澎澎地冲打着崖脚。”这里有惊叹,有欣喜,有细描,有抒情,有渲染,景观与情感共融,诗意与叙事结合,堪称艺术的妙笔。

郭沫若书写长江三峡是亲历的写真,茅盾是他人讲述的转写。郭沫若是回忆的纪实,茅盾是想象的写意。郭沫若书写的长江三峡偏向客观呈现,茅盾书写的长江三峡偏向主观表现。“扑面而来的危崖现在更加近了,已经看不见它的顶;一丛翠绿的柏树略斜地亘布在半山,像一根壁带,再下去便是直插入水中的深赭色的石壁,有些茑萝之类的藤蔓斑驳地粘附着。这一切,这山崖的屏风,正在慢慢地放大,慢慢地移近来,然后,忽而晃了几晃,很伶俐地旋转过来,似乎要夸示它的另一面的胜景。”茅盾的这一段描写,看似客观呈现,实则以主观表现为主。斜布在半山的一丛翠绿的柏树像一根壁带,比喻新颖贴切,充满生机与情趣。屏风的暗喻,写出了山崖的多彩,而伶俐旋转的身姿,又美丽动人。这些都表现出喜悦的心情,主观成分较浓。

郭沫若是1913 年航行经过长江三峡的,《初出夔门》写于二十二年后的1935 年,是记忆的“复写”,带有时间的“过滤”,“印象已经很模棱了”。郭沫若描写长江三峡风光后言明:“这些,自然只是片段的峡道,在某一个情形之下所有的光景,但在隔了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所剩下的记忆却是以这些为代表。片段化为了整体,一瞬化为了永恒。”因此,郭沫若写得简约,自我情感的带入性不强,景与情各自分明。茅盾因为没有亲历过长江三峡,在描写长江三峡景观时是想象性的,主观色彩相对浓厚,景与情相融。笼罩在江面的轻烟样的晓雾,两岸青绿色的山峰,东风旭日,奔流而下的黄浊江水,一个一个的小旋涡,浅绿色的轮船,雄纠纠的长鸣,轻快地驶下来,东风奏着柔媚的调子……这些因素构成“奇伟清丽的巫峡的风景”,从中不难体会到梅行素作为“观景者”的愉悦心情,茅盾作为“书写者”的欣喜之情。诚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情动于衷而形于言,其言自然饱含情感。茅盾的长江三峡书写体现出了比较鲜明的移情作用。

“冲出三峡”就是奔向新天地,走向新人生,这差不多是一代蜀中青年追求理想的共同心态。因此,长江三峡书写某种程度上成为现代蜀中青年人生转折的“誓言”。《虹》是非常鲜明地借“夔门”抒情言志的。“她盼望立刻出夔门。现在是离四川境的时间愈逼近,她愈加感到不耐烦;她觉得凡属于四川的都是狭小而曲折,正像当前的江流一般。”在梅行素的心里,长江三峡是隔绝四川与外界的屏障:“呀,这就是夔门,这就是四川的大门,这就是隔绝四川和世界的鬼门关!”一旦离开夔门,也就进入新的世界:“从此也就离开了曲折的窄狭的多险的谜一样的路,从此是进入了广大,空阔,自由的世间!”“她回头向右边望。夔门的石壁尚隐约可见。现在只成为万山嶂间的一条缝了;缝以内是神秘的阴暗。”长江三峡之上是“狭小而曲折”,是“谜一样的路”,是“谜之国”,长江三峡之中是“神秘的阴暗”。长江三峡地理景观的书写是梅行素人生“跨越”的暗示,是其思想情感、价值取向和人生选择的具象表达,主观色彩浓厚。

再看茅盾对长江三峡船行的描写,更能体现出“写意”的色彩。“两岸还是那些插天的不见人烟的高山,从江的浊浪中耸起来,像是两堵高墙。在这山的甬道中,隆茂轮喘息着往前走,很孤独地只在江心遵了直线走。时时有一两条帆船出现在两旁,却都是紧挨着山崖,似乎船上的人伸起手来就可以攀着岩壁上的藤萝。前方远远地突出的崖壁下有些小小的木船,看去很像是一动也不动地挤塞在窄狭到几乎没有出路的江面;但是几分钟后,在威风凛凛的一声长鸣中,隆茂轮已经赶了过去,这才看见江面仍是可容四只轮船那样宽阔。暗轮激起的两股巨浪豁喇喇地向崖壁冲去,于是那些蜗牛似的贴在岩壁的木船便像醉人一般摇晃起来。”“威风凛凛”的隆茂轮与“蜗牛似”的小木船,在对比中已显现出“观景者”的情感倾向。接着,茅盾以梅行素的视角更表现了“观景者”的价值取向。“梅女士看着这些木船微笑,她赞美机械的伟大的力量;她毫不可怜那些被机械的急浪所冲击的蜗牛样的东西。她十分信托这载着自己的巨大的怪物。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近代文明的产儿的怪物将要带新的‘将来’给她。在前面的虽然是不可知的生疏的世间,但一定是更广大更热烈:梅女士毫无条件地这样确信着。”梅行素赞美机械的伟力,赞美近代文明的产儿,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新的、更广大、更热烈的“将来”。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在《女神》中热烈赞美近代工业文明的郭沫若,却没有在《初出夔门》中也“自我表现”一番,甚至于对此次出行中第一次见到的火车,还有一丝不以为然,乃至表现出一种批评的态度。这也许可以说明,郭沫若书写长江三峡是亲历的写真,回忆的纪实,并没有“自我修饰”。

虽然在《初出夔门》中,郭沫若明确写到:“我自己住在夔门以内时只因为对于现状不满,天天在想着离开四川。”但相比于梅行素的冲出夔门就意味着进入“广大,空阔,自由的世间”的价值判断,郭沫若体现了自己的“坚守”。船过汉口,郭沫若特意想“瞻仰”赫赫有名的龟山和蛇山,“但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却没有看见可以称为‘山’的甚么存在”。在郭沫若眼里,龟山和蛇山“实在是要用显微镜来才可以看得见的”“营养不良的爬虫”,“它们之所以坐享盛名,是它们的环境生得太好了的原故。”郭沫若坚守着他的“山的观念”,“在初出夔门的人,他的观念中的山是海拔几千丈的峨眉、雪岭、邛崃、青城”。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夔门之上人们的“少见多怪”,但于郭沫若而言似乎不是那么简单。郭沫若并没有单纯地表达“冲出夔门”就是“新天地”“新世界”“新人生”的观念。船到汉阳,几千家民房被烧毁的焦土的印象与客栈接客先生们龙骧虎斗“打排球”的印象相叠加,画面上同时映入好几艘外国军舰,刚从军阀混战的蜀中走过来的郭沫若,他的脑海里并没有“新”的感觉。第二天郭沫若到大智门车站乘京汉铁路的火车北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火车,“论理应该有些新奇的记忆,但无论怎么的搜索,所能记忆的却只是过磅时的麻烦,车站上的杂沓,车厢中的污秽。而尤其使人失望的是车行中所接触到的窗外的自然。”衰黄的枯草,毫无草木的砂丘,古代文明摇篮的中原“这样地萧条,这样地凄凉”!北地的多用砖土建造的农家、村落,“好象是坟墓或坟墓的集团”。初冬的黄河只是一片略有起伏的湿润的黄土,东鳞西爪的水脉像蚯蚓一样蜿蜒,鼓动不起“少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多感和时令的交冬”助长了郭沫若的“幻灭”。或许,1913 年第一次出夔门时的郭沫若也是有欣喜之情的,但经过22 年的风雨人生,经过时间的“过滤”,回忆时自动“屏蔽”了。

郭沫若的中学同学周太玄、魏嗣銮、王光祈、曾琦等人,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也有长江三峡之行。1913 年4 月10 日,周太玄与魏嗣銮等人从成都出发乘船东下,经过长江三峡赴上海。周太玄在日记中写下大量诗词,有的反映“锦水风凄,江城月冷”“碧鸡金马泣残阳”“玻璃江上闻鬼哭”,流寇猖狂,豺狼当道,满目疮痍的蜀中现实。1914 年春末,王光祈与曾琦去到四川省泸县,准备筹措出川路费,其时李劼人在泸县任文教科长。王光祈在泸县致函在上海的周太玄,言明要打破现状,创造新路子。他俩由泸县启程由长江三峡出川,王光祈的《夔州杂诗》既反映了辛亥革命后军阀蜂起的四川乱局,又表现了自己“直行终有路,何必计枯荣”的践行理想之志。周太玄、王光祈等同学与郭沫若心态相似,他们代表了蜀中青年共时的心境,在困局中寻找新路,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三、书写长江三峡的艺术取向

郭沫若在《初出夔门》中书写长江三峡是力求自然景观的客观呈现,较少主观的带入感和移情,是长江三峡的写真、纪实,不是“情景交融”的艺术取向。“轮船一入峡后,你只见到四面都是崖壁,江水好象一个无底的礁湖,你后面看不见来程,前面看不见去路。你仰头上望时,可以看到那两岸的山顶都有白云叆叇,而你头上的帽子可以从后头梭落。天只有一小片。但等船一转弯,又是别外的一洞天地。山气是森严缥缈的,烟雨在迷蒙着,轮船所吐出的白色的烟雾随着蜿蜒的峡道,在山半摇曳,宛如一条游龙。”船行长江三峡中,崖壁四立,白云叆叇,峰回路转,山气缥缈,烟雨迷蒙,烟雾摇曳,构成一幅绝美的船行长江三峡风景画。而仰头上望时,“你头上的帽子可以从后头梭落”,蜀中方言口语“梭落”的使用与约带幽默、俏皮的文笔是真实的场景再现。郭沫若赞美长江三峡里的风光“那真是自然界一幅伟大的杰作。它的风韵奇而秀,它的气魄雄而长,它的态度矫矫不群而落落大方。”郭沫若以展现长江三峡的自然美为艺术取向,具有艺术的真实美。茅盾在《虹》中借梅行素的眼睛,同样赞美长江三峡景观:“直到船上的汽笛再将她叫醒,她抬起头来,猛觉得眼前一亮。浩荡的江水展开在她面前,看不见边岸。只远远地有些灰簇簇的云影一样的东西平摊在水天的交界处。像是胸前解除了一层束缚,梅女士微笑着高举了两臂吸一口气。她赞美这伟大的自然!她这才体认了长江的奔腾浩荡的气魄。”“眼前一亮”“解除束缚”“微笑着高举两臂”,可谓触景生情,情与景谐,还是表现了“观景者”情感的融入和投射。

更多的时候,茅盾书写的巫峡奇景、长江行路与梅行素的人生、命运“异质同构”,景与情相融,人与自然契合,主观化的艺术取向是比较明显的,具有艺术的情感美。茅盾自己在《我走过的道路》中就明确说到:“《虹》开头就写三峡之险,也有暗喻梅女士身世之意,非为写风景而风景。”茅盾不以写景为目的,而以写意为旨归。眼前的长江三峡地理景观是梅行素人生的象征、生活的象征:“现在这艰辛地挣扎着穿出巫峡的长江,就好像是她的过去生活的象征,而她的将来生活也该像夔门以下的长江那样的浩荡奔放罢!”自然的长江三峡流水,幻化为生活的激流、生命的激流:“想到自己的过去,何尝不是诡谲多变,也曾几番绝路逢生;光明和黑暗交织成的生命之丝,她已经勇敢地抽过了一半了。”长江三峡地理景观的自然属性与社会人生的社会特性相融通,由自然引发,向生活延展,往社会贴近,这样的艺术处理呈现出人与自然的“同构”关系,借自然表现人生、命运,指向思想与情感。“她的已往的生活就和巫峡中行船一样;常常看见前面有峭壁拦住,疑是没有路了,但勇往直前地到了那边时,便知道还是很宽阔的路,可是走得不久又有峭壁在更前面,而且更看不见有什么路,那时再回顾来处,早又是云山高锁。过去的是不堪回首,未来的是迷离险阻,她只有紧抓着现在,脚踏实地奋斗;她是‘现在教徒’。”茅盾的书写,真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生活与行船,三峡峭壁、云山高锁与人生路障、迷离险阻,构成对应关系,完成人与自然“异质同构”的文学书写,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艺术路径。

综上所述,郭沫若的《初出夔门》书写长江三峡是自身亲历的写真,是回忆的纪实,偏向地理景观的客观呈现。写真与纪实的艺术路径,呈现了长江三峡的自然之美。茅盾的《虹》书写长江三峡是他人讲述的转写,是想象的写意,偏向地理景观与人物命运相结合的主观表现。想象与写意的艺术路径,呈现了长江三峡与人“异质同构”的情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