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洪权 霍德佳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思想有无边界”,这本来就充满哲学的“意味”,也标志着“思想的边界”这套丛书在学术研究的视角独特之处,“在边界之外探寻、采撷那些遗失的珍珠,努力为思想描摹相对完整完美的‘形式’”。显然,这样的学术研究是有可以期待的新见呈现出来的。当人为地为某一思想划定“边界”时,是否能达到思想真正的充实和完满,这是当前学术界普遍遇到的一个问题。如何看待“边界”之外的“碎片”,进而在“碎片”的裂缝中洞见学术,也必然引发新的学术反思。
李斌的《郭沫若书信中的当代中国》(云南人民出版社,2021 年5 月版,以下引用只标注页码)列入“思想的边界”丛书的一册,这套丛书还收有周立民的《巴金书信中的历史枝叶》、北塔的《“信”者“信史”也——茅盾书信研究》和逄金的《书信里的文章大家》。可以看出,作家书信是这套丛书主打的研究文献与资料,四本著作呈现出人物研究(郭沫若、巴金、茅盾、当下作家)的丰富性。郭沫若作为中国现代文学领域卓有成就的多面手(文学家、翻译家、政治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国家领导人等),如何有效地整合、联结进而呈现真实的郭沫若形象,李斌这本新著有效地做了一定程度的学术推进,让学界看到了一个多面性的“郭沫若”。从这个角度来说,《郭沫若书信中的当代中国》属于近年来学界在郭沫若研究领域的重要收获。
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作家,常常拥有多元的生命角色。但研究者、传记家在研究、解读其人、其作、其事时,由于自身的学术观点、学术视野、知识储备的“局限”,人为地将原本完整的生命故事设置了“边界”,进而导致一己之见、甚至偏见的“滋生”。李斌注意到“文学专业出身的研究者会比较关注他的戏剧、诗歌创作等,学术史研究者会注重他在古代社会史分期中的观点以及在古籍整理方面的经验教训等。在这种侧重于某一方面的分科研究之下,整体性的郭沫若自然也就被遮蔽了”(第2 页),这就人为地将原本丰富而立体的郭沫若研究划分了“边界”,形成某种壁垒以至隔阂。李斌选择从郭沫若的往来书信中来突破专业(主要是文学)的壁垒,这些书信涉及郭沫若的文学创作、史学著述、工作行为、人际交往、社会活动、外交活动等,这就为展示整体性的郭沫若形象提供了有力的文献支撑。通过相关书信抓住真实的历史细节、试图还原历史现场,展现不同领域的郭沫若,形成多面一体的整体观照,是为还原无边界的、相对统一而完整的郭沫若作出的努力。
李斌本为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担任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秘书长等学术职务,十多年来努力于郭沫若的学术研究。这部《郭沫若书信中的当代中国》,李斌最初设想的是以“编年的郭沫若书信解读”,“从1920 年开始,每年挑选一封比较重要的书信进行阐释”(第420 页),来解读郭沫若的文学创作、人际交往、工作等行为,从而以郭沫若的视角来纵观中国的历史脉络。但他最终着眼“晚年郭沫若”,选择的是1949 年至1978年的郭沫若正值57—86 岁这个历史时段。这一时期中国正处于历史大转变、政治大动荡之后,郭沫若正值创作的又一高潮时期,同时他的身份、地位导致他和当代中国的文化、政治、外交有着密切的联系,但这一时期的郭沫若尚未得到充分研究,“晚年郭沫若研究的成就不高”(第421 页),仍有许多学术空白。
因此,李斌选择郭沫若1949 年后活动的几个重要方面来看与当代中国的联系。1949 年后的郭沫若,整理修改并再版了大量旧作,创作过不少剧本、诗歌,同时也在历史研究领域做出不少贡献,身为国家领导人,他担任多项职务,还与历史、政治、组织、外交有着密切的联系。身份的“复杂性”,使郭沫若不仅在文学层面有许多创作,还做了大量报告、访谈等政治性讲话。《郭沫若书信中的当代中国》结合历史语境,考察作家写信时的时代背景、政治环境与个人境遇,还原郭沫若当时的文学创作、史学著述、思想历程、日常工作、人际交往、个人生活等行为,进而把握文学与历史的原生态,让人比较真实地了解到时代与文学、个人互动之间的复杂性。所涉及虽只是郭沫若相关书信的极小部分,但因是郭沫若人生历程中极其重要的“片段”(碎片),也能从中窥见郭沫若的一些真实想法,还原其真实的心态、情状等。
如果说,作为公众人物形象,郭沫若给人留下最深的是他作为文学家和作为史学家所做出的历史性贡献,那么,首先如何看待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郭沫若在文学、史学这两个领域中的相关行为,是李斌在著作中必然着力的两个点。作为文学家,郭沫若对旧作的修改、对新作的创作;作为史学家,郭沫若对历史文献的搜求与推进、修改,都值得学界反思,而不是一味地以“非郭沫若化”为指归。
在文学领域,郭沫若在这一时期的重要活动,首先是对文学作品和历史文献的整理、修改和再版。李斌梳理了1952 年华岗对郭沫若在1925 年的作品《马克思进文庙》、1947 年《历史人物》中“唯心论有时候并不比唯物论更反乎进化,或违背真理”的批评、1938 年11 月长沙大火后郭沫若写的《洪波曲——抗战回忆录》关于张治中放火烧长沙一说,及其三十年代的古文字学著作修订重版一事。这些话题时间跨度如此之大,但因为郭沫若的身份等原因,这些文字必然受到严格审视。而要求郭沫若修改的,有私下通过书信交流,如张治中与《洪波曲》,也有通过刊发在刊物上的,如华岗发表在《新建设》上的头条文章《学习〈共同纲领〉,学习毛泽东思想》。要求郭沫若修改的,有政党组织人物,也有其他相关人员,如同事、故交、编辑、历史人物等。
面对党内著名学者华岗对郭沫若的政治观点进行批评,郭沫若说:“批评应当尊重,矫枉无妨过正。”(第23 页)而当被要求批判他人时,却说:“少许进步朋友的疏忽,他们看到结语,自己会加警惕,不必给人以绝路。”(第246 页)李斌将郭沫若放置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从而审视在这样复杂多面的身份中,在当时所处的社会地位、政治环境以及交往人物中,郭沫若如何来处理这个“平衡”。笔者翻阅1958 年《剧本》的材料中,郭沫若在采访时曾谈到:“我可是挨骂挨够了的。我在重庆写了六个戏,计划要写的还有‘甲申三百年祭’中的‘红娘子’、合州抗元故事的‘钓鱼城’。住在重庆时没事做,如果要写,是可以写的。我自信还是一个很顽强的人,经得起批评,挨得起骂。国民党反动派的攻击,没人理他。可是,有些进步圈子里的人,也来攻击,说老郭爱吃故事啦,写得和历史不符合啦,这样不对啦,那样不对啦,自己人背地里说风凉话,我就再坚强也失去了创作情绪了。”或许,在看似的平静中亦有“波澜”。
关于郭沫若致张治中的两封书信与《洪波曲》的修改,曾有学者陈守宁、韩城、杨玉霞做过“解读”。李斌经过仔细考察后,认为“讨论张治中、郭沫若关系及其《洪波曲》修改因由的文章大都据张治中的表述立论。这是有偏颇的。”(第39-40 页),并通过考察与梳理相关的资料,著作增加了案件审理人张耀辰的回忆,再加上对当时政治形势的“考量”,以期还原郭沫若当时的处境与其反复修改的真实情态。
旧作的再版,并不是简单的重新印刷和出版。实际上,小到整理与修改,大到重新编辑和删除等等。在进行整理、修改和重新编辑的过程中,这本身涉及了繁杂的社会历史语境。李斌发现:郭沫若的这种删改,有的是一些文字可能在1949 年后不合时宜了,删改是为了更加完善的自主行为。有的时候,郭沫若自己也无法主宰作品的命运与走向。李斌试图从中看出郭沫若在新的时代复杂的心态与处境。他还提出当下有人在评论郭沫若的反复修改行为,常存有郭沫若为了权变而修改这样的观念。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常常会损害真正对其人其事的认知,反而遮蔽了郭沫若形象的整体性和丰富性。而李斌对往来书信及相关材料的考证、甄别,以期还原真实历史细节,正是为此所做的学术努力。
晚年的郭沫若身份更为复杂,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或文学家,他还是担任重要职务的国家领导人,在这样的文艺家与革命家作为统一体的一生中,政治权力给他带来了得与失。对于频繁的身份变动所带来的自我认同危机,这样的身份对于他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又有怎样的影响,李斌通过围绕《管子集校》《蔡文姬》和《武则天》这三部作品的往来书信来解读。关于这些创作,有些创作是被“提示”、被“要求”,有些是自己的兴趣,有些是出于自己的责任感,各有不同的社会历史语境。李斌选择的这三个论述个案,本身就涉及当代文学的集体创作问题(很多人都参与了他的创作过程),在学术考量时,这就要求研究者不仅以作品为中心、而且还要在复杂的关系网中加以拓展研究。
在创作五幕历史喜剧《蔡文姬》前,郭沫若已有十几年不写戏了。《蔡文姬》是听从毛泽东、周恩来的建议“为曹操翻案”,郭沫若一开始也听从了,但其实他本身也有一定的自主性:“我写《蔡文姬》就是要为曹操翻案”、“曹操是应当为他翻案的。鲁迅生前曾写过为曹操翻案的文字。抗战期中,我在《论曹植》一文中,也曾经发问:‘为什么只有姓刘的才能做皇帝’?”。《郭沫若书信中的当代中国》梳理了《蔡文姬》的创作、修改过程,释读了这期间重要往来书信,这期间涉及的人有:周恩来、陈毅、周扬、巴金、靳以、曹禺、焦菊隐、阳翰笙、田汉等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排演中,剧组众多成员也参与了《蔡文姬》的修改。修改后的《蔡文姬》淡化了“为曹操翻案”,突出了蔡文姬个人命运的悲欢离合。李斌从《蔡文姬》的创作与修改的行为中得出,这不是简单的“听将令”,实际上也包含了郭沫若长期以来对蔡文姬的喜爱、以及“蔡文姬就是我啊”这样的将蔡文姬作为自己镜像的动机,但限于书信材料,李斌并未进一步深入探讨。其实,郭沫若在1959 年6 月刊发的《剧本》中进一步阐释“蔡文姬被迎接回国,只是作为一个典型:通过她可以代表很多的人。蔡文姬能够被赎归汉,不是只靠金钱,还是靠曹操的文治武功才能争取回来的”,这给后来的研究者应有更多的启发性思考。
1959 年6 月,《蔡文姬》的创作与修改告一段落后,郭沫若开始了新的考察。郭沫若创作《武则天》是出于自己的兴趣,虽然创作时间短,但是修改时间却长达两年多。李斌以《武则天》相关往来书信为线,还原《武则天》创作、修改过程。郭沫若将《武则天》的初稿、修改稿都交送给许多人提意见。很多历史学家、剧作家、剧评人甚至演出人员都涉及到其中,甚至参与了《武则天》的修改,包括田汉、李伯钊、吴晗、周扬、林默涵、翦伯赞、白杨,还包括1960 年文艺界召开的《武则天》座谈会、其后的删改小组、阳翰笙、胡乔木、焦菊隐等等。对于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意见,郭沫若是否采纳、是否修改又如何将这些意见容纳进自己的创作?如何在个人意愿和组织规约之间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李斌对其进行了历史性还原,但由于部分稿本、信件尚未得到查找到,如《蔡文姬》最初稿本,郭沫若致周恩来、陈毅、周扬、曹禺、焦菊隐等请提《蔡文姬》意见的部分书信,致使李斌对修改过程的梳理难免缺乏一种说服力,不得不说带有一定的遗憾。期待今后他能在这方面有新的史料文献呈现,进一步完善自己的论说。此外,李斌发现《武则天》原在《人民文学》刊发,由刘继卣画插画,最终没有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而是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由傅抱石绘制彩图,但因资料有限,尚待继续考证。
李斌对这时期郭沫若的戏剧创作的进一步纵深研究,引起笔者的思考:审视此时期的历史剧创作,多为正剧,甚至将悲剧改为正剧,实际上《武则天》也是悲剧改为正剧。郭沫若如何谈这一现象,面对不同的关心文学创作的人,郭沫若又将如何阐释自己的观点呢?
郭沫若曾在《戏剧报》上解释道:“我对悲剧的理解是这样的,譬如方生的力量起来了,但还不够强大,而未死的力量还很强大,未死的力量压倒方生的力量,这是有历史必然性的,这就产生悲剧。象屈原的遭遇就有这样的悲剧性质。敌我矛盾可以产生大悲剧。但人民内部矛盾产生不出大悲剧。只有在历史转换期,新旧力量交替的斗争中,才往往产生大悲剧。认真说,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悲剧性都不够强。所谓命运悲剧是古代科学不发达时期的解释。恶人失败了,应当高兴。有什么可悲?这不能成为悲剧。至于干部犯错误,堕落蜕化等,那是小悲剧,甚至根本不能成为悲剧。假如是屡教不改竟至蜕化变质的话,那只能使人憎恨,而不能引人同情。”或许,从这些角度来重新看待郭沫若这一时期的戏剧创作会有新的发现。
这一时期,除文学创作和对文学作品的修改外,郭沫若还涉及对历史文献的搜求与修改。《管子集校》就是“郭沫若为了完成闻一多的未竞事业而承担的大型工程”(第5 页),围绕这部典籍,郭沫若与多个部门及许多人进行了联系,比如学术界(冯友兰、余冠英、马非百、杨树达、尹达、陈梦家、潘景郑)、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收藏家(陈秉常、王先谦)等等。李斌通过整理郭沫若在寻找《管子》各类版本时与马非百、杨树达、潘景郑等人的往来书信,从而梳理郭沫若在新时期展开的对历史文献的搜求与修改工作。此外,李斌从郭沫若与学术后辈交流的一些细节中,尤其是从郭沫若对马非百的学术建议,促成马非百另写一篇论文形式的综合研究,进而发表在《历史研究》的事实,由此看郭沫若作为学术长辈对学术后辈的态度。
以上种种可见,李斌选择的这几个维度作为这一时期特殊的创作、学术著作的修改现象予以学术观照,实际上这也是这一时期文学、艺术和学术著作之生产机制的体现。
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郭沫若承担了多个职位,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历史研究所第一所所长、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委员、中日友好协会名誉会长等职。郭沫若在政治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这些角色又如何对其文人身份造成影响,以及郭沫若的工作内容和工作行为如何侧面反映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重要机构的运作方式等这类问题,同样引起李斌的注意。
作为诗人和中国文联主席,创作的“应酬诗”被质疑时的郭沫若如何应对与处理?李斌搜集了郭沫若与诗人吴奔星(宫草)之间的交流书信,通过两人的对话来解读郭沫若对自己这一时期在政治要求下创作诗歌的一些看法。这一时期,在戏剧创作之外,郭沫若还进行过大量的诗歌创作。关于“新时代能不能写、如何写旧诗”这一问题,这是一个很值得深入探究的事情。李斌针对《新时代如何写新诗》《为胡乔木修改〈词十六首〉》这两个个案,借鉴蔡震《新华颂歌——郭沫若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诗歌创作》的研究成果继续推进,试图勾勒旧体诗在20 世纪60 年代的中国政治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从30 年代起,能不能写旧体诗这样长期的质疑和申辩都围绕在郭沫若身边。作为一位享誉文坛的新诗人,很多人对郭沫若写旧体诗词表示“不理解”。但实际上,旧体诗词在60 年代的中国政治生活中一度充当了相当重要的角色,特别是毛泽东以旧体诗词阐发他对国际国内重大问题的见解。李斌以晚年郭沫若的旧体诗词《卜算子·咏梅》为典型案例,展现其创作因缘与写作语境。
李斌通过分析郭沫若对旧体诗、某些场合的应酬诗的回应、郭沫若晚年诗歌创作和民歌的关系等,从相关书信往来中来看郭沫若本人的心态,从侧面透视郭沫若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复杂面向。胡乔木1964 年也写作旧体诗词表达政见,还有1965 年的《词十六首》广泛涉及到当时中国面临的各种问题,比如反对“苏联修正主义”的敏感国际关系、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破除封建迷信等问题,而郭沫若、毛泽东都参与了胡乔木旧体诗词的修改。李斌以他们当年的往来书信为基础,围绕诗词修改的回忆,对比手稿和正式发表版本,对比不同人对此的态度、关切差别,做出一些初步的探讨。郭沫若在新诗写作时,标语口号入诗被许多论者诟病,但李斌却坚持认为“这不是郭沫若个人的问题,而是那个时代的新诗写作风尚。”(第9页)不过,正如李斌所言“主要是对材料的呈现”(第223 页),这一学术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深入探讨。
作为诗人和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又是如何在文艺界发言的?李斌搜集第三次文代会筹备的部分材料,其中“包括三封书信和郭沫若对他人起草的他在第三次文代会上的开幕词的修改原稿”,并“根据这些材料解读郭沫若在第三次文代会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这次文代会对于他的意见的贯彻程度,以深入理解文代会这样一个‘十七年’时期文坛的重要制度。”(第6 页)这为学术界纵向研究郭沫若与第三次文代会之间的联系,提供了新的阐释空间。
同时,郭沫若作为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功转型的典型文人,他不仅是文学家、翻译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还是政治家、国家领导人。他身上肩负着重任,担任多个重要职位,这带来的不仅是权力,还有责任,面临着领导人这一身份所带来的政治压力。1951 年,郭沫若曾公开做过两次检讨,关于武训批判的检讨和《撒尼彝语研究》事件检讨,郭沫若曾经公开赞扬《武训画传》并为其题词,在毛泽东发动武训批判后,郭沫若就公开做了自我检讨,这个是被常人所知的,并且受到郭沫若研究界的广泛关注。而《撒尼彝语研究》事件所引发的检讨却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此前,学者李晓虹的《关于郭沫若〈“撒尼彝语研究”检讨·结语〉》对这一话题有研究,李斌在此基础上努力推进学术判断,“综合中国科学院其他负责部门和负责人、九位专家学者的回信,尤其是新见中国科学院档案中的华岗和陈梦熊的来信及处理意见”(第227 页),以新有的材料重新审视郭沫若在这一事件中的行为。
马学良,当时中国科学院的年轻语言学家,因在《撒尼彝语研究》的《序》中“歌颂”法国神甫邓明德而受到批判。李斌详尽地梳理了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副主任陆定一给中国科学院负责人的信件、郭沫若致罗常培(语言研究所长)的信件以及后续处理。陆定一是中宣部部长,在一定程度上,其意见代表上级组织的意见。当时,中国科学院和相关院所、职能部门,以及涉及这一事件的相关领导,包括马学良、郭沫若都做了公开检讨。之后《撒尼彝语研究》事件进一步发展,中国科学院向院内外一百○四位学者致信并咨询意见。郭沫若也以院长名义给部分学者致信,但这些信件如今尚未发现。郭沫若在《〈撒尼彝语研究〉检讨·结语》中记载:“但有百分之九十发现了原文序中的错误,给予了相应的批判。就中如马坚、李有义、王崇武、周祖谟、傅懋勣、吴泽霖、魏建功、俞德浚、郑天挺九位先生的意见,是比较看到问题的全面。”李斌根据郭沫若提出的九位学者的来信,详尽地解读了这场来自各个专业领域学者的检讨举动,最后指出,郭沫若在检讨中主动承担错误:“首先是应该由我负责来自行检讨的”,指出了马学良的错误,并主动保护马学良,“这次所犯下的错误,主要是由于我们负行政领导责任的人帮助不够,但马学良同志却能够认真检讨,接受批评,为我们学术界树立了一个良好的作风,我们认为是难能可贵。”
但这场检讨并未结束,李斌还发现,在中国科学院档案中有一封杨钟健致郭沫若的信札,指出有华岗、夜火(即陈梦熊)的来信,为《撒尼彝语研究》检讨后的意见。李斌继续补充了当时的检讨材料,更有力地还原了《撒尼彝语研究》检讨事件的整体性。华岗针对郭沫若对于《撒尼彝语研究》检讨中的“赎罪”一说提出异议,李斌整理出郭沫若先后在信末的批示、复函:“‘赎罪’之说,周总理亦曾说过,在便利上如此说是无害的”(第242 页)、“‘赎罪’之说,毛主席、周总理、李维汉同志都说过,为了动听起见,我觉得是可以说的。”(第246页)李斌虽未探讨批示和复函的变化,但读者也可以体会到郭沫若当时复杂的心态。夜火指出郭沫若在检讨中提及的一些学者的思想有错误,并且要求公开公布、公开检查那些跟不上形势的学者,然后要求在全国性的报纸《人民日报》上公开讨论。但郭沫若在回信中要求,“不必给人以绝路”(第245 页),李斌对这些信件的释读,都可以让我们看到真实的历史细节,特别是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在权利与责任下对学者的“保护”。
晚年郭沫若还涉及学术性刊物的筹办。近年来,学界兴起期刊、杂志的研究热,历史学领域的权威刊物《历史研究》的研究成果亦有不少。1953年,中国科学院决定增设两个历史研究所、并创办面向历史研究的学术刊物。作为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正是《历史研究》编辑委员会的召集人。李斌在前辈学者的研究下继续推进,从郭沫若与刊物负责人之间的对话通信中,来看《历史研究》编委会召集人郭沫若为刊物写稿、修稿、审稿的整个过程。李斌在《〈历史研究〉的召集人》中考察郭沫若对“发刊词”的反复修改、对贺昌群《论西汉的土地占有形态》、何兹全《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的意见,以此审视郭沫若对材料和“考证”的重视以及个人的历史观念与学术思维。这不仅是对郭沫若学术研究态度的认可,更指向当下的学术研究取向,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当时的年轻学者钱祖夫向《历史研究》投稿被拒,向郭沫若两次写信“诉苦”,提出批评罗尔纲、胡适两人的学术思想,李斌将郭沫若筹办中国科学院学部时的被要求批判胡风一事对照着看,并通过释读郭沫若写给钱祖夫的回信及1955 年的未刊文《胡风的思想本质和它的渊源》提出自己的观点:“郭沫若坚持从正面出发看问题”、“批判胡适也罢,批判胡风也罢,并不是为了整人”(第271页)、“这根本不是敌我矛盾,而是朋友间的谈心”(第290 页)。通过李斌对郭沫若处于剧烈变动的政治漩涡下种种行事的释读,让我们在众多批判郭沫若若干不当的言论中,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真正做到有“同情之理解”。
郭沫若还有作为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委员会主席这样的身份,这就与来自世界各国的政要和知识分子产生“交集”。李斌主要以三个人、三件事为中心:郭沫若和约里奥—居里的关系、与1972 年李约瑟访华、帮助日本著名物理学家坂田昌一治病。李斌根据现有资料首先考察并分析了郭沫若在中英、中法、中日外交关系中所起的某种作用,以此来探讨知识分子参与外交的行为方式,这为学术界深入研究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与国家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角度。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成功转型,郭沫若成为组织、体制内部的一员。如何在个人和国家组织间协调好身份,这也是李斌在著作着力进行探究的内容。李斌指出,很多学者在探讨晚年郭沫若时,将郭沫若的种种行为都视作完全自主自愿,这就忽略了郭沫若的特殊身份及其“背后的组织规约”(第10 页)。这里的组织更是牵扯颇深,不仅有诸如中国科学院院务委员会、中国科学院党组、中国文联主席团等具体组织,还有和毛泽东、周恩来所发生的“直接领导与被领导关系”(第9 页)。李斌指出,郭沫若接受组织规约的同时,其“本人也是组织机构中的重要成员”(第10 页),甚至组织在很多时候也得借助于他,因此郭沫若“在组织规约之下有一定的个人自主空间”(第10 页),这在对内对外都有一定的体现。自己的创作,虽有领导人的指示,但同时也有一定的自主性。在自己的工作中,例如中国科学院组建学部,郭沫若推荐老同学、生物学家周太玄。很多从民国时期过来的老一辈专家学者,因时代的变迁、政局和政权的变动,导致工作岗位的不合适,或者著作出版、生活有困难,给郭沫若写信倾诉后,郭沫若在职权范围内也都做了力所能及的工作,这为人民共和国对民国学术遗产的继承有一定的帮助。
正如李斌所说,郭沫若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也是一位尚未得到充分研究的历史对象。郭沫若为大众所认识的身份是作家、诗人、翻译家,但郭沫若同时还是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还有政治家、高级官员这样的身份。郭沫若是公认的当代中国文化界的一面旗帜,他的内在关切、文学创作、学术研究和活动方式,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风尚,具有标本的意义和价值。可以说,晚年郭沫若的书信与当代中国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此诸多角色身份,有的对于大众而言还比较陌生,甚至有因不了解而走向偏执的认识,如何为这样一位身份复杂的文人画像,又如何为其文化处境、政治处境做一个正确的历史描述与定位,如何对郭沫若进行有效评估?《郭沫若书信中的当代中国》这本书利用学界鲜见的档案资料、未刊手稿、未刊信札切入研究,而这其中有一部分材料是李斌首先进行考辩、释读的,部分材料是第一次披露,“新材料”必然伴随着新的学术问题、学术思考。这部著作涉及了当代中国文化、政治、外交的诸多层面,为我们了解更丰富的晚年郭沫若提供了多个面向。李斌试图呈现一个与以前学界或者大众传媒所构建的不一样的晚年郭沫若形象,更为丰满的郭沫若历史图景,并纠正学界“非郭沫若化”的学术倾向,从而将晚年郭沫若的研究向前推进。
可以说,当代中国视野下对“郭沫若”的疑问,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比较新颖的“解答”,李斌从几个重要面向为普通读者和学界还原了郭沫若相对完整的生命角色。当然,李斌由于书信材料中的郭沫若之限制,更多的是围绕书信及其相关材料进行初步展开,在叙述中仍然牵扯出众多问题,许多地方也留下疑问与学术空白点。这值得后来的研究者打破专业壁垒、拓宽研究视野,为向纵深研究郭沫若及“郭沫若现象”继续努力。随着相关资料的搜集整理和深入解析,我们期待李斌在郭沫若研究中使已有的郭沫若论述更加丰富,并且对郭沫若的人生面向有更多的解读角度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