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新宇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1921 年《女神》的初版至今已百年。在这百年间,它不断被阐释、不断被研究,其蓬勃的生命力即使在今天也丝毫不减。早在1923 年,闻一多就指出了《女神》的时代性——“忽地一个人用海涛底音调,雷霆底声响替他们全盘唱出来了。这个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这种满腔的热情和对自我的颂扬是《女神》的一大生命力。然而,《女神》中的情感是个人的,它不过恰好和整个社会的浪潮取得了共鸣,从而被阐释出了鲜明的时代精神。这也仅仅是那个时代的时代性而成为了过去。那么,从今天来看《女神》,是否可以从其作为诗集的角度去分析它的含义、阐释它的价值?它的生命力是否可以通过此在当下不断焕发?
郭沫若曾谈到自己创作《女神之再生》和《凤凰涅槃》的意图,“对于旧社会表示反抗,对于新社会表示憧憬”。他的这一表述——“女神”寓意一种反抗、希望和憧憬——被有些研究者加以深化。邓牛顿在《祖国永生的凤凰》中对《女神》的命名有这样的见解:“诗集受到东西方文化的影响,写了司健康的女神、司美和爱的女神,最重要的是颂扬了要摧毁旧世界、渴望新世界诞生的女神,所以诗人将之题名为《女神》。”这和郭沫若的表述大体相同,但加入了“受东西方文化的影响”而注目于西方的女神,以为郭沫若的“女神”原型脱胎于西方。黄侯兴则从女性的性别特征出发对《女神》命名的寓意做了这样的表述——“大体上男性的象征可以认为是独立自主,其流弊是专制独裁;女性的象征是慈爱宽恕,其极致是民主和平。以男性从属于女性,即是以慈爱宽恕为存心的独立自主,反专制独裁的民主和平。这应该是人类幸福的可靠保障吧。”女性象征的慈爱、和平与宽容的意义也在王锦厚对《女神》的名称和寓意的解释中有所体现——“诗人将诗剧《女神之再生》列于全诗集之首,并取‘再生女神’之意,将自己的首部诗集命名为《女神》,以此来概括该诗集的基本精神:反叛与破坏,革新与创造,并通过它象征中华民族的新生,象征光明与自由。诗人对黑暗的诅咒,对祖国的热爱,对工农的颂扬,对叛逆的讴歌,对现代文明的礼赞等,均围绕基本精神而展开”。上述对《女神》命名及其寓意的解释大都脱胎于郭沫若的表述,即《女神》象征着某种光明和希望,一种新生和昂扬,也就是五四时代精神的某种特殊体现,同时这种激情又与女性的性别气质——宽容、慈祥——糅合在了一起而被更恰当地抒发出来。可以说这基本概括出了《女神》的主要寓意,也是《女神》之名为女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女神》名称应当是取自《女神之再生》这首诗。在这首诗中郭沫若塑造了三个“女神”,她们因目睹共工和颛顼争夺权力的结果而决定走出壁龛去创造一个更美、更和平的世界。
女神之一: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女神之二: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女神之三: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女神之再生》这一诗剧式“女神”形象的首次出现就似乎表明了诗集《女神》的核心所在——即《女神》为何命名为此的原因。“女神”形象的活力与创造欲和其因不忍或说不愿看到众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女性气质——怜悯、和谐、同情——合为一个整体。这两方面并非是对立或说界限分明的,创造与其气质难以分割。整篇诗剧都充满着张扬、乐观的力量——女神创造所带来的力。这种力与创造欲是女神神性的真正体现,而诗中的女神又是“再生”的,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创造的一种特殊体现。女神从一开始的无力、困倦到逐渐地“想要动”到最后集体爆发式的呐喊就是一个自我创造、自我觉醒、自我完善的过程,这一过程通过诗剧的组织形式表现出来而同时又有“女神”自己的呐喊、自己的激情——“创造新的世界”。
《湘累》中郭沫若将屈原不被世俗所容,欲进欲退的复杂与彷徨、愤慨与迷茫进行了现代式的加工而赋予了其更丰富的内涵——“努力撑去”的呐喊式激情与不屈成了屈原的最后告白,(尽管其还是悲苦万分)而这内涵的支撑点就是“创造”——由“创造”去行动、去反抗、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创造”支撑着屈原,从某种程度上还可以理解为这种激情和反抗正是“女神”所要“创造”的,正是其所期盼的。因为屈原的姐姐是理解屈原的,女性特有的宽容和忍让也在“女须”的身上有着体现,所以《湘累》所表现的“女神”就是理解、支持“创造”,同情、包容“激情”同时又有着女性特有的温婉、平和的气质。这是一种乐观、单纯的“创造”。湘累鼓励着屈原,看到屈原疯癫、沮丧时她哭泣,她无奈,她渴望屈原回归正常——回归到那个充满激情和“创造欲”而与敌人争斗的自己。这里的女神表现出了一种对创造的期盼、鼓励之态。
聂荌更是唱出了“女神”的宏伟、博大、庄严——其为了人类共同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情怀是对“女神”最好的诠释。聂荌所追求和期盼的,都是基于“创造”新世界而发出地呐喊: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二弟呀,去吧!
去吧,去创造一个新的、和平的、自由的世界!让那“棠棣之花”开遍崭新的世界!这里更表现出了“女神”的阳刚之气(或说“神”性气质)与激情澎湃,那股昂扬与不屈恰是对五四时代最贴切地反映,也是“创造”精神的最好诠释。她鼓励着自己的弟弟去奋斗、去大胆地为天下而牺牲,为此她让割舍亲情,不要为离别而悲。她因为自己非男儿身、不能成此“创造”大局而悲泣。这里的“女神”就多了一股悲壮,一股刚气,悲壮逐渐演化为第三辑中的部分诗篇的形式,而“刚”却一直传接着而演化为了第二辑——激情的喷薄。这两篇诗剧都是通过“女对男”的影响而展现“女神”的特点,一个是温柔缱绻式的,一个是阳刚式的;一个是“女神”的温柔和宽容影响男性,一个是“女神”的阳刚和激情鼓励男性;一个在隐,一个在显。二者共同表现出了基于“创造”之神性的女神之特色。
整个第一辑都是以诗剧的形式对古代的神话、历史进行某种再创造,而这种创造也正符合了“女神”创造之内涵。其中的三个主要的历史人物各有各的不同,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境况下呼吁张扬着“创造”及其背后的各种姿态与感情。而《女神》之所以集结成诗集,“创造”是其灵魂与关键所在,也是其气质动人震撼之所在。不论是第一辑中的三首诗,还是第二辑中大部分诗,甚至在第三辑中那些比较含蓄的诗中也依然贯穿着“创造”的精神及其背后引申出的乐观昂扬之姿态、不甘现状的呐喊、吐之不尽的感情和“热”——尽管其更内敛、更隐晦。而这种情感的复杂与“创造”的多元就是一种“内在律”的体现——情绪的自然消涨,而《女神》中的内在情感尽管有消有涨,但其还是以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涨”为主,(这种在第二辑中无需多言,主要指第三辑中的大部分诗篇)这种“涨”可以理解为一种情绪的直接、直白的释放。不论是激动、兴奋、张扬;还是愤怒、不甘、忧愁、痛苦、赞美,各种情绪都是直接地呐喊出来,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情感的浓度和真诚或者说“热”的心灵一览无余。这就是“激情”形式的复杂变化,一种真正的来自生命深处的东方式摇滚灵魂。而这种变化又与女性的性别气质密不可分,女性的融入使得这种感情更加真实,更加生动而浑然一体。可以这样说,《女神》的第一辑就是对“女神”形象最贴切的表述与诠释。《女神之再生》中“女神”的再生和出现表明从此有了女神,之后《湘累》和《棠棣之花》则重点表现了“女神”的不同侧面而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女神”形象——“创造”以及与“创造”融为一体的女性温婉、敏感、“多情”的个性气质。
至于《凤凰涅槃》《天狗》《晨安》《立在地球边上放号》等大部分的第二辑的诗篇更是激情澎湃,充满着创造所延展出的乐观、自由的气息,那饱满的热情、不断地动的力充斥在字里行间——大时代的感觉扑面而来。第二辑也正是《女神》最符合五四气质的一部分。与第一辑不同的是,这里不再是以人物——古代或神话中的人物——为中心构造诗篇,而是以各种自然界的现象或物质和近代的伟大人物与平凡人物为其抒情创造的中心,通过各种宏伟的意象和对艺术的赞美,不断昂扬释放——从凤凰、“天狗”到近现代的灯光、煤、金字塔等人类的创造物,又到太阳、山岳、海洋、地球、梅花、松原、夜等大自然中的事物和现象,再到泰戈尔、惠特曼、林肯、贝多芬、尼采、马克思等等著名的社会人物与工人等无产阶级的平凡人物。可以说《女神》第二辑所赞颂的一切从自然到社会无所不包,其宏大之处恰恰体现在其中,而这些又无一不和“创造”相关联,“创造”及其内涵贯穿始终。“内在律”的情绪涨到了一个极点喷薄而出,连接起了第二辑中的诗篇。这种“创造”精神和姿态具体又展现为不同的样式。
在《凤凰涅槃》中就是“翱翔!翱翔!欢唱!欢唱!”的颂扬和重生后的光明与希望,仿佛一切都获得了新生而充满着乐观积极的态势,那是一种由自我的创造而推及至新世界的创造的通感式感受。这还是延续了第一辑中诗剧的形式,用一种合唱式的音乐性展现了“涅槃”及“涅槃”后的生命与光。而“我就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的《天狗》又表现了一种无所不包,无所不吞的气势与个性之张扬,通过“我”式的对话,将无所容纳的激情无限释放——吞掉一切毁灭一切而创造,在自由体的形式中疯狂地奔跑,创造而展现出了一种与《凤凰涅槃》不同而更昂扬的节奏。这样的一种癫狂而欲罢不能的节奏与《凤凰涅槃》相似而又不同——它补充、增强了情感的不受控制性而更加的个性,并在这样的一种节奏中适合地展示出了与《凤凰涅槃》不一样的情感而更浓烈,更有感染力。而《凤凰涅槃》的节奏却是一种相对协和中的激昂,其更有一种肃穆和庄严的味道。
《炉中煤》相对《天狗》又变了一种形式,同时也变换了节奏——在一种相对舒缓而有节制的往复中赞美煤的燃烧与自我牺牲。或许只有“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才有希望,能创造。创造的激情从毁灭和燃烧中产生。而在《晨光》《日出》《浴海》《太阳礼赞》《新阳关三叠》等中都有太阳的赞美(《凤凰涅槃》和《天狗》中也存在太阳意象。),“太阳”意象的反复出现代表了一种复杂的含义和想象,其既有希望、光明之意,又有创造、新生之表;既有雄伟、蓬勃之象征,又有翻滚、汹涌之内涵。同时它也恰恰展现出一种“创造”的激情——“表达其破坏旧秩序,创造新生活的激情与决心”——从而体现了“女神”形象之“创造”的一面与其“神性”的结合。从《日出》《浴海》等诗歌中可以感受到太阳的意象以及对太阳的赞美与嚎叫。
《匪徒颂》中则是对“克伦威尔、华盛顿、马克思、恩格斯”等历史人物不甘于现状而在毁灭中创造的赞美和歌颂,热情洋溢,充满了昂扬的姿态。所有这些都是与“创造”和其背后的激情密不可分的。整个第二辑从某种程度上看都是由“创造”支撑起来的,而这一“创造又恰恰是”对“女神”这一形象内涵的诠释和演绎——即可理解为它是对“女神”之为“神”的一种重点描绘而或隐或现地暴露出那种甚至更偏向于男性阳刚之气的激情与活力、自我与泛神、呐喊与张扬。(因为神的这种气质大体都是男性的,所以为论述清晰起见,此处便将男性的性别气质等同于神性。但从某个角度去看,神应该是没有性别的,最起码是应当没有像普通男女那样大的性别差异的。所以,这里的“男性阳刚之气”并非是指“女神”这一形象表现出了一种男性的气质,而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笔者更倾向于将这种气质称呼为“神性气息”而将之理解为“女神”神性的表现。至于神的性别在我们的印象中到底为何大都积淀为男性的性别,这非本篇论述的范围。故不论)其与第一辑中《棠棣之花》和《湘累》中“屈原”的精神一脉相承,可视为时代精神浪潮的某种表现。
到了第三辑,《女神》又有了某种程度的变化,其题材与第二辑有相似之处——对大自然、艺术的抒怀,但其中的节奏舒缓、平和了许多,情感也更为淡雅。第二辑中那种蓬勃的激情与无限的张扬似乎被压抑了,诗人的情感变得更加曲折,其浓烈的感情不再是赤裸裸地抒发出来,而更像是在一种曲折缓慢中渐渐酝酿而“沉郁”地呐喊出来。“在《女神》中,我们能感受到两种强烈的情绪,一是低沉的情绪,二是髙昂的情绪。”这种情绪很像“低沉”,或者说融合了“低沉”,但它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低沉”。这种“低沉”的情绪似乎可以理解为“女神”要“创造”的一种必然结果。(但其也是创造的低沉,积极的低沉)她在毁灭黑暗中创造,就不可避免地要与黑暗接触,与旧的种种发生碰撞和摩擦而遇到重重的阻力和挫折,于反抗中前行自然不会一如其直白的激情而毫无变化。因此第三辑中的诗篇情感更加的复杂和微妙,其中多了忧愁、平和、不满、压抑、倾诉等。又加上女性本身特有的柔和气质,所以第三辑中的大部分诗篇延续、深化了第二辑中的创造的激情——即以神的刚性为主要代表的那种张扬——而发生了具体、深刻的变化,其因女性的柔性气质而变得更加复杂和混沌,远非之前那样单一。这种激情就变成了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扬”的情绪——即情感的饱满、情感的宣泄。任情而走,也就是“内在律”的表现。尽管它不再完全是激情,尽管它怨、它怒、它颇有些消极,但它却依然是情感的强烈表现,这种情感的内核与“激情”的动人之处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别离》中对月儿反复的抒情,问号与感叹号的交叉使用——“天这样的高,我则能爬得上?天这样的高,我纵能爬得上,我的爱呀!你今儿到了哪方?”其中蕴含了很浓烈的情感,但这种情绪多了一丝哀婉,一缕惆怅,好似一个孤独的女子在等待丈夫归来却遥遥无期时的满腔幽怨的状态,从古代审美沉积下来的这种女性独有的情感的汇入,使得其不再是纯粹的阳刚之气,而是于惆怅、缠绵、哀叹中运情,将第二辑中的那种激情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形式,从而形成了真正的“女神”特色。同时这首诗的节奏相起伏比较大,既有情感的浓郁,又有“月亮”的平和,而最终以“我的灵魂儿,向我这般歌唱”而归于平淡。
池上几株新柳,
柳下一座长亭,
亭中坐着我和儿,
池中映着日和云。
鸡声、群鸟声、鹦鹉声,
溶流着的水晶一样!
粉蝶儿飞去飞来,
泥燕儿飞来飞往。
落叶蹁跹,
飞下池中水。
绿叶蹁跹,
翻弄空中银辉。
一只白鸟
来在池中飞舞。
哦,一湾的碎玉!
无限的青蒲!
全诗一直表现得很平淡,不论“新柳”、“长亭”“日和云”,还是“鸡声、群鸟声、鹦鹉声”、“粉蝶儿”“泥燕儿”,又或者是“落叶”、“池水”、“白鸟”,它们都仅仅只是表现了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美景,其节奏也是相当慢而缓,但最后——“一湾的碎玉!无限的青蒲”——的赞美就使这一幅图画不再只是景物静止的排列而表现出了动态的活力,其中又似乎满含着希望、美好。最后这一句情感的直抒正是激情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这首诗的灵魂所在。这一句所蕴含的情感和《别离》的那种弃妇式的幽怨类似,但比之更强、更厚,其情感浓烈处比之《天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其却没有“我的我要爆了”那种纯阳刚的气质,是在某种痛苦、幽怨中表现这种感情,用颇具女性色彩的口吻去诉说这种感情。
声声不息的鸣蝉呀!
秋哟!时浪的波音哟!
一声声长此逝了……
《鸣蝉》里对蝉的赞美在延宕的道来中显得曲折而丰沛,于浓烈的感情中掺杂了无奈、惋惜而使其更加复杂浑厚。其他如《新月与白云》《火葬场》《鹭鸶》《晚步》《春蚕》等等大都如此,于浓烈感情的直抒中掺杂了更复杂的人生感悟和体会,又于平淡、忧愁、跌宕中“激情”呐喊。只不过这种“激情”转变了形式,或者不再是如其字面所表达的意思那么单纯,而成为了一种拥有“激情”之力量和丰沛的情感的复合体。这或许才是《女神》之名称与内涵的真正体现——带有女性气质的更复杂的创造的“女神”。
《女神》作为一部诗集,其以“创造”为基点而分为了三辑,这三辑分别而又共同诠释着“创造”这一关键的“女神”形象的内涵。在某种程度上,“女神”之气质可以大体理解为“创造”及其背后的各种姿态与情感——这种情感除了激情、昂扬、自我等“神”之特性外又有女性特有的哀婉、惆怅、敏感、多情等性别特色。这也就是《女神》之名称的内涵与诗集的关联。但《女神》的第一辑、第二辑和第三辑之间或许并不像它所命名的那样是一种历时性的顺序——即从“女神之再生”到神性的激情澎湃再到“激情”的女性特色之融入——而似乎更像是一种共时性的存在,即“女神”再生的同时拥有着“创造”及其背后的姿态等“神”性特色和温婉、惆怅、敏感、多情等更偏向女性柔和之气质的两个方面,(像第一辑中的“女神”气质的总体表现)这些方面又同时在第二辑和第三辑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现。(只是因为成集的原因不得不分第一、第二和第三,是为了排版、阅读的方便,但其实际却应该一个整体,是立体地呈现出来的一个“女神”)因为“女神”的使命是创造,她的最根本的内涵也是创造,而创造就意味着要反抗旧有的存在,从其呐喊开始就意味着要争斗,意味着重重的阻力,所以创造的那种激情与不断的昂扬向上——如《女神》第二辑——和浓烈感情的沉郁化、女性化抒发与复杂悠长——如《女神》的第三辑——从一开始就是一体两面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而女性性别气质的表现又或许是与其开始创造而经历的挫折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她因为此种挫折就更表现出了那种敏感和惆怅、多情与复杂。因此“女神”是一个立体而鲜活的形象,这个形象通过各辑中的诗篇得到了表现。这或许也就是《女神》中的诗篇并没有按其创作时间或发表时间的顺序排成第一辑、第二辑和第三辑——尤其是第二辑和第三辑之间并没有按时间顺序排列,而是略显杂乱地重新进行了分类的原因。
“女神”的形象因“创造”而起,又因“创造”而不断具体、生动。她的“创造”之神性的昂扬与女性的细腻多情相辅相成而构成了她,她因此而富有生命力。分析完整部诗集后,再回到“女神”之名的起点——《女神之再生》这首诗。“女神之再生”意味着其永久存在的可能性,这种重生的象征更赋予了“女神”形象以神秘和活力。那么,在今天,“女神”是否能够再次重生呢?时隔百年,我们还能否从那奔腾的天狗,太阳的热和广博的大海中感受到某种生命的激情,创造的张扬?那摇滚式的呐喊又是否穿越了时代而震撼了每一个人的心灵?哪怕是在哀怨、凄婉、彷徨、无奈中。一个大时代早已退潮了,《女神》的激情似乎也一去不复返了,似乎再也没有哪一部诗集能这样高昂地表达着生命力的狂欢,似乎也没有哪个诗人拥有这样强的创造力——各种形式的诗体都在《女神》中得到了充分的尝试——而能表现出生命最广博的激情。然而这种激情(主要来自第二辑中的诗篇)却是以牺牲艺术上的圆润为代价的,这也是《女神》为人所诟病之处。换言之,《女神》因为它的激情而为我们贡献了一种不一样的阳刚的审美体验,却因此冲击了诗的神圣地位——其与人们由历史因袭而固有的某种典雅、雍容的诗的传统审美体验发生了冲突。我们无法反驳诗是反复咀嚼的情感的醇厚悠长,这也确实是诗的艺术境界的某种体现——压抑的吐之不尽的含蓄与深沉。寻求诗的这种曲折反复所带来的情感的醇厚、抑扬顿挫固然可能有着艺术的更动人之处和更大的语言的意指空间,但是这种艺术上的完善却可能会削弱情感的动人力量,会削弱生命深处的力量的传导。也就是说如果《女神》在艺术上更加成熟——诗中的感情更厚、更持久,那么这种激情和创造的力会不会因此而被削弱,那种生命摇滚乐的狂野还会像现在这样回荡吗?(大部分的相对平和的第三辑中的诗)或许《女神》的生命力只有通过这种情感的共鸣才能再一次焕发,尽管它的情感有时过于直白,过于裸露,但是有失必有得。这种直白因艺术上的不完善而更加有震撼力,更能激发我们生命深处的摇滚情怀而久久不息。那“重生”在某种程度上是否是对直接抒情式的呐喊的呼唤?是否我们需要对这样“粗糙”的诗作怀有一定的同情和包容而更深刻地体会它的这种形式所自带的优越性——诗中情感的狂欢和肆意?有时候生命能量的爆发不得不对艺术的浑然造成一定的伤害,作品的感染力或许只有通过这种不加控制的形式才能表现出来。尤其是诗这样如此带有个人性的艺术,而人的情感更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控得好与不控制孰优孰劣?或许不控制会带来一定的粗制滥造,可是它是否又在某种程度上因此而更动人?而“女神”之再生于这个时代或许也只有借此裸露的情感与“不控制”的形式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