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流年

2021-11-11 00:37安小花
都市 2021年11期
关键词:卖菜老张小姑娘

镇子不大,由一条逼仄的主街和若干条延伸出来的小街组成,像一条巨型八爪鱼。主街两旁的各色商铺,像一个个海纳百川的百宝箱,里面包罗万象。商铺外面是各色小贩,卖菜的,卖豆腐的,卖水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一条小街,对应着通往一个小区,小街虽然没有主街热闹,但也有零零星星的摊贩叫卖。

老张家的饭店,在主街靠西的一个丁字路口,正对着的是一条支出去的小街,小街里面塞着一个小区和一个车队。饭店的主要生意来源是车队司机、修理工,以及附近上班的居民。起先几年,老张家生意不错,愣侯碗里经常有过油肉,有时候还会有几块排骨。如果店里有客人,老张就会把饭热好,端到斜对面电线杆底下。愣侯就蹲在那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刚来镇子那会儿,愣侯是没有名字的。人们问他啥,他都歪着脑袋,一脸憨笑。有人见他骨瘦如猴,就随口喊了声“愣猴”,“愣猴”在本地方言里,泛指脑子不够灵光的人。没想到那人随口一喊,他竟“嗯呐”一声,答应得十分干脆。于是人们猜测,他可能碰巧姓侯?后来就干脆叫他愣侯了。

愣侯在这个镇子上已经混了七八年,也有人说十来年,确切时间没人能记得清了。

愣侯的衣服通常都是一次性的,人们给他穿时都挺干净,可用不了半天工夫,就被他搞得又脏又破。人们就说,愣侯,看那衣服脏的,被吃饭的人看见多不好。第二天他就把那衣服扔了,再换件新的,体体面面去干活。

愣侯的头发大概一个月被理一次,给谁家干活,谁家看不下去,就给他理理。通常他们会选择晚上打烊后,先烧壶热水让愣侯洗头,然后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拿剪刀喀喀喀地剪。剪完后说,这下像个人了。

愣侯靠在小卖部门前,把一堆揉得皱巴巴的钱放在窗台上,一张张捋平。人们看见就说,愣侯,能不能借点钱花花,然后做出想要抢他钱的动作。愣侯见状把钱一把抓起,又塞回自己口袋,冲大家笑。大家对于愣侯钱的来源很感兴趣,总是问他,愣侯,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你哥给你的,还是偷的?愣侯指指这边,点点那边,大家看了也不明所以。

在愣侯指着柜台里某样东西说嗯呐的时候,有的老板就会说,这个太贵,不能给你。然后把一些过期的,或者不好卖的玩意儿扔给他。等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纸钞掏出来放在老板面前时,老板就会惊讶地说,愣侯,你小子还真有钱。

当然,他也不是总有钱花,有时候没钱又想抽烟,就会靠在某个小卖店柜台前,冲柜台里的人笑,也会对进来的顾客笑。他们有的厌恶地看他一眼,然后绕道走开。也有的在门口看见他,就退了出去。这时候柜台里的人就会走出来,扔给他一包烟,有时候是半包,然后马上赶他出去。

愣侯的“家”在邮政所后面,一栋破旧单身楼的楼梯下面,那里埋着暖气管,一到冬天,白烟就嗤嗤嗤往出冒。愣侯闭着眼躺在上面,像即将升天的神仙。隔三岔五就会有人来抢地盘,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他们打扮得都没愣侯“洋气”,但脸上的表情却很神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次,有个手里提着铁棍,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家伙,身子一斜倒在愣侯的军大衣上。这军大衣还是卖菜女人给他的。

愣侯马上冲过去跟抢他地盘的家伙扭打在了一起。抢地盘那家伙正要举起铁棍朝他脑袋来一下的时候,老张跟几个摆摊的人出现了。他们拎着那家伙领口骂,再不滚,打死你。临走老张还在那人身上踹了一脚。

太阳还没从山坳爬出来,楼梯里就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个穿紧身上衣,胸被挤在下巴底下,一脸疲惫的女人出现了。每天晚上愣侯回来时她出门,早上愣侯起床时她回来。在昏暗破败的楼道里像个神出鬼没的幽灵。经过愣侯身边时,她总是捏着鼻子绕道走。尽管如此,愣侯还是能找准机会,跟她打个招呼,这时候她就会用细细的高跟鞋踹他一脚。

其实除了她,愣侯也喜欢用这种方式跟其他女人打招呼,她们大都是这条街上做买卖的中年妇女,身形魁梧,线条很粗,像没被打磨过的陶坯。每天她们的争吵声和叫卖声将小镇的黎明唤醒。逼仄的街道,因这些菜摊、水果摊越发显得拥挤生动。

有时候,愣侯会趁她们给顾客称水果时,拍一下,也有时候,她们踮着脚从车上卸货的时候,他会上去推一把。但她们往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埋着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如果他推她们的时候,她们正打扑克,或正端着碗吃饭,她们就会笑着说,愣侯,乖乖的。这让他觉得挺没劲。他其实还是喜欢听她们骂他,或者拿着菜叶子追着打他。那样她们开心,他也开心。

天刚蒙蒙亮,愣侯打着哈欠,从邮政所后面走出来,此刻空荡荡的大街上除了他,就只有猫狗偶尔掠过的身影。一只黑白相间的杂毛土狗,每天清晨都会准时出现,迎着黎明的曙光,迈开四蹄,由西至东仰着头拼命往前跑。而且每天都是朝同一个方向跑,让人感觉它奔跑的目的性很强。

等那只狗消失在黎明的曙光中后,街市逐渐热闹起来。先是沙沙沙的清扫声,接着是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各色小贩推着小车逐一登场。

卖菜女人是个细高个儿,两边脸颊上长着雀斑,给人一种内分泌严重失调的感觉。愣侯以前也拍过她,她不搭理愣侯,只是表情麻木地摆弄那些菜,这让愣侯觉得很没意思。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车后座挂着的两大铁筐菜,摆在铺了油布的水泥地上,摆完后开始吆喝,新鲜的本地蔬菜快来买。等地上只剩一堆散发着腐臭味儿的菜叶时,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愣侯靠在老张家门前打盹儿时,听见她骂,这地方我摆了多少年了,你凭什么占。

一个胸前像揣了两颗手榴弹的胖女人说,谁能证明这是你家的地盘,你花钱买的?刻着名字了?

愣侯看见她說话的时候唾沫星在空中飞舞。于是就盯着她的嘴巴看,一边看一边笑。

他们俩都把各自的菜往同一个地方摆。西红柿跟黄瓜堆在一起,茄子跟青椒你拥我挤,小葱跟大蒜被踢翻在地。谁都分不清哪些是自家的菜,哪些是对方的菜。

卖菜女人瞅瞅空荡荡的四周,扭过头指着愣侯说,愣侯,你说,我是不是天天在这里摆摊?

愣侯笑着说“嗯呐”。

胸前揣了手榴弹的女人说,谁来得早,就是谁的地方,愣侯,你说对不?

愣侯点点头说“嗯呐”。

卖菜女人拿起地上的菜叶子,朝愣侯扔过来骂道,你个白眼狼。

紧接着菜摊子底下的油布被一把掀翻,各种蔬菜在空中飞舞,茄子滚到下水道,西红柿溜到路中央,很快被一辆驶过的皮卡车压成西红柿酱,血一样糊了一地。

老张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发现地上一片狼藉,想往前迈一步都难。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有围观的,有劝架的,有幫腔的,还有埋着头往隔壁钢丝床上摆水果的。他们把老张家门前的空地塞得满满的。那两个挑起祸端的女人,被包围在枪林弹雨中,焦急地四下张望。谩骂声、号哭声,砖头铁锹碰撞声,让整个街市沸腾起来。

老张的老婆蓬头垢面地冲进人群,尖着嗓子喊,今后谁都不准在我家门前摆摊,都给我滚,快滚。她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中的扫把。

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冲上来,夺走她手中的扫把骂道,又不是你家地盘,我们都是交了管理费的。你凭什么不让摆?说着两个人就撕扯在一起。

老张试图阻止这混乱的局面,却不料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他火冒三丈的把揍他的男人按在地上,一顿猛揍。他老婆从一个体型宽大的妇女身下钻出来,坐在烂菜叶中间号哭。两个体形像摔跤运动员的健壮女人,互相扯着头发问候对方的母亲,局面异常混乱。那个被老张压在身下鼻青脸肿的男人,抓起身边的半块砖头,朝骑在他身上的老张脑袋盖下去。

人们都没注意,愣侯是什么冲过去的,他捡起地上的扫把,朝那家伙身上噼里啪啦一通乱打,那家伙翻身从老张身下钻出来,举起砖头朝愣侯脑门盖过来。血顺着愣侯的额头往下流,一瞬间,他觉得天旋地转。

卖菜女人哭着喊,别打了。胸前揣手榴弹的女人骂道,他妈的再打就出人命了。她们异口同声喊,报警吧。

一部分鼻青脸肿的人,被救护车带走。另一部分气势汹汹、骂骂咧咧的家伙被推上警车。愣侯捂着脑袋跟在老张身后挤上警车,不过很快就被撵下来了。他们说,愣侯,你跟着起啥哄?

街道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地上那摊凝固的血渍,已经看不出厮杀过的痕迹。穿着工装赶路的大人,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还有各色叫卖的摊主,构建出小镇的琐碎生活。

收摊前,卖菜女人照旧搬出钱匣子,计算一天的收成。明天一大早她得去银行把这些零钱换整,这样孩子拿去交学费才不会尴尬。可当她数到第三遍时,那些躺在钱匣子里,散发着菜叶腐臭味儿的零钱,以及叮当乱撞的钢镚,将她的耐心消耗殆尽。

这时愣侯刚好经过,他朝卖菜女人胳膊拍了一下,然后冲着她笑。卖菜女人甩开他的手骂道,要死,又数错了。她烦躁地将钱匣子推到一边,开始收拾摊位上的残枝败叶。

愣侯蹲下身子,从钱匣子里抓出一把零钱。卖菜女人一把将钱夺过,骂道,要死,敢抢我钱。

愣侯冲卖菜女人笑笑,又把钱从她手里抢回来,然后动作娴熟地开始点钱。他左手压钱,右手除大拇指外,每根手指点一张,一轮四张,五毛的、一块的,眼花缭乱地在他粗糙的指尖飞舞。没两分钟,一堆零钱被分为四摞,整齐地码放在卖菜女人面前。

卖菜女人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她结结巴巴地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身后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附近的摊贩,也有过路的行人。

在大家的提醒下,卖菜女人把钱重点一遍。有人自告奋勇上来帮忙,很快愣侯的水平得到了验证。四摞钱每摞100,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让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大家拍着愣侯脑门说,愣侯,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从那天起,愣侯的名气就更大了。镇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他,尤其是做买卖的,这让他觉得很威风。他的业务范围更广了,除了干体力活儿,还会在收摊后帮摊贩数零钱。而摊贩们坐在旁边,一边看他数钱,一边抽烟聊天。起先他们会把钱重数一遍,后来就直接拿到银行去兑换,或者干脆把愣侯一起带到银行。有时候他们看见愣侯会喊一声“愣侯”,愣侯就冲他们笑。有时候他们会递根烟给愣侯,也有时候给愣侯两个烤煳的饼子,或者两根炸过头的麻叶,还有成色不好的水果。他们总喜欢敲着他脑袋说,这家伙又吃胖了,看那脸红光满面的。

每到过年,镇上饭店都会歇业,一般是从腊月二十八歇到过了正月十五。这期间愣侯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他得到处找食物。实在没吃的,他就会去垃圾桶里翻。

流浪汉三牛是本地人,在镇上的名气不比愣侯小。每次看见他翻垃圾桶,三牛就会提着裤子像母狗护食那样嗷嗷叫。他总是提着裤子,让人觉得只要一松手,那裤子就会从腿上滑下来。三牛每天的生活很规律,沿街翻垃圾桶,从镇的东头翻到镇的西头。吃饱喝足后就会站在当街,两只脚一前一后,有节奏地原地踏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天说“那,那”。很快镇里的小孩,都学会了这个招牌式的动作。

一般成色不太好的剩饭,大家会给三牛。比较干净上档次的,会加热后端给愣侯。如果你看见愣侯坐在饭店餐桌前吃饭,那就表示此时是饭店休息时间。服务员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说,愣侯,只有你有这待遇。的确,在几个流浪汉里,愣侯是混得最好的。

有一年腊月,老张对愣侯说,愣侯,我们要回村里过年,你来饭店给我看门吧。在此之前,愣侯都没在屋子里睡过。

走的前一晚,老张他老婆给地上铺了一张大纸箱片,又在上面铺了条印花毯子,上面有老鼠啃出的小洞。她指着毯子说,愣侯,你每天就睡这里,千万不能上床睡,要是让我发现,饶不了你。

愣侯点点头说“嗯呐”。

老张说,你一会儿回去把被子抱过来,不然晚上冷。

这时候愣侯正坐在炉子边吃炒面,面是刚走那桌客人剩下的,里面的几块肥肉是另一桌剩下的,他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停打嗝。

老张他老婆说,炉子白天就别生了,晚上睡觉前点上会儿。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别处的。

愣侯拿袖头擦了擦嘴,又倒了一碗水放在桌子上。老张他老婆拿着扫把在愣侯脚下来回扫,好像那块儿地永远扫不干净似的。

每隔四五天,老张就会骑自行车给愣侯送一袋馒头过来。途中下起了雪,老张就推着自行车,驮着那一大包馒头步行了二十多里。等到了饭店,老张已经成了个雪人。愣侯一边冲老张笑,一边给老张拍身上的雪。老张说馒头是他老婆专门给愣侯蒸的。愣侯点点头说“嗯呐”。老张放下馒头也不着急走,跟愣侯聊一两个小时,等到天快黑了,才骑车回去。

人们说,老张,你的心可真大,竟然放心让一个愣货看门。老张笑着说,愣侯最靠得住。当然也有人说愣侯根本不愣,是杀过人的在逃犯。还有人说他是开拖拉机撞死了人,跑出来避难的。还有的说他在老家有老婆,有孩子,说他头上那道一寸长的疤,是打架被人砍的。说他不会说话也是装出来的。在发觉他有点钞的技能后,他们又说,他在银行工作过,因为挪用巨额公款,所以跑路了。总之关于他的传说还有很多很多。

过完年老张回来了,愣侯从一堆皱巴巴的钱里抽出十块钱,塞进老张儿子手里。孩子歪着脑袋说,压岁钱?愣侯说“嗯呐”。孩子笑着拿着钱跑出去了。老张他老婆说,愣侯还挺有良心。

以前老张家儿子心情不好总会用脚踹愣侯,那天后再没踹过,还经常一脸神秘地拉愣侯进包间,问他,愣侯,你身上还有钱吗。愣侯摇摇头,把手捂在口袋上。他把愣侯的手掰开,把自己的手伸进愣侯口袋。有时候拿一块,有时候拿两块,最多拿过五块。

老张儿子每天一到中午就跟在他妈身后,不停地说,妈,我饿了,妈,我饿了,复读机似的。那时候正是饭店的高峰期,他妈一把将他推开骂道,这么多吃饭的,能顾上给你做。饿死鬼一样,就不能等等。这时候孩子就会站在柜台前哭,进进出出穿着工作服的客人就会问,娃咋了。老张老婆说,每天一到这个点儿就哭,能有力气哭,咋就能叫饿得不行了。这时就会有客人叹着气说,唉,真不容易。

老张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把一盘红烧排骨递给他老婆,看看墙上的挂钟,从柜台上取一桶健力宝递给儿子,再从油腻腻的围裙里掏两块钱,塞进孩子手里,说去吧。几分钟后孩子抱着干脆面、辣条乐呵呵地出现在学校里。

小镇上打烊最晚的就数饭店。老张喜欢打烊后坐在门口抽烟。这时候往往已是凌晨时分,空荡荡的大街只有清扫声,以及清洁工的谩骂声。

那天饭店打烊后,愣侯照例把所有水缸都挑满,打算去睡觉。老张说进来喝点水再走吧。他用愣侯的专用碗,一个很大的不锈钢碗,给愣侯倒了一碗水,放在炉子上。他们依偎在炉子旁,老张抽着烟,望着炉子里跳跃的火苗发呆,愣侯望着老张笑。隔壁包间里传来老张老婆的声音。每天打烊后她就会辅导孩子做作业。她教孩子四则混合运算,一道题讲了三遍,孩子还是拄着笔发呆。她说我去喝杯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她说话的时候上下牙紧紧咬在一起,脸像茄子一样,是青紫色的。

看见愣侯端着碗喝水,她说几点了还不睡,还想等着吃夜宵不成。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

老张说,走,咱们到外面坐会儿。

他们俩并排坐在饭店门前,老旧残破的小镇,空落落的越发显得清冷。街道两旁的路灯忽明忽暗,老张说过不了几天就坏了,也没人修修。

一只猫箭一样穿过去,在铺满雪的街道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前面是无尽的雪。老张把脖子以下的部位藏在那件黑色呢大衣里,愣侯把老张去年过年时给他的那件棉衣紧紧裹在身上,双手插在袖筒里。老张递了根烟给他,指了指雪一直延伸的地方说,听说东头又开了家饭店。

愣侯不说话,望着老张手指的地方笑。

过了会儿老张问愣侯,愣侯,你是不是杀了人,逃到这里的?

愣侯冲着老张笑笑,把手从袖筒里慢慢抽出来,像抱一个大西瓜那样,双手圈在一起,左扭扭,右转转,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老张说,开的汽车?

愣侯摇头。

老张又说拖拉机?

愣侯说“嗯呐”。接着愣侯做出一个踉踉跄跄,往地上倒的动作,嘴里发出“哐啷”的声音。

老张提高嗓门问,车翻了?

愣侯说“嗯呐”。

砸死人了?老张表情略显激动。

愣侯说“嗯呐”。

老张说,所以你从东北跑来这里了?

愣侯说“哥,跑”。

老张说你哥让你跑?

愣侯说“嗯呐”。

说完他们俩笑了。临走老张把抽剩的半包烟给了愣侯。

愣侯刚走出没几步,屋里就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老张他老婆的谩骂声,她说我这刚出去一会儿,你就开始玩游戏机了。你能成个气候才怪,长大讨吃去哇。

那孩子扯开嗓门哇哇哇哭。老张老婆带着哭腔说,我每天低声下气伺候人,累得跟狗一样,都是为了谁。

這时,光秃秃的大街上出现两个东倒西歪的人影,在路灯下逐渐清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搀扶着另一个总想往墙上撞的男人。想撞墙的人抬了抬眼皮说,老板,炒个过油肉,说着跌跌撞撞跨进门。刚刚拖过的地板上,印了一串黑乎乎的脚印。

老张把从院里拿回来的扫把、簸箕摆放到墙角,说不好意思,已经打烊了,灶火也蒙住了。

那人推开搀扶他的戴眼镜男人,扯着老张领口说,老子有钱,就要吃。戴眼镜的男人说不早了,咱们明天再喝。老张老婆从包间出来,笑着说,不是不给你做,真的是蒙住火没法做,再说东西也都卖完了,想吃明天过来吃。

那人身体晃了一下,食指伸长指着老张家老婆说,老子今天就要吃,怎么着。

老张从桌子上拿起个空酒瓶,砸在地上骂,有钱了不起,我今天就不给你做,你要咋!

撞墙那人晃着身子,像在四处寻找什么。愣侯也在门外寻找什么,最后在一处角落里找到半截木棍,他把木棍捡起来,握在手里。

同行的戴眼镜男人见状连拖带拽,把撒酒疯的男人拉出门。刚一出门,撒酒疯的男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揉着蹭满雪的屁股骂道,等着瞧。

那阵子镇上一下子新开了好几家饭店,人们说是因为开了铁矿的缘故。愣侯不知道开铁矿跟开饭店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自己突然忙了起来。那时候镇上的商铺大多没通上下水,所以大家总是争着抢着拉愣侯去干活。通常愣侯会选择生意较好的一家,虽然活儿多,累点,但伙食好。这时候,就会有人走过来对他说,愣侯,走,去我家担水,给你烟抽。也有人笑着说,愣侯,走,给我家倒泔水,给你肉吃。愣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笑。再遇到他的时候,他们就指着他骂,白眼狼。

闲的时候,愣侯也会去校门口溜达,常常趁那些小孩子不注意,一把将他们抱起。他们伸手就朝他脸上乱抓,有时候是左右手开弓,啪啪啪打他脸。越打他越不放手,越不放手他们越打,到后来他们就用脚踹他。有时候他也会追着他们满街跑,他们被他追得哇哇哭时,他就会从口袋里掏一块糖,或者一块巧克力塞进他们手里。他们吃着糖笑,他看着他们笑。

有一次中午打烊后,他把老张家儿子举在头顶转圈圈,那孩子四肢并用朝他狂抓乱踢。就在他准备把孩子放下的时候,孩子朝他耳朵狠狠咬了一口。一股热辣辣的疼钻进他身体,他手一软,孩子掉在地上,捂着脑袋放声大哭。他看见血从孩子指缝流出来,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糖给孩子,孩子不理他,依旧捂着脑袋哭。

老张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一把将孩子抱起就往外跑。他老婆趿拉着鞋跟在身后,哑着嗓子骂,回来再收拾你。

那天下午,他一直坐在饭店门口看天。卖菜女人叫他帮忙数零钱,他不搭理,饭店服务员叫他挑水,他也不理睬。他们骂他,这家伙学懒了。

孩子回来时,额头贴了一大块胶布,躺在老张怀里睡着了。老张他老婆从愣侯身边跨过去,等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把扫帚。她走过来,愣侯冲她笑。她举起扫把,劈头盖脸砸下来。愣侯把双手举在头顶,狗一样嗷嗷嗷叫。

老张出来把他老婆推开,对愣侯说,你今晚别过来了,明天再来。

第二天早上,愣侯来的时候发现饭店玻璃上有个大窟窿,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玻璃渣。已经十点多了,饭店还紧闭着门。他从隔壁店铺门外拿了把扫帚,把老张家门前的玻璃碴清理掉,靠在门前晒太阳。

这个镇上好像有个自然规律,每家饭店最多能红火两三年,厨师还是那个厨师,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可再怎么努力,饭店也是往下坡路上走。愣侯在老张家干活第三年,老张家生意败下去了,常常一整天不开张,担两桶水一天用不完。老张蹲在邮政所门前,看人们打扑克,一看就是一下午。他老婆整天见了谁都不搭理,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哐当响。

后来愣侯投奔到另一家新开的饭店,就是老张说的,东头新开的那家,卖铁锅烩菜的小二楼。

那座小二楼门前摆着两个大花篮,一楼与二楼之间,拉着一串串的小彩旗,门外时常放着一把藤椅。老板经常提一只鸟笼,满大街溜达。有时候他遇见愣侯,会递根烟给愣侯,然后拍拍愣侯肩膀走开。听说他以前是“放红的”,人们见了他都点头哈腰,叫他二哥,看样子名气很大。开了饭店后,二哥依旧每天穿着洁白的衬衣,头发梳得油光光,提着鸟笼在大街上晃。到了饭点儿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跟来往的人握手点头。来他饭店吃饭的人,跟去老张家饭店吃饭的人不一样。他们大都穿得很洋气,有的腋下还夹个黑皮包,亮晃晃的。

那天愣侯推着一车破砖头,去垃圾场倒,老张担着两桶水,迎面过来。脸依旧跟木刻一样,有棱有角,毫无生机。愣侯站住冲他笑,他停住对愣侯说,愣侯,回来哇。

愣侯没说话,继续笑。

还有一次,愣侯回家的时候,见老张一个人坐在饭店门前抽烟,那时候已经凌晨一点,热闹一天的商铺此时都紧闭着门窗。大街上一片寂静,惨淡的月光,洒在老张坚硬的脸上,有几条皱纹,在他眼角铺开。他朝愣侯招手,愣侯坐到他身边。

愣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放进老张手里。老张拿起来看了看说,不错嘛,抽开“芙蓉王”了。

这烟是昨天二哥给他的,给的时候二哥说,这两天事宴多,把你累坏了。

老张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又把烟塞回愣侯手里,愣侯又放在老张膝盖上,老张又塞给愣侯,说你留着自己抽吧。他们一边抽烟,一边抬起头看天。老张他老婆端着一盆水,从饭店里出来,把水泼到路中间,水又顺着光滑的路面流回来。沿着墙壁流向下一家店铺门前。

进门时,她冲着对面电线杆骂了句,没良心的东西。那段日子,她逢人就说,老张骑车十几公里,为愣侯送馒头的事。她说,你们说说,哪有人给一个愣货蒸馒头送的,后来这事全镇人都知道了。

老张生意败了后,尝试过卖火锅,熬羊汤,还把包间拆了,卖过油条老豆腐。折腾一圈,又卖回了家常小炒。

后来有个外地来开矿的,常带着人去老张的饭店吃饭。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晚上。每次老张他老婆都会把这些人送到门口,说慢走,再来。

矿老板操一口河南口音,宽大的身体,罩在一件灰白色的夹克里,凸起来的肚子,有隨时掉出来的准备。每次出门,他都喜欢抬起头,看看房顶挂着的招牌。

那段日子,老张他老婆时常嗑着瓜子,坐在门口朝大街上张望。她把扎了好多年的辫子剪了,扣了一头葡萄紫的羊羔毛。愣侯跟老张在饭店门外抽烟时,她就哼着小曲在饭店里做面膜,那种牛奶面粉蜂蜜调成的,黏黏糊糊抹了一脸。

老张装修饭店那阵子,总有一辆写着“华云铁矿”的白色五十铃,停在饭店门前。有时候他们会从车斗里卸几箱瓷砖,有时候会搬几块木板,偶尔还有成卷的电线跟穿线管。饭店装修好后,人们经常能看到一辆路虎停在饭店门前,矿老板有事没事,都会来饭店坐坐。有时候拎一袋子水果,有时候拿一包茶叶。

老张每天中午打烊后,就会骑摩托车回村种地,第二天清晨再来。人们说那摩托车是矿老板给的,说是二手的,但看起来挺新。那段日子,他老婆逢人就说,好歹有地,生意再不济,也饿不着。好像老张种地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

有天清早愣侯经过老张家门前,看见门板还挂着。这门板是那次玻璃被砸后,老张自己做的。老张蹲在饭店门口,低着头抽烟,愣侯冲他笑,他没抬头。

街上摆摊的陆续出来,老张抬头朝四周看看,把烟在地上擦灭,朝着马路对面走了。几分钟后,饭店门开了,一个裹方格围巾,戴口罩,穿呢大衣的男人出来了。他也像老张那样,四周张望一圈后走了。

二哥坐在藤椅里逗鸟,他冲鸟吹口哨,鸟忽闪着翅膀冲他叫。他让愣侯进饭店,端杯水出来,然后打开鸟笼,把水倒进小塑料碗里。没料到鸟趁笼子打开的时候,钻了出来,身子一跃飞走了。

二哥扔下鸟笼喊,追。

二哥跟愣侯朝着鸟飞走的方向跑,二哥人胖,跑了没多远,就蹲在地上喘气。愣侯一直追到学校大门外,那鸟可能飞不动了,落在学校围墙上看着愣侯。愣侯“嗯呐嗯呐”叫着,示意它下来,可它不搭理愣侯。愣侯只好爬上去抓它。等愣侯爬上去时,它又嗖一下飞走了。愣侯扑了个空,身体从墙上滑下来,以屁股朝下的姿势落在地上。等二哥赶来时,他正坐在地上用手擦嘴角的血。二哥叉着腰看着他笑。

他感觉有凉飕飕的风直往屁股里钻,伸手一摸,摸到了两块结结实实的肉。二哥伸出手把他拉起来,看见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屁股,又开始笑,笑着笑着泪就出来了。他也捂着屁股跟着二哥笑。二哥把身上的夹克脱下来,裹在他身上,两条袖子拴在他腰间。他们一前一后回了饭店。

愣侯已经好多天没见老张了,听说他老婆跟人跑了。有好几次经过他家饭店时,愣侯都会从挂着门板的缝隙往里看。饭店墙上贴了米黄色的壁纸,吸顶灯也换了。房顶挂着绿色的叶子,叶子上面吊着红辣椒、绿尖椒,还有紫茄子、西红柿。柜台侧面挂着老张油腻腻的围裙。

半个月后,老张的店又重新开业了,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后生炒菜。老张依旧整天系着围裙,只是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后来他又在门前加盖出一间小房,卖烟酒杂货。售货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饭店有客人时,她也会进去帮忙端盘子。

通常愣侯在二哥家干完活儿,就会去老张的小卖店买包烟。其实二哥家隔壁就卖烟,他之所以舍近求远,是因为老张家雇来的小姑娘长得好看。即便在路上遇见,他也会伸手拍小姑娘一下,没有固定位置,逮到哪儿,就往哪儿拍。小姑娘恶狠狠瞪着愣侯骂,再动手动脚,打死你,然后举起她的细胳膊冲愣侯挥舞。愣侯笑着躲开。可下次看见她,照样会拍。后来小姑娘看见愣猴就跑。愣侯也不追,只是冲她笑。老张看见了,就板着脸说,愣侯,你别吓唬她。

一个胳膊上有虎头刺青的家伙,总来小卖店。有时候买包烟,有时候什么也不买,靠在柜台前跟小姑娘说话。小姑娘听着听着,就捂着嘴笑了。后来小姑娘出去解手时,有虎头刺青的家伙,就大模大样坐在柜台前。一会儿看看账本,一会儿翻翻抽屉。老张进来时,他就立马站起来,给老张递根烟。

老张在店里的时间越來越少,有时候一整天都不露面,饭店跟小卖店全靠两个年轻人打理。到了晚上老张穿个大裤衩,提着酒瓶摇摇晃晃来了,结完账就打着醉拳走了。

愣侯进厨房把泔水提出来,倒进对面的下水道。小姑娘正背对着他擦货架上摆的烟酒饮料。愣侯走过去,朝小姑娘肩膀拍了一下,然后冲着小姑娘笑。小姑娘身子抖了一下,回过头骂,死呀你,吓我一跳。这时候,那个有虎头刺青的家伙走进来了,他朝着愣侯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愣侯顿时感到两眼冒金星。紧接着又一巴掌,愣侯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那家伙骂道,妈妈的,一个愣货也敢耍流氓。小姑娘说,别跟他一般见识,然后给愣侯手里塞了瓶矿泉水,说愣侯,担水去。

等愣侯把水提回来时,小姑娘已经打扫干净了卫生,坐在柜台里数钱。头顶的吊扇,将她额前的刘海吹得四处乱飞,隔一会儿她就用手撩一撩。她把钱拿起来,一张张在台灯底下照。脸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像唱戏的一样丰富。看到愣侯进来,她把一堆零钱递给愣侯说,愣侯帮我数。愣侯说“嗯呐”,还没等小姑娘回过神来,先前那一堆零钱,就分好几摞整整齐齐摆在了柜台上。小姑娘笑着说,愣侯,你行啊。要么给验一下真假吧。她把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愣侯,愣侯接过来看了看说“嗯呐”,又把钱还给小姑娘。

那会儿还没有验钞机,小姑娘经常会收到假钱。有一次她发现收了假钱,穿着拖鞋就跑出去追。那个花假钱的家伙,从小卖店出来时推了愣侯一把骂道,傻逼,滚远点。当时愣侯正靠在小卖店玻璃窗前,打着饱嗝晒太阳。等小姑娘追出来,花假钱那家伙,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小姑娘蹲在马路边哭了好久。

大概是一个月后,花假钱那家伙又出现在小卖店前,还是戴那副黑边框眼镜,一脸斯文。当时愣侯正担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往回走,他扔下扁担跟水桶,跑进小卖店,指着门外说“呐,呐”。小姑娘随手抓起一个泡泡糖扔给愣侯,说快出去。愣侯没走,依旧指着门外说“呐,呐”。小姑娘没再理愣侯,踩着凳子继续整理货架上的酒水。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接电话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没过多久,那个胳膊上有虎头刺青的家伙,骑一辆摩托车突突突来了。进门前他踹了愣侯一脚,骂道,傻逼。

他进去后小姑娘就匆匆忙忙出来了,与卖菜女人撞了个正着。卖菜女人问,着急忙慌干吗去。我爸被车撞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腿依旧往前迈,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出十多米。

刺青男从柜台里拿起本书,朝自己脸上扇了几下,然后从货架上取了瓶啤酒,牙一咬,瓶盖飞出老远。他仰起头咕噜咕噜把啤酒灌进肚里,然后开始在小卖店里踱步,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最后朝地上一个差点绊倒他的饮料箱踹了一脚,又回到柜台前。等他抬头向外张望时,愣侯正看着他笑。他走出来,朝愣侯胸口给了一拳说,傻逼,看啥看,再看挖了你眼。愣侯捂着胸口,依旧看着他笑。他又朝愣侯屁股踹了一脚,骂道,快滚。愣侯捂着屁股朝前跑了。

从那以后,愣侯大便时开始出血。吃饭没有食欲,干活儿没了力气。有时候活儿干到一半,就往厕所跑。等他从厕所回来,大家就会说,这家伙也学会偷懒了。愣侯冲大家笑。

那天,愣侯在学校门口追着两个小孩跑了半天,然后蹲在地上喘着气朝他们笑。这时候他看见老张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出来。于是就朝小卖店走去,打算买包烟抽。老张手里抓着一把花生米,蹲在门口喝酒。愣侯进去转了一圈,见小姑娘没在就出来了,老张顺手给了他一把花生米,说愣侯,喝酒不。愣侯说不。于是他继续低着头自己喝。

老张家儿子背着书包过来时,愣侯正从地上拾起半截烟屁股送进嘴里。孩子闷闷不乐地看了愣侯一眼,愣侯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笑着递给孩子。孩子伸手把钱打落在地,说你的钱又脏又臭,我才不要呢。从他妈离开后,他心情不好时就又开始踹愣侯了,有时候还会叫上其他孩子一起踹。

那天后再没见过小姑娘,人们说她偷了店里的钱,被开除了。但愣侯依旧习惯每天靠在小卖店门前,看街上形形色色过往的人们。有时候觉得哪个都像小姑娘,有时候又觉得都不像。关门后老张就把小卖店的大钱收走,把钱匣子里的零钱递给愣侯,一边抽烟,一边看愣侯数钱。他说,愣侯,你真的在银行工作过?

愣侯说,嗯呐。

老张又说,是因为挪用公款跑出来的?

愣侯说,嗯呐……

数完钱,愣侯照旧又去邮政所后面的墙根尿,因为他看见好多人都去那里尿。那面墙已经被尿碱腐蚀得变了颜色,大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尿骚味儿。打扫卫生的胖女人,每天都会戴着口罩对着墙骂,断子绝孙的枪崩货,骂完就用粉笔描一遍墙上的字。

愣侯提着裤子走到墙根,发现不远处有两团黑影,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尿。他尿到一半,听见有人在说话,说别再逼我了,我真的没有。他听出来,这是小姑娘的声音。他提起裤子往他们跟前走,一块砖头差点把他绊倒,他弯下身把它捡起来。

小姑娘旁边那人冲他吼,谁。

他举起砖头朝那人后脑勺盖下去。那人“啊呀”一声,倒在地上。他站在原地冲小姑娘笑。小姑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拉着他就跑。一口气跑到他住的地方。小姑娘从兜里掏出一包口香糖塞给他,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清早,愣侯照旧看见那条杂毛狗,由南至北迈着内八字向前奔跑。他冲它笑,它不理他,只顾仰着头跑。三牛又在一个接一个翻垃圾桶,时不时还警惕地朝他瞥一眼。他冲三牛笑,三牛冲他嗷嗷叫。三牛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嘴巴一张一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有两个小孩背着书包走过来,学着三牛,左右脚迈开原地踏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天说,那,那。

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突突朝愣侯开来。骑摩托车的人戴着一个黑色头盔,朝他招手。他笑着走过去。那人从后座抽出一根两尺长的铁棍,朝他腿上狠狠抽了下去。他不知道一共抽了几下,只是听见咔嚓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三牛跑过来,抱着那人的腿嗷嗷叫。那人抄起木棍就朝三牛身上抽,三牛提着裤子号叫着跑开了。

二哥饭店的小伙计,每天给愣侯送一次饭,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大米和菜。老张也时常过来,有时候带些吃的,有时候什么也不带,拎个酒瓶坐在愣侯身边闷头喝。

由于腿疼的缘故,愣侯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了。那个早出晚归胸挤在下巴底下的女人,捏着鼻子看了他一会儿说,死了?过了两天她又捏着鼻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脚踢了踢他的胳膊。他用尽全力想动一下手臂,跟她打个招呼,可手臂沉得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他睜开眼冲她笑。她说还活着,然后就走开了。第二天她在他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放了一大袋面包,还有几瓶矿泉水。

一个月后,当愣侯拖着瘸了的左腿,出现在大街上时,整条街都变了模样。街道两旁摆地摊的都搬进了新盖的菜市场。宽敞的马路,像条黑黝黝的丝带向前延伸。道路两边栽了很多造型像伞,长着细细针叶的树,他叫不来名字。绿砖红墙装修一新的店铺,上面统一悬挂着耀眼的红色招牌。侧面的灯箱每到夜晚,便闪烁着绚丽多彩的光。店铺里面统一安装了自来水,上下水管道都通了。

愣侯一瘸一拐进了菜市场,大家看见他就笑着说,愣侯,你小子命真大。他冲他们笑着说“嗯呐”。还没等他们把烤糊的饼子递到他手里,他就被市场里的保安赶了出去。而且不光是市场里边,就连饭店门前、超市周围,也总有这群人的身影。

没有人再像从前那样,争着抢着叫愣侯干活了。有时候一整天见不到他,他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到处找他。他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经常一动不动,躺在楼梯底下发呆。他时常想起路边香气扑鼻的油条,跟薄皮大肉的馅儿饼,以及那些粗枝大叶、满身油腻、喜欢拍他脑袋的摊贩。实在饿得撑不住了,他就站在老张或者二哥家饭店对面,冲着饭店里的人笑。他们发现后,就会走过来问,愣侯,吃了饭没。他笑着摇头,他们就回去端一碗剩饭,递到他手里。他端着碗,躲到离饭店很远的地方吃。

那天他在楼梯下躺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他饿了。于是就站在老张家门口,朝里张望。餐桌上除了摆好的茶杯和茶壶,空荡荡没一个人。老张正埋着头,修一个掉了腿的椅子。那个胸挤在下巴底下的女人,出现在柜台后面,据说她跟老张搭伙了。很多个日子里,都能看见她坐在柜台后面,不是翻账本,就是按计算器,好像有永远算不完的账似的。

老张他儿子蹲在门口,拿一根牙签斗蚂蚁。蚂蚁一露头,他就拿牙签把它们戳进洞里。看见愣侯,孩子立马兴奋起来,抬起腿就要踹愣侯。这时候不远处一辆嘉陵摩托开过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愣侯冲上去,一把将孩子推开,嘉陵从他瘸了的左腿上碾过,并呼啸着破墙而入。他躺在地上,捂着腿,疼得半天缓不过劲儿。

嘉陵跟骑嘉陵的人,躺在饭店里,嘉陵车后座上一左一右挂着的两只大铁筐子躺在饭店外。筐子里掉出来的梨,向四面八方滚去,铺了满地金黄。人们围了上来,满脸兴奋地指手画脚。

老张对那个破墙而入的人说,你先去医院包扎伤口。

那人从一堆破砖头中爬起来说,没事,处理了我再走。他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血从额头流到灰突突的脸颊上。

老张从蒙了一层灰的桌子上抽了张餐巾纸递给他。他擦了擦额头的血,露出一脸可怜相。

那个胸挤在下巴底下的女人说,没钱就留下嘉陵,等有了钱再来赎。旁边的人们七嘴八舌头说,就是,押下摩托,立个字据。

穿墙而入的人,搓着被擦掉皮的手心说,全家就指这辆摩托活命。他把口袋翻个底朝天,掏出来一堆皱巴巴的零钱,放到女人面前说,大妹子,你看我今天就卖下这二十来块,都给你留下,等过两天卖下钱,我再给你送过来。

老张瞥了一眼女人,对那个穿墙而入的人说,算了吧。

女人把钱塞回那人的手心,说算我们倒霉,你拿这些钱去医院包一下吧。

那天后,愣侯的左腿更不听大脑指挥了,他想跑,它死命贴着地动不了。他想跳,它直挺挺不打弯儿。学校门口的小屁孩,老远看见他就跳着脚说,来呀,快来追我。他冲他们笑笑,拖着瘸腿往前走。

如今,他连吃剩饭剩菜的机会也不多了,体重也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原来大口径的垃圾箱,被那种侧面上了锁的垃圾桶代替,所以三牛的处境也比他强不了多少。他时常暴躁地将垃圾桶踢翻,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天说“那,那”。这时候保安就会冲过来让他走开。有时候也会连累一旁晒太阳的愣侯。

每天晚上,老张都会煮一锅方便面,或者削一锅刀削面,他一碗,愣侯一碗。这也成为愣侯每天最固定的一餐。有时老张会在面里加个鸡蛋,这时候厨房就会传来叮叮当当,碗筷碰撞的声音。

愣侯跟老张坐在门口,看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有风从领口钻进来,老张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递给愣侯一根烟说,愣侯,你到底为啥来这里。

愣侯把手从袖筒里掏出来,揪着老张胳膊,东扯扯,西推推,然后又扯住老张领口笑。

老张说打架?

愣侯说“嗯呐”。

老张说,打死人了?

愣侯冲他笑。

老张又说,早年来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哥。

愣侯还冲着老张笑。

老张说,你哥要带你回去,你为啥不跟着回去……

夜在雪的映衬下,格外明亮,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树木萧然默立在街道两旁,他好像又看见那条狗,朝着前方一路狂奔,身后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他想,它在奔跑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是的,它肯定在想什么……

第二天,药店老板发现他蜷曲在店门外。

雪,依旧在下,裹挟着像被洗劫一空的小镇。他身下的雪,被他的身体压出一个人形。人们蹲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口水、烟灰落在他紫褐色的脸颊上。

小姑娘裹一件蓝色棉衣,头缩在帽子里,在他身边停了两分钟,然后将一条旧毛毯盖在他身上。

卖菜女人将一顶旧毡帽扣在他头上。

老张给他身上盖了件旧棉衣,是他以前穿过的。

他身下垫着的旧席子,是二哥和老张费了不少力气塞进去的。

老张蹲在雪地里抽了好多烟,他把其中一根点燃,插进雪里说,愣侯,你也来一根吧。说完又把剩下的半包,放在他身边。

次日早上,人们发现雪地里只剩下一长串半尺深的脚印。

从那以后,愣侯再没出现过。

饭店开了一茬又一茬,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们有来的,也有走的。

一个夏日黄昏,随儿子搬到城里,继续卖菜的老女人,蹲在人来人往的大路边,佝偻着背将卖剩下的菜分成一块钱一堆,又将儿子的收款二维码摆在菜摊前,这时一个熟悉的背影闯入她的视线,那人一瘸一拐朝一扇敞开的大门走去,門头上写着“仁爱福利院”五个大字。

她喃喃自语,瞧,那人多像愣侯啊。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安小花,生于1980年,现任娄烦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五台山》《短篇小说》《漳河文学》《冶金文学》等省内外刊物。近年来开始涉足影视剧本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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