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李荷香来了鼓鼓囊囊一封信,里面有几页字体迥然不同的信纸,我以为是谁错塞进去的。仔细查看了落款,是我并不认识的一个名字姚文清,直到我找到首页,发现确实是写给我的,因为起头写着:
“陆大辉你好!”
最后我急急忙忙看了李荷香的信才终于弄清楚,这是李荷香的母亲亲自写来的。李荷香在信中说:“你想来,就来一趟,但我想你来了估计也没用,看来我母亲不可能同意咱们。”而署名姚文清的信里拉拉杂杂写了许多,最后说:“我建议你不用来,你应该体谅我。”
李荷香的上一封信还是她在山里教书的时候写来的,她建议我给她母亲写信,因为她母亲不同意她嫁到远处,如果能说服她母亲,我们才有可能。于是我写了很长的、措辞恳切的信,最后说:“我打算最近亲自登门问候您和伯父两位老人……”过了大约两個月,我才收到了上周的信,我甚至都有些忘了给她母亲写信的事。
我打算亲自去一趟。于是我找到同事于费和朋哥,想听听他们的意见。那正是星期天,于费躺在朋哥的床上,把脸扭向窗户和暖气片那边,后背露出一截松弛的赘肉,打着呼噜。如果你不叫他,他能这样睡整整一天。等他终于坐起来,半边脸上印着红白相间的花,一侧头发像戟一样站着,他摸见眼镜,往纸篓里吐口痰之后,这才眨着敏锐的小眼问:
“什么事?”
他仔细看了一个信封里的两封信,那神态就像他看稿件或者群众的伸冤信一样。“应该去。”他说,“成不成都没坏处。”晚上,满头卷发、瘦骨伶仃的朋哥回来了,我们三个围着捣鼓铁丝炉,因为这铁丝炉有接触不良的毛病,常常因为挪动了一下位置,它就红不了,让我们无法做饭。听说了我的事情,朋哥先是有些惊奇,然后用打趣的,甚至有些嫉妒的眼神盯了我半天,说:
“我发现了,你是个花心大萝卜!”
朋哥一直以为我跟水利厅的小马谈恋爱,事实上我只是在实习期间认识了她,等实习期满之后,我还欠着她三百块钱,她快毕业我才邮寄还给了她,后来她分配到水利厅,我确实找过她几回,她并不讨厌我,但那前提是我不打她主意的时候,每当我有些厚颜无耻地试探着说:
“咱们挺般配的吧!”
“去你妈的,回家蒙上十八层被子做梦去。”或者是“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跟你交往了。”
我很信服于费的观点,这从姑娘们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她们更多地愿意同他交往,不过他只喜欢其中的一个,她叫刘园。刘园刚来的时候,曾经同我聊了很久,甚至说了她大学里恋爱的经过,并送给我一本《海子的诗》,因为海子曾经在她的学校任教。可是两天后,她却经常跟于费坐在一起,总是他们准备去食堂打饭时,她探过头笑吟吟地说:
“小陆,一起去吧?”
一个月之后,她突然要离开了,因为她的父母嫌这个工作不好,虽然冠冕堂皇是一个报社,可是不解决户口、档案关系,工资才四百元钱,二十个人挤在四个房间里。朋哥是资历最浅的正式工,也没有宿舍,只能睡在办公室里。我和于费来自外地,为了省去租房的钱,只好晚上偷偷睡在单位的沙发上。晚上,我、于费、朋哥总是搭伴做饭。刘园离开后,我觉得最温暖和尴尬的日子结束了,于费自豪地宣布他失恋了,而我甚至连失恋都没有捞到。只要于费一提失恋的事,我就想起刘园的大眼睛,于是一阵嫉妒。
第二天,我立刻写了回信,说自己有采访任务,正好路过,打算去她家待一两天,将在周末乘早上八点到的火车去。我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来准备,我过去约会时常穿的白色半大风衣,已经有些皱缩,那本来就是挂在街边卖的伪劣产品。于费建议我穿上蓝西服,那是我唯一一套体面的衣服,他还借给我一条领带,是那种发着黄色幽光的蓝色,他说穿在一起很搭配。他说最好把下巴上的几根说不上是胡子还是汗毛的东西刮掉。我没有刮,因为我的母亲常说:“千万别刮胡子,胡子越刮越多,慢慢就变成了全脸胡,费事又难看。”那总是在理发店里理完发之后,母亲看到脸颊两侧的汗毛被刀片刮掉,就会这样警告我。
“花心大萝卜,让我们看看美女的照片嘛!”朋哥羡慕地说。他似乎有理由羡慕,这是因为他作为正式工,在他父亲一封封炮弹般的信的逼迫下,他依然没有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媳妇。那天,别人介绍给他一个最合他心意的姑娘,他们在他的办公室见了面,我和于费从另一个房间的门缝里看到她高大的身材,裙子下小腿的曼妙线条和朦胧的黑色丝袜。等她和朋哥一起离开时,我们听到了高跟鞋的嘎嘎声。之后朋哥给她打电话,她却说她决定考研,暂时先不考虑婚事了。朋哥说这不妨事,他喜欢她。下一次,他一连打了十七个电话,她都没有接。之后,只要他喝了酒或者烦闷之时,总是先给这个姑娘打个电话,但从来没有人接,直到一天这个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我在抽屉最里端,一个写着俏丽摄影的白纸袋里抽出一张李荷香的七寸照片,披肩长发,白得像光滑湿润的瓷器般的面色,如同柳叶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嘴巴丰满大方,彩色头像外围簇拥着朦胧的微光,使得她美丽端庄的头看上去似乎从光里浮现了出来。
“我靠!还是艺术照片哩!”朋哥质疑说,“真人有这么漂亮吗?要这么漂亮那简直他妈像个仙女了。”
朋哥还要看袋子里其他的照片,我赶紧拦住他的手,把纸袋收起来。因为其他的三张是我,也是艺术照,这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至少会笑一年。这些照片都是在李荷香毕业前拍的,当时,她给了我这张她的七寸艺术照片,也要我去她学校跟前的俏丽摄影留个影做纪念。我找见这个二层的小铺子,发现除了一英寸照片,这个地方只照艺术照,摄影师安排我一条腿搭在脏兮兮的三腿圆凳上,把胳膊肘搁在膝盖,然后轻轻把微微收拢的手放在下巴下面,抬起头。
“再抬一些,对,再抬一点点!”摄影师说,他站在摄影架后面。而我正被几束耀眼的强光照着,按照交代搭着腿,由于手背只是轻轻挨着下巴,整个头部其实没有一点支撑,微微发着颤,等到摄影师终于把头埋下去,咔嚓一声拍了照片,我已经累得脖子发酸了。
“拍得挺好!”在李荷香的学校后花园,李荷香不断称赞照片拍得好。她甚至欣赏地再次看看我,比对了片刻,发出笑声。于是我偷偷多洗了几张,给远在偏僻小村的父母也寄了一张。其他的三张不知道会有何用途,于是只好同她的照片一起放着做伴。就是在那时,她常常说起毕业后去哪里的事情,她说想留在省城,并托她一个省城的姨妈在找关系。我由于没有任何能力,只好姑且听她说着。最后她离开省城回家时,说找不下合适的地方。她离开前最后一封信,有些抱怨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意图,真的不明白咱们是什么关系。”我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试图说过“我爱你”,我以为她明白我的举动。
之后,她竟然被分配到山区当老师,他们县里一茬十一个毕业生,只有两个人被分到了山区,她变得沮丧和绝望,常常写一些心情抑郁的信来,于是我就不断写一些或者同样抑郁,或者鼓励的话。等我终于说“我爱你”之后,她建议我给她母亲写封信。
我只有两个包,一个是二十元在地摊买来的半大黑色皮包,平时参加某个会议时带。因为我发现,开会的人常常在腋下夹个这样的包。只是他们用的是真皮包,很沉,而我的非常轻,轻到令人难以相信。另一个包是书包一样的大黑包,是某次开会的纪念品,上面印着清秀的一行白色小字:“1998·6·26——全省戒毒工作现场会留念”。我最后决定背着这个包去李荷香家。包的里面有两三层,可以分开装一些东西。平时,我总是把私密的来信放在里面,然后一来就放在单位办公室右侧的小柜子里。还有我的几件内衣裤,当时因为没有地方放,我也放在里面。柜子里还藏着一个毛毯,晚上睡在沙发上时盖。总之那个柜子里放着我最私密的东西,白天很少打开,或者说上班时从来没有打开过,因为我的身后,隔着一两米远的地方,是三个呈品字形的桌位,坐着两个副总编和一个副社长。即使生病发高烧,我也从来没有敢取出毛毯披在身上。由于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报社四个不同的房间里哆嗦着走来走去,在他们吞吐的烟雾中打着喷嚏。最后在晚上,终于能哆嗦着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再压上朋哥给的过冬被子。
我动身时,于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回。“不错不错。”他说。朋哥乐呵呵地看着我,说这是我最精干的一回,就是七仙女也能把她追到手。我一上了路,就有些忐忑不安。我查了列车表,去县城的火车只有两趟,都是过路车,一趟早上八点到,一趟晚上八点到。为了能准备充分,我决定提前到,然后在县城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在约定的火车站门口会合,就像是刚下车一样。这样会免得在火车上坐了一夜,蓬头垢面,留下不好的印象。
到了李荷香所在的县城,在一晚四十元钱的普通宾馆登了记,出来随便吃了口饭,就开始无聊地逛大街。我不断想象李荷香的样子,发现一年没见,除了艺术照上那个形象之外,已经只记得她几个神态或者动作,其余的怎么也无法想起来。我慢慢走着,听着自己脚步在地面的摩擦声。我无法想象所处的这个陌生地方就是李荷香所在的县城,她曾经在这里那里走过,总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还在夜色中看远处是否有山,虽然夜空很明亮,但即便是最远的天地边界处,也只有几乎看不到的隐隐隆起物,在那背后有些亮光,把这淡淡的剪影似的隆起物衬托了出来。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她提过的山,她在信中说:
“这个镇中学距离县城三十里路,在半山腰,晚上到处都是雾气,笼罩了整个村镇,只看到眼前几米的地方。我所在的宿舍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和破椅子。有一天,我还发现了一只老鼠,它就站在我的办公桌上,和我对视,我害怕它在晚上爬上我的被子……晚上很安静,出奇的安静,简直有些枯燥的感觉,希望有些声音,哪怕是狗的叫声。……我在这里待得都有些傻了……”听她说,同批分配的毕业生,多数被安排到了县城。她还说已经记不得我了:
“不知道哪天,我就会完全忘了你真正的模样,有时我拿出你的照片看,发现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这个县城虽然偏僻,但有很多洋气的商店,挂着明星的巨大宣传画,那往往是某个叫发廊的理发铺,或者是珠宝、金银首饰店,那时路边的小吃正在收摊,路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隔了很远才有一个,把它发黄、显得很脏的光投到地上。每当我走到黄光的范围之内,在微微吹来的冷风中,都有一种无法认识自己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何处,为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好像自己随时会丢失,不只从陌生的县城丢失,而是从整个时空里丢失,好像这就是世界边缘,只要再走一步,我就会消失。这时,我才突然发现自己自从离开省城,几乎没有张嘴说过一句话。我转过头,发现自己正好站在一个叫忘忧发艺的理发铺门前,我几乎想也没想,就抬脚进了理发店:
“理个发。”我说。
第二天,李荷香见到我,那副惊讶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惊讶:
“你——你变得都认不出来了——”
“是不是因为刮了胡子?”我心虚地说——那个说着土话的高个姑娘理得很糟糕。而且,我仅仅说把下巴上的汗毛剪掉,她就拿来锋利的刮胡刀,给我系上大大的布子,涂上厚厚的冒泡白膏。然后,她突然嫻熟地放下椅子的后背,让我仰面朝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我正要反悔,剃刀已经挨住我的下巴,并因为试图张嘴,剃刀划开一道伤口。整整一晚上,我都不停地将纸按在上面,忍受着痛。做梦的时候,我梦见在一个小小的野外的小木屋前,一个拾柴的老太婆向我走来,我意识到她就是门诊的医生。她拿来泥巴给我涂抹,说这是当地的土方,我看见一只蚂蚁正在她的袖子上爬……
“是你整个人都变了。”李荷香尴尬地微笑着,用一种有些陌生的目光看了看我的下巴,让我觉得异常疏远。我试着想象过去的我:我穿着半大的白色披风,总是在重新洗了脸,抹了特意买来的润肤霜之后,骑上自行车去师范学院找她。路上刚洗的头发被风轻轻掀起,而她每次也显然是刚在学校洗过澡,头发蓬松地垂下来,面色无比鲜嫩,嘴唇丰满红润。我们坐在花池里,在被修剪过的木槿树下,面对着满园的花卉。这些花卉除了玫瑰,我们都说不上名字……
而我的惊奇也不亚于她:她原先的油黑披肩长发现在变稀了,村姑一样收拢在脑后。眼睛里原先那种活泛变得有些木讷,使得整个脸庞迟钝起来,甚至她走路的姿势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她说惯了土话,时不时下意识说一两句。坐在去她村庄的满身是土的公共汽车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土路上不断扬起黄色的尘土,从窗户里扑进来。
不过,等我们下了车,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满是杂草的土路后,我们渐渐再次互相熟悉了对方,她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俏皮的神色。远远地,我看到一个长着许多高大槐树和梧桐的村落,那就是她的村庄。等一只燕子掠过我们身边时,我们互相笑了笑,我试着走近她,像在省城时那样,她却说:
“不要这样,村里人会看到。”
“那怕什么?”
“待会儿到了村里,我走在前面,你在后面,咱们隔开一段距离。”她说,“村里人要说闲话的。”
一走进村庄,她真的走在我前面大约十米的距离之外,我缓缓跟着。村庄大约有一两千口人,时不时看到谁家的骡子、牛、驴子拴在一根光溜溜的柱子上。自始至终有一阵悲凉的唢呐、铙钹、击鼓声,从村子的某处传来,像阳光一样逗留在斑驳的墙壁、新生的槐树叶和空洞洞的村庄土路上,一路并没有见到一个人。
她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院门前站住,回头俏皮地一笑,示意这就是她家。
“今天村里有人出殡唱戏,这要闹一天哩。”李荷香给我解释说,“我爸去帮忙,现在不在家。”
不一会儿,从另一个家里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太,我惊愕地从她的脸上分辨出李荷香的一些特征,不过全被深深浅浅的皱纹覆盖。她以一种在我听来奇怪、有些嘶哑的音调说:
“吃了没?先喝点喝点,荷香,你招呼着——你非要来,我說你不用费心来,你——还带了这些东西,好小伙子,你走的时候都拿走吧,我们用不着。实在是用不着……”
“妈——”李荷香说。
老太太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大大的有些皱缩的红苹果:“小伙子吃吧。”
只剩下我和李荷香,我们坐在小木头凳子上,一时都找不到话题。她家有四间房,紧靠着四间房是一个简易的厨房,她母亲就在里面忙碌。她家的院子很大,栽着她在散文里描写过的苹果树、枣树、梨树,还有一些条状的菜畦。那些散文还描写她勤劳的父亲和母亲,用了各种美妙的词语。我把这些散文发到报社的副刊上,她把这些文章都剪下来,贴在一个本子上。我想象我把她娶回家,我们坐在自己的家里,尽管这家无从想象。那肯定是在省城租来的一间房子,我想象我们坐在沙发上……
李荷香再次拘谨了起来,这从她的笑里能看出来。
“这就是你写的那些果树吧。”我说。
“是,它们去年是大年,今年坐的果肯定就少了。”
“山里的老鼠呢?”
“什么老鼠?”她惊讶地问,看来已经忘了信里说过的那只老鼠。
“就是跑到你办公桌上的老鼠。”
“对了,”她抬头望着门外,门外能看到远处的一层层屋脊和屋脊中央雕刻的石头凤凰,还有繁密的槐树枝叶。似乎沉思了片刻,然后微微脸红地微笑了一下,这是她往日常常会有的动作,在我仅有的关于她的记忆里,这就是其中一个。
“我找了个男同事,他钻在床下,整整折腾了一中午,最后不知道打住了没有,后来想可能又钻到了哪个洞里。一个星期后,我在木头板子上发现了老鼠尸体——原来那天我们已经打死了老鼠,我们都没发现——那个老鼠真小,被打扁了,沾在了板子上。笑死了……”
她为什么会说“笑死了”,我很为这个小小的老鼠可惜,一般来说,一只小小的老鼠都有一双滴溜溜的、充满恐惧又很可爱的小眼睛。
我想,我早已预料到的这一切是从中午吃饭之后开始的,正等我放下筷子,还没有开口,李荷香的母亲突然一口气说了起来:
“小伙子,你要体谅我们老年人。”她为了更好地表达想法,站了起来。她说,他们想找一个近些的女婿照顾他们:“你看看,前段时间她爸手臂受伤了,流了很多血……”她拍拍右胳膊的肘腕部位,带着哭腔说:
“如果没有荷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是要嫁女儿,县城我还觉得太远哩。我们不是挑剔你,实在是你离得太远了……”
“过几年,”我说,“我们一定把您和伯父接过去……”
“你就饶过我们吧!小伙子。”她说,“我们刚刚花钱找关系把荷香安排到县城,我们实在是……”她的下巴一耸一耸的,好像有一些老年多动症的征兆。
……
李荷香就坐在我的对面,低着头,一直等着我们结束对话。等到李荷香的母亲毫不为我所动地走到厨房,我和李荷香就再次坐到那两个小凳子上。
“你爸做不做主?”我问李荷香,我下定决心,再试一试。
“做主,怎么不做主!”李荷香说。
“我下午准备找你爸谈谈。”我说。
“你试试吧。”李荷香微笑着说。我无法理解这微笑的含义,我认为是对我一定的支持,于是我坚定了信心,像电视里完全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主人公一样,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门的对面是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压了块玻璃,玻璃下是各种尺寸的照片。
“哪个是你的爸爸?”我问。其实看也能看出来哪个是她的父亲。他正在其中一张照片中笑,右边是李荷香的母亲,中间是李荷香大概十几岁的样子,两条蒜瓣样的粗辫子放在前面。她父亲很符合她在散文里写过的那个英武和蔼的形象。我觉得这是合适的谈判对象,心中为自己的想法得意。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还有其他人的照片,发黄的、有齿状轮廓的黑白照片是李荷香的祖父祖母,也有更早的祖先,他们大都是毫无表情的瘦长脸,有一副异常陌生的眼睛,因为脸的线条几乎融化在黑乎乎的背景里,有一种艺术照的效果。还有其他的一些亲戚,同李荷香没有丝毫相像之处,穿的衣服也完全是农民的打扮。那些刻意的笑也异常陌生。这些合照里,人都那么小,每一张脸都很怪异。
“我爸爸不喜欢照相,那是我们恳求了半天,他才答应的。”李荷香用她在散文里的那种语气说。
我想象这个父亲,像马上要为命运搏击的人一样,我自我感觉有些悲壮地站在小小的客厅里。就在那时,我们听到院门响了,只见李荷香的父亲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一张黑脸像李荷香祖父的遗像一样毫无表情,我一时不知所措,赶紧迎出去,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说:
“伯父,回来了?”
李荷香的父亲眼睛微微朝这边扫了一下,冷得惊人的面孔看向另一个方向,喉咙里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就是在那时,我突然改变了心目中她父亲的形象。我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连李荷香对我又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见。(我预感到同她父亲会面的场景,那将是非常难堪的。)她的父亲径直走进客厅,从靠墙的一张木床下拿出一把巨大的剪刀,慢悠悠走出去,在枣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咔嚓地挥动剪刀,威严的小脸像铁打的一样,根本不理会家里有客人。我走出院子,试图在某个时候得到跟她父亲说话的机会,我在宽阔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在菜畦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地走着,韭菜长得墨绿,几个微微发红的西红柿害羞地在叶子里露出头来,还有菠菜、葱、萝卜。但李荷香的父亲一次也没有向这个方向看一眼,于是我慢慢走到他附近的果树周围,看看苹果树上毛茸茸的绿叶,用手摸摸梨树脖子上扭了方向的地方,好像那里曾经受过什么伤,一些梦中见过的蚂蚁正在树干上忙碌地爬行。李荷香的父亲就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眼神凌厉,丝毫没有同我说话的意思,反而似乎在用动作提醒我不要打扰他。他背过身去,给了我一个露着钢铁般质地的黑脖子的后背。我连连吞咽唾沫,觉得自己连跟他说话的勇气都失去了。我已经无路可退,只有孤注一掷跟他说说我和他女儿的事。就在这时,或许是为了避免会面将引起的羞辱,我突然想出一个主意:打算在去谈判之前,先问问李荷香的意见。也许我根本就不敢面对她的父亲,反正看到这样一个父亲让我惊慌失措,脑子一阵一阵出现空白。
“要不,你中午就睡在我那张床上?我和我妈睡到一起。”李荷香丝毫没有意识到让我揪心的事情,笑着对我说。
“荷香,”我清清嗓子,心里异常紧张地说,“我要跟你说件事。”
李荷香也注意到了我的紧张。
“你说。”
“去找你爸之前,我要先问问你的态度。”我说,“你到底同意跟我吗?”
李荷香有些惊愕,然后端庄地坐着,沉默了片刻,说:
“我要想一想。”然后她突然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走了出来。
我仰起头看她:“怎么样?”
她的眼睛有些发红的印记,我假装没有注意到。
“我……”她勉强地笑着说,“我不知道。”
“我要知道你是什么态度。”我说。
“你不用问我,你让我咋说?”她情绪有些激动。
后来,她几乎快哭出来了,面部有些僵,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你如果非要问我的意见,”过了很久很久,她很失望地说,“你如果非要问我的意见,那就是:我也不同意……跟你。”
我的面部肯定抽搐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很悲情地站起来,我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悲情是装出来的,反正心中充满了悲伤。她知道我产生了立刻就拿包离开的想法,极力阻拦我。她的母亲见我要走,如释重负,过意不去地劝说我至少待一个晚上。我只好说:
“那我到外面走走。”
李荷香几乎要流出泪来:“你去吧,早点回来。”
李荷香的父亲丝毫没有理会发生的事情,我偷偷看了眼那把剪刀,剪刀很笨重,刀刃閃着寒光。我自感很凄凉地走出了院门。
门口是一条宽敞的路,空荡荡的,不见有任何出殡的迹象,我毫无目的,循着有大团铙钹声的方向走。音乐声越来越高亢,并传来女子哭哭啼啼唱戏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村里正在演出戏台上那种戏剧。二胡的颤音突然扬了上去,女子的唱腔再次凄婉地在半空中震颤,时而也传来一群人哭丧的声音。我绕过一个有狗的巷子,选另一条路走。这次,我远远看到几个穿白色丧服的农民站在一个有灵幡的门口,乐器声和唱腔就是从那门里传出来的。
“娘子,你听我说——”一个更真切的哭哭啼啼的男腔也爬升到了高空,揪紧了乡村纯净幽蓝的天空。接着是铙钹、鼓声、二胡集体的乐声。这声音摄人心魄,让人心中感到无限悲伤,神魂颠倒。
虽然我知道,可能是我逼迫李荷香做出那样的回答,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变得失去魂魄,像被掏空一样。我似乎非常完美地找到一种属于失恋的感觉。我像无家可归的人一样,站了片刻,漫无边际地走动。突然,我决定,为了显得更加符合悲伤的剧情,我要迫不及待离开这里!
正在那时,我意识到李荷香远远在路的一头留意着我的举动。为了避嫌,她始终远远看着,不朝我走近。这使我变得更为冲动,我想要马上离开这里。
不知谁家的绵羊在院里安详地咩咩叫着。门外一头大黄牛,站在自己的粪堆上,吐着白沫在反刍,一双大眼好像看着我。当路的远处出现一个类似小商店的平房时,我突然明白,我可以做什么了。
平房泥墙上用毛笔写着“百货”两个字,里面很黑,我一眼就看到一部被脏手摸了无数遍的电话,上面有小块油污的白胶布,写着本机号码。看到电话,我因为自己的残忍而有些欣喜起来。
我给自己打了个传呼:“单位有事,请速回!”
很快,自己的传呼嘀铃铃响起来。我为做出这样的事感到有些好笑,生怕被老板看出来。但老板看上去丝毫没有反应,冷冷地说:
“五块钱!”
“五块?”我张大了嘴巴。
“就这!”
“长途多少钱一分钟?”
“管他妈多少分钟哩?”老板用格外有威力的粗嗓子说,“打到省城五块,你打到北京就是十块!越远越贵!”
我慑于他的气势,不情愿地交出五块钱。
“太可笑了,我是记者我还不知道?”我有些炫耀地用普通话说,“前些天我曝光了一批乱收费的公用电话点,都被罚了两千元……”
“你是什么人?”他厉声问。
“我是记者。”
“记个屁!”他凶猛地站起来,我赶忙往出走,希望他能知趣地停下脚步,不料听见他嗵嗵地走出来,我只好加快了脚步,但后面的动静却异常地猛烈,他骂骂咧咧转圈在地上找石头。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只有半个手臂的壮年残疾人,从地上摸起一块砖头,就要朝我扔来。
“你让我一个残疾人咋活!”他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扔出石头,太阳已经落到了西面,只见一个硕大的阴影在地上迅速移动,滑过了我眼前的地面,就像有鸟掠过头顶一样,我已经顾不上体面,飞快地往前跑去,只觉得后脊梁骨阵阵发冷,灵魂简直已经出窍。这远胜过我对李荷香父亲的恐惧。
等我有机会抬头看路时,发现李荷香正在不远处惊讶地看着我。
我忘了她可能会看到这一切,我的脸一定变得通红。她识趣地转过身,向前走去,像是为我带路。等她走到门口,我甚至害怕她回头看我。
我走回李荷香家门口,听见李荷香的父亲正和一个陌生人说:
“晚上荷香的朋友住到你家,他明天走。”
“不用了,”我赶紧走上前说,“伯父,我们单位有事,发来传呼让速回。”
“你要理解,”李荷香的母亲用特有的嘶哑声音说,“住到别家是为了避嫌,不然以后别人怎样议论荷香哩!”
我拿出传呼,让走来的李荷香看:“刚刚发来的,不然我一定是明天走。”
于是我背上那个写有“全省戒毒工作现场会留念”的黑包,在他们全家的簇拥中走出来,陌生人说:
“好不容易来,还不待个三五天?”
“实在是有事。”
李荷香送我出村,这时,我听见唢呐声大作,一阵密集的二踢脚咣咣震动了整个村庄的空气。
“你们这里出殡还放炮?”我惊讶地问李荷香。
李荷香说:“那是送亡人的灵魂上天。”
那是李荷香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眼圈很红地说了再见。
我也说了再见,我们都挥了挥手。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浦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山西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杂志年度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孤独是条狂叫的狗》《麻雀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