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细细道来。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奉献给你了;若是不够,晚上我还能接着陪你。”我说。
一个周末,经园路竹溪茶社里,我点了一壶滇红茶,对面坐着我的一位单位同事。
他抿了抿双唇,右侧的嘴角似乎还颤抖了一下。一双眸子不算纯黑(约略发黄)的眼睛里,潮雾雾的。他就要讲出第一句话,临时又咽了回去,脸颊上两只颧骨倏地嫣然泛红。皮肤白净的他,不像我这个黑脸膛的人,羞臊之情不易为人察知。
他说:“谢谢你!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能信赖的朋友不多。”
他叫王晋伟,是一名人民教师,我们学校初中部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另外,他还是一名未婚青年,一条光棍汉,一位大龄单身知识分子,一员择偶困难户,一个选择性心理障碍者,怎么定义他都行,因为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其实绕这么多弯子也没用,我就干脆说出他的年龄吧,他今年42了,属羊的,1979年7月生的,阴历己未年八月,那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又属羊,“热羊死?”——放羊的都知道:天越热,羊群越爱往一块堆儿里杵。不知他是不是也带点羊的这个特色,天生一根筋?喜欢认死理?本性执着?经常无言地抗争?甘于沉默的羔羊?
不是没有热心人张罗过他的婚姻大事。
语文教研组长张老师给他介绍过一名,太原市中西医结合医院妇产科的护士,是张老师邻居家的女孩子,据张老师说,女孩长得袭人,人也乖巧可爱。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教师节后不久的一天,节前学校给教职工发了些福利品,其中有一盒德芙巧克力。他们见面前,张老师还嘱咐他,给人家女孩子带些小礼物,千万别空着手去,到了饭点儿请人家吃个饭啥的。他相亲那天就把那盒德芙巧克力带上了,现成的嘛,不必再花钱买了,另外也挺应景的,巧克力自带浪漫气息,女孩子应该都喜欢。
三天之后,从张老师口中传出了反馈:黄了,女方没有相中他。张老师宣讲的重点不在于“黄了”这个结果,而是王晋伟做出的一件让她无颜以对女方及其家长的事情:他竟然要求女孩退还那盒德芙巧克力。女方自然声称已经吃掉了,他很不甘心,竟提出了索赔要求。
“天呐,我真弄不懂他到底是个啥人!天底下还有这样做事的吗?”张老师一遍遍拍着巴掌,在办公室和其他人这么说。
“小王请人家吃饭了吗?”有人问。
“你不提这件事我倒忘了说了,我现在就给你们讲一讲。到了饭点儿,该吃饭了吧,他带着人家女孩走到一家饭店门口,朝里面望了望,对人家女孩说:‘你进去吃吧,结账时记得开票,我负责报销。女孩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一起进去吗?他说:‘我在门口等你,我吃不惯饭店做的饭菜。”
在场的人一齐放声大笑。
“太摳门了,成心不想请客。”有人评论道。
张老师说:“平心而论,王晋伟倒不是特别抠门的人,就是做事太较真了,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他可能觉得,吃饭是吃饭,相亲是相亲,不能混在一起办。”
跟人家索要送出去的巧克力,还不抠门?
张老师说:“他认为送出去的不是礼物,而是信物。既然对方不愿意,就应该退还他信物。这个人做人太较真了,你说有啥办法!”
在场的人又是一阵放声大笑。
自此之后,王晋伟的形象便在周遭同事们心目中基本定型了。再往后,倒是还有一两个同事出于一片热心替他张罗过,但可想而知,均以失败告终。至于原因嘛,不言自明,主要责任还是出在他本人身上。客观地说,后来的岁月中,他是有所改变也是有所进步的,但那句老话怎么说的呢?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大体上还是那么一个人。
我和王晋伟既是同事又是老乡,我们俩都来自太原以北的原平市,他家是沿沟乡赞皇村的,我家是长梁沟乡大库底村的,我听我妈说过,我三妗母当年就是从他们沿沟乡赞皇村娶过来的。在太原,本地人喜欢把省内来自太原以北的人,称作“北路家”;反之,称作“南路家”。在单位里,我和王晋伟都是“北路家”,因了这层地域关系,加之我又年长他许多岁,他自然跟我走得近些。
日子久了,细处下来,王晋伟还是有蛮多优点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天哪,甚至还有不吃肉的发展倾向。他工作认真,或者可以说极度认真。他们年级六个平行班,每天晚上放学最晚的几乎全是他那个班。他每天要做“当日总结”。他有一个又厚又小的本子,随身带着,随时随地往上面记着。从早自习总结到晚自习,从班干部总结到落后生,从语文课总结到体育课,从最前排某个女同学总结到最后排某个男同学。家长们开始不习惯,学校大门口来接孩子了,一等等好半天,有时要等到头顶繁星密布之时,他们的孩子们才姗姗而出,埋怨之声此起彼伏。渐渐习惯了,相互劝慰着说:“这个班主任就是这样,男人身女人心,工作抠得细致。”再往后,大多数家长也就认可了,因为发现自家孩子的行为习惯有了明显改善,规矩多了,老实多了,他们做家长的也开始感觉到省心多了。如此一来,口碑上来了,王晋伟干得更带劲了,得过好几个“先进”,登过好几次颁奖台,还发过两篇教科研方面的论文,中级职称早早就拿下来了,现在正在瞄着“副高”奋勇前进呢。
他稳稳地积攒着金钱。不久前搬出了学校北区的单身宿舍,搬进了自己的新房。新小区位于迎泽南街,马路斜对面就是夜晚灯火辉煌的“匹夫涮肉城”,东边距火车站一站地,西边距繁华的五一广场两站地,算是个风水旺地。房子八十多平方米,两室一厅一卫,中式简约风装修,简约却不简单。我问他买这套房子有没有办贷款,贷了多少?他吭吭唧唧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告诉我:“全款购置。”看来啊,这个家伙一点儿也不可小觑,外面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啥都明白,喜欢攥着拳头拉硬屎!
搬家那天,我给他出的车,我驾着我家那辆铃木锋驭SUV,从学校北区单身宿舍到他小区新家,来来回回整跑了两趟。真想不到,他一个单身,储藏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米面油,服装被褥,各种盆盆罐罐,还有书报刊物,里面大多是单位逢年过节发的,他都能攒着。我让他趁着这次搬新家的机会,顺便就把那些旧书报和许多明显无用的东西卖了。
他说:“都有用呢,再说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说:“你单身,不怎么开火做饭,那些米面油,放了好长时间了吧?可别变质了!”
他说:“怎么会?超过保质期的,我全都处理了。”
他这是哄我的瞎话。一年当中,除了春节过年,他回老家住那么几天(往往没过正月十五就又返回太原了),顺便带一些单位发的东西回去给他老爸老妈,其余时间,他都在太原住着,很少回去,他又是怎么妥善处理食品的“保质期”呢?我不便再多问,问多了会有嫌疑,好像咱惦记着他的啥呢!
搬完家帮他安顿好之后,我想故意逗一逗他。
我说:“晋伟,你省了请搬家公司的一笔钱,是不是准备请我到斜对面‘匹夫涮肉城涮个锅子呢?”
他的双颊上倏地红了一阵。
他斟酌着词句对我说:“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还是想在家里好好做一顿饭招待你,一是乔迁新居的第一顿饭,能和你一起享用,我别提多么开心了;二是我不怎么喜欢吃肉,猪肉倒还能吃两口,至于牛羊肉,唉呀,那股味道啊,我闻上去就有点心慌气短。”
我朗声大笑。
他这是实在话,况且当年,他和那个小护士相亲时都不肯进饭店陪陪人家,我怎么能奢望他请我去涮一顿羊肉呢?这么多年了,我了解他,在涉及真正切身利益的时候,他还是能够抛弃虚荣和掩饰,勇敢地吐露出真心和实情的。
他套上印着花格格的围裙,扒葱剥蒜,和面擀面,有模有样地做起饭来。他要搭配着土豆、白菜、西红柿,做一锅豆角素焖面,这是太原本地人家的看家饭食。我见过许多老太太,上午九点多钟就坐在自家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脚面前一头是一袋子青豆角,一头是一个空盆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择着豆角,动作慢慢悠悠,一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深度平凡神态,引得路过的邻居老太太驻足闲聊几句,有的甚至弯下腰帮着一起择起了豆角。
我在他新家客厅的沙发上帮王晋伟择着豆角,他在厨房刚刚把面条切好码放好了,便擦抹了手过来和我一起择豆角。
“晋伟,你这家里还缺个冰箱。”我说。
“已经订好了,海尔专卖店订的,过几天就会送来。”他说。
“晋伟,你这家里还缺个老婆。”
“我知道,会有的。”
现在,在这间栽种着刷着绿漆的竹竿、竹竿上爬满绿萝的竹溪茶社里,心神不定的王晋伟就坐在我对面,低着头,慌慌张张地轻轻啜了一口茶。他不爱喝茶,平时几乎不喝茶,这我知道。之所以约他到这里来,一是这里离我家很近,二是这里雅静方便说话。而就在大约三十分钟前,他在电话里着急忙慌、口齿含混地对我说:“咱们见面谈,你今天必须给我拿个主意!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凭直觉我断定他要来商谈的,一定是和他婚恋有关的大事情。可是,有近三年了吧,不,差不多应该有近五年的时间了,单位同事谁都不再触及他的这一问题了,说大家熟视无睹也好,说习以为常也罢,人们都默认了一个事实: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孤独的,虽然有位西方的思想家说过,孤独的人生是可耻的。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颅,对我说:“谢谢你!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能信赖的朋友不多。”
“是谁有这么大魅力,能让你如此紧张啊?你看你的眉眼,一副如临大敌的怂包样儿。莫非,今年你的婚事真的要动了。”我说。
他说:“肖老师。”
“肖老师?哪个肖老师?”我一时真的蒙住了。
“肖丽萍,咱们语文组的肖丽萍老师。”他坚定地说。
“你每天都在瞎想什么呢?“我气愤地说,一股无名邪火直贯我的天灵盖,我竖起右手食指,用它隔着桌子不断指指点点着他的那颗脑壳子。”王晋伟,让我说你什么好?42岁的人了,奔“五张”的人了,爱情一片空白,婚姻无从谈起,人们都咋看待你?是不是心里没数?要是真不知道,要是你心里真没数,那我现在可以代表大家告诉你:你是个古怪的人,你不是一个常人,把话再说得难听点,你就是个不正常的人。”
他望着我苦笑一阵,像喝酒一样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肖丽萍离婚了。她今年45岁,属小龙的,大我三岁,还有个刚上大一的女儿。这些我都不介意,我愿意娶她。说实话,我喜欢她好久好久了,从上班第一天认识她开始,一直偷偷地喜欢到现在。也许是感动了老天吧,她最近终于离婚了。”他平静地说。说完,自己主动斟了一杯茶,站起身,又一饮而尽。
我的老天,蔫人攒大屁,不放则已,一放惊天动地。
“肖丽萍离婚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我问。
“消息千真万确。”他答。
“谁告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你不知道也很正常。离婚又不是结婚,谁会满世界宣告?”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看来情况是真的。眼前这个家伙,若照他所言,从上班第一天认识人家肖丽萍算起,我掐指一算,到现在他也闷骚地单恋了18年了。18年啊,6570个日日夜夜,他无声无息,默默忍耐,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条掘土吃土的蚯蚓,隐藏于地下黑暗中,若逢潮湿或阴雨天气时,便悄悄上升探出头来,侦查一下外面的环境和情况,暗自忖度一番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机会。
惦记啥就会琢磨啥,操啥心自然务啥道。这是老百姓传下来的老话。以王晋伟的较真兼韧劲儿,加之當今网络资讯一统天下,信息世界何其发达,肖丽萍那点所谓的生活隐私又如何能密不透风?
“那你赶紧向人家表白啊!”我说。
“行不通。我们俩情况很特殊:她离异,我未婚,年龄都不小了。说是同事,但除了一般工作关系,并无私人交往,是熟悉的陌生人,怎么表白?如何表白?万一人家不接受我的表白,以后还怎么见面?还怎么正常来往?彼此尴尬不尴尬?”他说。
我思量了一会儿,觉得这家伙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他考虑问题条分缕析,非常细腻。还没进攻呢,先把一旦失败了自己往哪里退却的路线倒给自己安顿妥当了。
我就说:“那你今天约我出来跟我说这些是啥意思?”
他说:“我想托你为我做这个大媒。”说着,他又站起身,恭恭敬敬给我斟了一杯茶,续了一回水。
关于肖丽萍,正如王晋伟所言,对我来说她也是一个熟悉的陌生女人,但毕竟一个单位这么多年了,在我印象里有这么三桩事,还是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
第一桩,这是个出色的女人,论容貌、身材、穿着打扮、专业教学业务水平,在我们学校全体女职工这个范围里,她各样儿都能算个出色的。举例而言,那年全市开展文明校园评选活动,电视台来我们学校录制一个专题短片,需要三十秒的一段教师代表的出镜镜头。我们书记第一时间就把肖丽萍找过来了,叮嘱了她几句发言时的要点,肖丽萍立马心领神会,略略组织了组织语言,便胸有成竹地配合着采访记者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开来。那天现场录制那一刻,我正好从图书馆出来,经过行政楼的大门厅前,亲眼看到电视台记者、摄影师和肖丽萍三个人,立于大门厅的台阶上摆拍着这组镜头;隔着六七步远近的地方,书记缓缓地来回踱着步,不时瞭望着他们这里。“好,非常好!”摄影师随后喊了一嗓子,录制完成了。书记赶忙迎上来询问效果如何,摄影师和记者异口同声重复了一遍:“好,非常好!”得到这个确认,书记满意地笑了,肖丽萍也笑了。录制节目,一次通过,这说明了什么?这充分说明,肖丽萍不但上镜,而且个人素质过硬,用当下网络语来说,既是美女又是才女,尽情凡尔赛——刚刚滴没的说。
如果说,这次录制电视镜头选中肖丽萍有领导主观指派之嫌,那么,前年高考第一天,省晚报摄影记者在五中考场大门口,抓拍了一张女士的全身特写图片,配以文字,赫然登载于翌日头条,则无疑证明了肖丽萍的容貌和情态,即使走出封闭的校园,放到大街上,在女人堆儿中也是比较出众的。照片中,肖丽萍推着一辆轻便的女式电动单车,头戴宽边儿遮阳帽,身穿一袭绿底大黄木棉花的连衣裙,足蹬一双鱼口坡底白漆皮凉鞋,正从校门里款款走出。图片下配的文字是:全省高考首日考试科目圆满结束,场外考生家长陆续平安离开陪考点。不明就里的读者看到这条图片新闻后想必都很满意,肖丽萍温软的笑容,柔和的体态,映衬在一片正在初升的晚霞当中。此情此景,完美暗示了当年全省高考工作平稳有序的推进进程,是旗开得胜的象征,是金榜题名的祝福。然而我们知情人都清楚,记者把肖丽萍选作拍摄对象是个误会,因为她那年出现在五中门口时,她的身份绝不是什么陪考家长,也不是考点的监考教师,而是我们学校派出去的考生带队教师。
第二桩,肖丽萍每年在女儿生日那天,都要带着孩子到迎泽公园藏经楼正门左侧的第一根立柱下,选取母女分立楼柱两侧的固定POSE,拍下一张纪念照片。不能不说,这种铭刻时间、记录亲情和成长的创意非常棒,能一年年坚持下来更为可贵。我看过一次她在朋友圈里发的九宫格,九幅同一地点、同一位置、固定人物的照片,柱子左侧的孩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柱子右侧的母亲。肖丽萍是生活的有心人和用心人,看到她把时光打理得这般清晰,将凡俗的日子雕刻得如此诗意,许多人(包括我)羞愧得低下了头。而更多的人,主要是我们单位的一些年轻女同事们,都开始纷纷效仿她,她们也选定一个固定的具有代表性的地方,在每年中的一个特定时刻,或和儿子,或和女儿,或和老公、老爸、老媽、婆婆、姐妹,等等,拍下一张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照片,以期在岁月流逝中影像不灭,记忆长存,最终日积月累,也能九宫成格。
第三桩,肖丽萍热爱读书。她最大的业余爱好好像就是读书,在任何时代这都是一种稀缺品质,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难能可贵。她每个月月底都要发布一个本月读完的书目清单。我可以随手抄录一个,就以去年的12月份这个书目为例吧:《我的帝王生涯》(苏童)《给青年的二十七堂文学课》(叶圣陶)《二月河妙解〈红楼梦〉》(二月河)《四时之诗:蒙曼品最美唐诗》(蒙曼)《宋朝的腔调》(石继)《优雅是一种选择》(徐俐)。看看,竟达六种之多!还有她微信上的个人签名,用的是马伯庸的几句诗:
展卷方览,岁月已暮;
闭卷游乐,时光同逝。
还是读读书吧。
以上这些都很能说明一个问题:肖丽萍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所以,在竹溪茶社,当王晋伟向我郑重提出请托之事后,我缓缓端起茶杯,借着啜饮茶水之际,暗暗睁大双眸,沿着杯沿儿的延长线,再次把面前的他细细相度了一回。
眼目前的王晋伟,头脑中的肖丽萍,两个人的形象碰撞在一起,我不禁问自己:如若他俩攀扯到一处,搭兑吗?随即转念一想,这是个不断涌现奇迹的创新时代,王晋伟本身也是个奇迹,例如人家单凭一己之力就在上风上水地段置办下了新房,又焉能妄自断言人家不会赢得肖丽萍的垂青?
成人之美,积德行善嘛。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吧。
“晋伟,听我的话,从明天起,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不惜重金,不吝血本,好好捯饬捯饬你自己。要想想自己,我是谁?我行吗?”我告诉你,“你可是黄金王老五;你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你前程似锦光芒万丈。”我给他打气。
“老哥,谢谢你!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能信赖的朋友不多。”他又低眉顺眼地这么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先期做了一些必要的功课,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首先是关于肖丽萍的前夫。据说他们当年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肖丽萍分配到我们这个学校参加了工作,男友继续读研深造。那时的两人,可谓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伉俪情深,旁人看了真是任谁都无话可说。男方拿到硕士文凭后,顺利进入太原一所高校任教,同年和肖丽萍完婚,次年诞下女儿。事业、婚姻、家庭,样样称心如意,人生迎来全方位开挂。
那么如今,怎么会突然离了呢?
因何而离?谁之过错?
据王晋伟打探搜罗到的一些信息,以及我主动出击、多方八卦闲聊,最终探听求证到的结论是:男方为主要责任方,他出轨了,出轨于自己的一个学生,至于其中的过程和情节,知情者在闲聊中均一带而过,不予详解。事情暴露后,肖丽萍的处理方式异乎寻常地果断而坚定:速离速断,两不相欠。
据说,两人好合好散。从前至后,从始至终,整个协商办理过程中,肖丽萍几乎没有哭哭啼啼一声,平静的面容上还经常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不知是在表示不屑于对方的哀告,还是要刻意遮掩自己厌恶的坏心情。她以理服人,口才好,也不拖泥带水,三下五除二,说离就离,说到做到,杀伐果断,不留后患。真想不到,肖丽萍那袅袅身形之内,竟蕴藏着一股男人的英武之气。
起初,我是这么规划的:不是快放暑假了嘛,一放假,人就闲下来了,心量也宽松了,我就单刀直入,敞敞亮亮地办事,找个环境好的饭店,把肖丽萍约出来,再带上王晋伟,都是同事,三个人坐一桌上,开开心心吃顿饭聊聊天,他俩也就自然而然地面对面接触上了,我在一旁适时敲敲边鼓,双方年龄都老大不小了,各自条件都在那儿明摆着呢,能成不能成,一顿饭的工夫就见分晓。就这么办吧——嘎嘣儿利索脆!
我把这个计划命名为“巴巴罗萨计划”——借用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闪电突袭苏联的军事行动代号。计划实施之前,我和王晋伟做了沟通。
他质疑道:“你所说的单刀直入,就是指约她出来吃饭前,便明确告诉她是要安排我们两个人相亲见面,对吗?”
“完全正确。”我说。
“肖丽萍莫非没有见过我吗?”
“你什么意思?”
“你推一下理:肖丽萍若不满意我,她会赴你的那个宴吗?”
我一拍脑门,醍醐灌顶,不由叹声连连。心里暗暗对他竖起大拇指——这个家伙,时刻能保持头脑清醒、冷静,不简单啊!
“此计不成,为之奈何?”我说。
“一计不成,可以再生一计。”他说。
我俩又一番密议,最终定下“巴巴罗萨计划”的修订版本,我命名为“撒旦的怒火”。即由我先行联络、接近肖丽萍,采集情报,做好外围基础工作,主要目的是实施火力侦察,以期摸清她的真实想法;若有可能,再将王晋伟的求婚意愿向她徐徐托出;若无希望,则及时刹车止损,立即中止后续计划。核心一句话:若成功的把握大,王晋伟就正式出场;若把握小或压根儿没希望,王晋伟就自动销声匿迹,不露半分声色。
“与爱肖丽萍相比,你更爱你的羽毛。”我说。
“我的羽毛?他随后的话让我至今铭刻于心。他说,我有羽毛吗?光屁股的小人物一枚,老天突然降下一个意外的机会,它正好落在我的眼前,我就突发奇想,鼓起一颗怂胆,也想火中取一次栗,可又怕烫伤皮肉。你尽管嘲笑我、蔑视我好了,但这个忙你还得帮,就算是讹上你了。”
我哭笑不得,同时作为男人,我也非常认同他的思想感情。
暑假放了三天了,我仍犹豫不决,踌躇不前。
第四天上午,反复推敲,筹划再三,我终于发出一条信息:
肖老师丽萍同志:夏安。近日可有闲暇否?下午时段,消夏茶饮,谨邀赏光,小聚片刻,顺便碰头商议一项课题(教育书社面向高三有一套针对人教社新版教材之“考前攻略·精选试题”的编写计划)。
我也是绞尽脑汁了。语气尽量套得近乎些,但又不敢太亲切,一不能吓着她,二怕她起疑心,有了防备,这种刚刚离婚不久、正处于空窗期的女人,不仅敏感多疑,自尊心还爆表,必须谨慎。不然,王晋伟的好事,还没开幕呢,便会宣告闭幕!我抢占了一個有利的制高点,拉她编写试题集,既是业务合作,又有较高的劳务回报,不能说她肯定感兴趣,起码不至于招致反感。
果然,没过了一会儿,她的回复过来了:
非常感谢刘老师,有好事总能想起俺(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只是近期打算陪孩子出趟远门,恐怕时间上不很宽裕,完不成您布置的光荣任务(一个两行热泪的表情)。
我赶紧回复:别担心,放假了就应该尽情玩,返并后请及时告知,再联系。祝一路顺风!
她的回复:一个表示OK的卡通表情。
这该怎么说呢,不算出师大捷,也算开局小胜吧。我赶紧微信截屏,转发给王晋伟,之后再给他拨去电话。电话里,我告诉王晋伟,好饭不怕晚,好事不怕磨。我已经跟你的女神初步达成了意向,咱们静待她的回音好了。王晋伟表示理解,同时表示感谢,但口气听上去,并非欢欣鼓舞,缺少亢奋和热情,这多少让我有些灰心丧气。
好了,以上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琐碎的环节,现在可以就此打住了。下面,我将尽量简短地记录一下这段往事的结局。
我往前翻腾微信记录,为了帮王晋伟这个忙,我和肖丽萍开始联络是今年七月中旬的事情。再往后,我又给肖丽萍发过几次微信,都是打问她旅游行程、返程时间等内容,但居然没有收到回复,查看过她的朋友圈,只能看到她和女儿从太原出发时(太原南站)以及高铁列车上拍摄的几张图片,而这之后,居然出现了旅程展示空白!
从有限的图片信息分析,她们母女应该是向着南方行进而去的,而事后也得到证实,她们奔向了西南云贵高原,首站打卡的网红胜地选中了梵净山。不过,令人沮丧的是,新一波输入型变异新冠病毒的阴霾恰恰覆盖了那一片空域……旅游的快乐已然完全丧失了,一种灰暗的心绪彻底笼罩了她们,与此同时,当地的天空里降下的连绵不断的霏霏淫雨,就更让她们苦不堪言了。
直到九月初在学校大礼堂举行的新学期开学典礼上,我才从前排的一个清瘦背影上,一眼看到了肖丽萍本人。散会后大家走在校园石径路上,三五成群地嘁嘁喳喳各自说着话,我特意走上前去,和肖丽萍边走边交谈了一阵子,由此我才知道了她们母女假期里所经受的那些糟心的旅行遭遇。
私下里,我把我掌握的这些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给王晋伟听。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听完之后,也没有立即做出什么表态或提出什么想法,只是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态。这让我十分惶惑。
“晋伟,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话,反正我觉得,你完全可以、也应该靠自己去把控这件事。勇敢,勇敢,再勇敢,关注她、接近她、触动她、征服她。最近她给我的总体感觉就是:比较低落。你想啊,离了婚了,还带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暑假期间本想释放释放压力,腾空一下心情,可谁承想因为计划不周,思虑不全,玩也没玩好,反倒受了许多罪,吃了不少苦。一句话,这是机会,你的机会。”我语重心长地说。
他边听边不住地嗯嗯嗯嗯地点着头。之后,他就告诉了我这样一件事情:他又重新搬回学校北区的单身宿舍里住了。我好不惊讶!
“你的新房呢?放着那么好的新房不住,跑回单身宿舍住?”我问。我感觉时间好像忽然凝固了,或者向后倒退了。
“哈哈,”他说,“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我把新房租出去了,我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一套新房里,实在是一种浪费。咱们脑子都应该灵活点,你说是不是?”
(我们单位的北区单身宿舍,总务处一间房一个月收50元管理费,住一年也就是600元,水电暖齐全,却不另外计费。对于无房户来说,相当划算。王晋伟现在又搬回来住了,把自己的新房空出来再租出去,一里一外,他的月收入至少提升了三成。)
对于王晋伟的这番话,我当时未置可否。
一旦开了学,时间就好像滚动着向前,过得飞快。进入九月末,老天的脸孔总爱阴沉着,清晨或傍晚,天边经常黑压压地聚积着几块铅色的乌云,时不时还会坠下一阵子雨滴子,伴随着簌簌而落的大量枯黄树叶,便把人们搅扰得心烦意乱的。因为我们这座位于北方的太原城,秋季大多是干爽的,天高地远,万里无云,这才是我们习惯的秋景。
除了搬回北区单身宿舍,对于肖丽萍,王晋伟好像一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整个过程有点类似于纸上谈兵的意味。尽管如此,我总感觉到有那么一点点对不住人家肖丽萍的意思。总之,不知人家王晋伟是怎么想的,心里到底作何感受,我的确有过那样的感受,如同感情上曾经欺骗过人家肖丽萍似的。
丽萍你好!十一将至,七天长假,若有空暇,预约一聚,下午品茶,共话桑麻。——我给她发出一则短讯。
谢谢邀约!不敢确定,因为自己有无空暇很好确定,而老天爷心情如何真不好确定啊(一个掩面哭笑不得的表情)。——她的回复。
该怎么说呢,只能说,人家肖丽萍真的是一语成谶。十一七天假期,从头一天深夜开始,雨便孜孜不倦,淅沥如注,等到了天亮后,依然是“雨脚如麻未断绝”。就这么一直下着,竟是三天三夜又多半个白天,前后长达90个小时有余!
站在窗前,望着秋雨,脑海里飘来一段熟悉的旋律,是年轻时常听的孟庭苇的一首主打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赶紧打开万能的手机,搜索出它,跟着它轻声哼唱起来。哼着哼着,唱着唱着,发现早已经给人家篡改了原本好好的歌词:
秋季到太原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
秋季到太原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
……
假期禁不住过,雨水禁不住下。4日开始,云收雨住,天地放晴。假期最后一天,也就是10月7日,王晋伟给我打来一个电话,约我到校门口碰个面。我赶过去时他已经到了,蔫头耷脑地用腰肌靠着背后的花栏墙。花栏墙里是个大花坛,栽种着鲜红的高茎秆鸡冠花。鸡冠花丛中,又用盆栽的大丽黄菊拼出一个阿拉伯数字“100”来。是啊!往前推三个月,我们刚刚迎来建党100周年的庆祝日啊!也许是年纪偏大的缘故,总感觉日子过得飞快,掐指一算,再过四个来月就又该过大年啦!
王晋伟上身套着一件宽大的海魂衫,下身是条草绿色的休闲款短裤,说实话,在我对他的印象里,他今天这套装扮,算得上是難得的精干。不过由于前几天的连续阴雨天气,气温降幅很大,现在还在刮着一股股水汽很大的凉风呢,他竟然穿得这般单薄,真不愧是单身青年——火力旺,精气足。这家伙,到底还是不是一名童男子啊?对这个疑问我的确充满好奇,只是求证起来困难重重。走近了,我瞟了一眼他的脸,脸上无喜亦无悲无欢亦无愁,平直的目光,界限分明的五官及其相应的功能区划,还有,由于穿着短裤,不由得瞅了瞅他的双腿,天哪,他的腿上几乎没有毛,当然那种纤细的无色无味的正常汗毛还是有的,我指的是大多数男人腿上的那种毛,黑色的略微细长略微粗壮的那种汗毛,属于能展露雄性气质的一种体表赘余物质。硅胶人——他此时给我的综合直觉就是这个词,除此之外,我一时还真找不到另一个更为恰切的词语。他脚边还搁着一只透明的蓝色塑料桶,桶里灌满了净化水。我们单位的供水房七一节前安装了一台超大功率的自来水二次净化饮水机,众人除了上班时间饮用,不少同事下班时还会用自己携带的各种塑料桶灌装一桶,带回家去与妻儿老小继续饮用。在这里我不得不说,这一举措实实在在地增加了广大职工的获得感和幸福感。王晋伟就是坚持下班后打水回家(指他的北区单身宿舍)的职工之一,其有所不同的是,他的水打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喝。
“我们那个计划中止吧!”我走到他跟前时,他望着我的眼睛,压着嗓子非常认真地小声说。
“计划?你指什么计划?”我真的早就忘光了,当时也是顺口那么一说,为了逗个闷子。
“当然是‘巴巴罗萨计划的加强改进版,‘撒旦的怒火啊!”
“为什么?”几个月前的情景再现,我记忆复苏。“多好的计划,为什么要中止?若不周密或有欠妥当,可以继续改进嘛。”我说,我其实对他的所言所为很失望。
“因为已经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了。”他说。接着,他给我讲述了这么一个耐人寻味的长镜头:
“你也许不知道,我有个个人习惯,晚上入睡前,会出门走走,漫步式的那种,不是散步,也不是健身式的快走,就是漫步。算了,不说这个了,其实怎么走无所谓啦,和我要讲的事情关系不大。那天晚上,当我走到省人民医院对面那家李先生牛肉面馆的大玻璃窗前时,顺便就往里面瞄了一眼,天哪,你猜,我看见了谁?”我说:“咱们校长?”“别打岔,态度要端正!谅你也猜不到,告诉你吧,是肖丽萍。”
我说:“多好的偶遇呀,机会难得!你应该也进去要碗面吃。”“你想得太简单了,告诉你吧,她不是一个人在吃面,有人陪着她一块儿吃面。是个男的,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国字形脸。他还要了一瓶啤酒,一盘凉拌红油肚丝,一盘葱丝海带,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一边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眼前的肖丽萍。他们不住地说着一些话,明显是肖丽萍说得多,那个男的说得少,他一般是眯起眼睛,堆满笑容,以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望着肖丽萍,就像小学生第一天上学坐在座位上望着讲台上他们的班主任老师一样。”我说:“听你这么说,那人莫非是她的新男友?”“你猜得一点没错。真想不到,人家出手好快!”我说:“你是指那个男的出手快?”“这谁说得清呢?也许率先出手的还是肖丽萍呢。”我说:“会不会是她那个前夫,人家准备复合,正在修复感情?”“你这是无稽之谈!怎么会呢?以肖丽萍的性格、为人、做事风格,怎么会吃回头草?况且,我认识她前夫,这个男的分明是张新面孔。”我说:“你居然认识她前夫,这么个大梗儿你可是跟我第一次提。”“你别大惊小怪,别夸大其词,我也是仅仅见过她那个前夫一面,一面之缘而已。好几年前,她前夫来单位接她,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正好从旁边走过,我就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还和他打了个招呼,因为肖丽萍也在跟前,他俩好像正商量着什么,见我走近他们跟前,肖丽萍就顺便给我介绍了一句,‘我老公,接上我出去办个事。这是我同事,王晋伟老师,我们一个教研组的。她还给他介绍了我。”我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见一面就能记得这么牢。”“别说这些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说:“有一个问题,你能凭他们一起吃个饭就一口断定了他们的那种关系?”“能,不会错的。我当时并没有立即走开,李先生牛肉面旁边有个贴手机的小摊子,围了不少年轻人,我就凑过去假装围观,实际上继续观察他们,因为从我站立的那个位置朝饭馆玻璃窗望过去,不偏不倚,角度刚刚好,他们的半个侧面,清清楚楚,映入我眼帘。相反,他们根本注意不到我,他们座位的角度不对,无法看见我那个位置。”我说:“后来呢?”“他们吃完饭后,就结了账出来了,下台阶时还彼此牵着手。你知道的,那个饭馆门前的台阶挺高的,修双东街路面时,那一排门店的门槛普遍被抬高了。下了台阶,他们仍牵着手,慢慢往前一起走,边走边说,还是肖丽萍主说,国字脸主听。有时说着说着,肖丽萍就把头贴近他的肩膀,他就顺势把她搂得紧紧的,真的,搂得相当紧密,就差停住脚步,面对面深情拥抱了。”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准确时间。”“具体时间日期我说不准了。你知道的,我可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有啥大事小情我都尽量记在脑子里。但对于这件事,大致日子我还是记不差的,因为印象太深刻了,对我的震撼也比较大。这个时间就是本学期开学后不久,我从我的新房搬回北区单身宿舍之前。”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搬回北区单身宿舍后,我还跟你长谈过一次,我鼓励你勇敢出击,去争取幸福。可是,你当时怎么没有及时告诉我你亲眼见到的这件事情?”“很简单,当时我的确心情低落,但还不能完全确定他们的这段关系,也不能把握肖丽萍的真实状况。而今天约你出来见面,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她可能不久就要鹊桥重游,梅开二度了。”我说:“你得到的这个信息靠谱吗?”“八九不离十,咱们等着瞧吧。”
和王晋伟分别后,我一个人缓步往家走去。脑子里咀嚼着王晋伟的话语,心里渐渐变得有点愤愤不平。又一想,不平谁呢?不平啥呢?切莫多情自忧扰,别人的生活,永远是别人的生活。
天空忽然又飘落下几缕雨丝,刷过脸庞,清凉凉的。举头望天,却不像有雨的阵势。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刘宁,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三、第四批签约作家,第四届优秀签约作家。迄今在《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鸭绿江》《西部》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计约50万余字。出版小说集《光线笔直地照射》、散文集《上党之水天脊来》。现居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