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龙尾河畔(四)

2021-11-11 23:34张耀山
连云港文学 2021年6期

张耀山

如烟岁月

我的出生地新浦,前几年与海州区合并,统称为海州区,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忽然有点江山易主寄人篱下的感觉。这不是狭隘的我对出生地的眷念,而是觉得抹掉新浦似乎等于割裂了一段的历史。

新浦的地名已经不存在了,再过两代人,将会被后人遗忘,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站在对历史的敬畏,对后人负责的立场上,我想对新浦形成的过程作简略地回顾。

辞书上,对“浦”字除作姓氏以外,还有许多解释,不一一叙述了。从《古海州志》对“东海诸浦”的注释看,古海属地区的“浦”有四个特征:一是上无源头,二是下通海潮,三是渔舟盐舶,四是经过人工疏浚。通俗地讲,所谓“浦”是指沿海滩地上无正式源泉的、季节性向海里排洪各自独立的小水系,后经盐工、渔民加工,成了运盐河道和渔船停泊的避风之处。这是我市著名的地方志专家韩世泳先生对“浦”字的权威性解读。在没有新的更有说服力的观点诞生前,姑且用之。

韩世泳先生继续深度解析:古海州沿海滩上为什么会有这些独立的小水系呢?这是海州海岸不断变迁的结果。据《海州志》记载,古代大海离海州城很近,明万历六十六年(1578 年)至清咸丰五年(1855 年)这277 年间,由于黄河全部走苏北入海,泥沙骤增,使苏北地区海岸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量泥沙淤垫,使海岸线迅速向海州古城东北方向推进。云台山逐渐离海归陆,出现了大片海滩。夏秋季节,洪水漫流,顺势汇集,沿着低洼处向下流淌,流入大海。由于不断受海水的洗刷和海潮的冲淘,这些小沟越来越深,越来越宽,自然形成了上无源头、下通海潮的小水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滩变成了盐滩,成了人们晒盐捕鱼的场所,这一条条小水系又得到了疏浚加工,便成了具有明显特征的东海浦。随着海岸线的不断迁移,这些通称“浦”的小水系的下游不断延伸,使其保持下通海潮的功能。新浦就是在这种过程中产生的。因出现在板浦、六家浦之后,故时人称之为新浦。要计算新浦的年龄,最多是从盐商捐资疏浚新浦河,立了新浦口的清嘉庆三年(1798 年)起,至今也就二百来年的历史(参见韩世泳先生2005 年出版的《新浦史话》)。至于随着海岸变迁,新浦口逐渐移位到今天新浦老城区民主路一带,那历史就更短了。

由于新浦地区经历了黄河入海,大量泥沙淤积后离海归陆的地理变迁,所以新浦地区的地势十分低洼,有人说,新浦最低处的海拔是负一米(未经考证)。老人说,蛙(读如岁,海州方言,意为青蛙)子尿泡尿,足以淹倒半间屋。这是对处于低洼处居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洪水过后重建家园

1970 年夏天,连续多天暴雨,龙尾河两岸变成一片汪洋,恰逢海水大潮,临洪闸不能开闸泄洪,政府部门带领街道干部,挨家挨户动员灾民投亲靠友到海州等地势高些的地方暂避时难。对一些家庭条件差的人家提供交通工具和适当的生活补助。雨过天晴后,当我们回到家园时,大多数人家的土坯房经过洪水的荡涤,被夷为平地,境况惨不忍睹。还好,我家的房子,除了南山头有点塌陷外,其他地方损失不算太大。政府借机调整,将校内的几户人家迁出。尽管政府补偿是杯水车薪,加上原有房屋上能用的材料继续使用,自己动手,邻居相助,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

我家的新宅基地位于原址相隔三四户人家的河边上,因河堆地势高,在肆虐的洪水中这儿的房屋安然无恙。建房新址是将郭姓人家的院落一分为二,这理所当然地引起郭家的不满,四处找茬,因此从盖房那天起,两家就没有安生过。那时,邻居间的地界没有严格的划分。虽说土地所有权归属于国家,可是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谁先占有谁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这一点被时人普遍认同,也是在祖祖辈辈地界争端中形成的共识。对于郭家被割让的土地而产生的怨气,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方接下来采取的一些过格举动使我们无法接受。

我家由盛而衰分为三个阶段:1958 年祖父溘然离去,使家庭处境每况愈下;1964 年父亲结扎,使家庭处境雪上加霜;1970 搬迁重建,使家庭处境岌岌可危。

1970 年,是我家最焦头烂额的一年。那年我15 岁,我的小爷15 岁,两位尚未成年的孩子却是搬迁盖房的主要劳动力。大家知道,房子再破尚可遮风挡雨,一旦拆了,便是一堆建筑垃圾,能再继续使用的材料少之又少。没有钱,没有建筑材料,没有足够的劳动力等都可通过多方筹措和勤劳的双手逐步完善,让人无可奈何的是来自原址主人的骚扰。建筑材料不能走他家院里通过,脚手架不能搭在他家的院子里,说白了就是不让你盖房子。经过无数次协调,无数次交锋,无数次妥协和让步,在时风时雨你来我往的对峙中,房子的主体框架得以成型。新房上梁(落成)是隆重的收官仪式,要放鞭炮,撒喜糖,其隆重程度不亚于结婚。主家略备酒水,以答谢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主人讨个喜欢,客人讨个彩头,皆大欢喜。

是日早上,河边来了很多人,面孔很生,不太像前来贺喜的人,他们冲我家的房子,戳戳点点,指手画脚,小声嘀咕着。尽管我没经过什么场面,直觉告诉我来者不善。时近中午,客人落座,菜已上桌,郭家老太来了,把喜庆的场子给搅黄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有策划有预谋的恶意挑衅。她说我家的房子比她家的房子高出几公分,是在欺负她家。当时人的确有这个讲究,房子前高后低,使后面人家有压制感,会带来晦气。

我祖父是搞建筑的,受他的影响,父亲对百姓建房时的讲究和忌讳也略知一二。在我家房屋动工之前父亲就注意到这点,尽量不给郭家留下话柄,以免节外生枝。

在我家东山头向东延伸到河边的一块空地,本应由我家使用,邻里间也认同。郭家将垃圾、马桶等污物倾倒于此,而且理直气壮,这是明目张胆地欺人。父亲自知势单力薄,但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两家兵短相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郭家与滕家,住在一排,是亲姐弟关系,每家有五六个小孩,加之郭家与谢家联姻,谢家老弟兄四人,每家有四五个男孩,这是以血缘为纽带而形成的庞大的家族联盟,我家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有时,父亲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选择单刀赴会,其结局可想而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人围殴却无能为力。

平心而论,邻居间的冲突,只追求在精神上占优势,只是让对方服气、低头、甘拜下风,而不是给对方以肉体上的痛苦为终极目标。

邻居间的肢体冲突,往往有这样三步:第一步是相互指责,并表明冲突的理由,坚守“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底线,尚处于热身阶段;第二阶段是在激烈的语言交锋中,带有脏字,出现某种侮辱对方的语言,甚至骂人,使矛盾升级,处于示威阶段;第三阶段,是肢体冲突,当事人双方抱成一团,或抓在一起,相互推搡,嘴里不停谩骂,很少出现拳脚相加甚至使用器械,处于征服阶段。这时,双方都等待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一定是双方都认可都尊重的、说话有一定分量的人,他的出现,找个台阶,各自松手,一场冲突,就此平息。但内心的积怨却没有得到任何化解,只要机会成熟,“战火”会再度燃起。

新居的东山头有一棵树,树干很粗,树冠很大,是郭家早年种下的。这棵树长势良好,可惜长错了地方。它是郭家霸占这块空地最有说服力的理据,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父亲的心上。在与郭家的多次摩擦中,大多是围绕这棵树展开的。

父亲习惯于独自一个人倚在南墙根悠闲地喝着小酒,抬眼望去树正好被框在我家院落的大门里,这让他十分不悦。父亲熟知当年杨修自作聪明,与曹操玩起了文字游戏而招来杀身之祸的三国典故,更知道苏小妹与老和尚之间拆字对联的诙谐故事。“口”里加上“木”字不就是“困”吗?他把这些年的所有不顺都记恨在这“困”字上,欲将除之而后快。有一天他十分神秘地在我耳边说,想把这棵树给谋害了。我看了看酒杯和酒壶里的酒,心想,这点酒不至于让他说醉话吧。他见我不解,继续说:“等到冬天,我烧上一锅开水或买上十几斤盐,然后……”然后他什么都没说,用右手恨恨地做了一个“杀”的动作,这动作做得很娴熟很解恨。这让我打了个寒颤。接下来,他不说话也不喝酒,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太了解父亲了,能精确地解读他微笑背后所深藏的内容。他的脑海里一定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郭家人披麻戴孝,呼天号地,孝子贤孙们,沿着河边,浩浩荡荡地向河对岸的小乱坑走去,空中撒满了纸钱。

由于生活的困顿或者是酒精的刺激,父亲经常在现实和幻想中互换角色,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使他在烦恼和苦闷中,获取短暂的快乐。这于我而言多少是个安慰。

第二年的春天来了,此树依然枝繁叶茂,一派生机。我知道,父亲只是说点气话,以解心头之恨罢了。

中国的文字,是有色彩,有温度,有情感的。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心境,对同一个字会有不同的甚至是颠覆性地解读。多年以后我对父亲说,我家的大门没有门槛,构成的不是“困”字,而是个“闲”字。你完全可以理解为放松、自在、无拘无束。他闷闷地说,也可以理解为无聊、失落、不受待见。他就是这么一个爱钻牛角尖、认死理的人。祖母说他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儿”。

纵观古今中外,一切的战争大致是围绕土地的归属权而展开的,无论是八国争雄,还是秦吞六国,无论是南千岛群岛还是马尔维纳斯群岛。土地是政权的载体,土地所在,政权所在。国如此,家也然。

吵架、打架,是以语言相对话、以肢体相对抗而釆取的极端的交流方式。体现了当事人双方的真实的诉求。后来我得知,被我家盖房子的那块地,原来很低洼,每到冬天,原地的主人,动员一家老少,将龙尾河里的淤泥一锹一锹地填平,一年种上两季庄稼,这对于十几口人的大户人家来说,将其视为生命而全力守卫所釆取的非理性的举动是可以理解。按时间推算,我想,两家的老一辈皆已过世,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土地问题都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前世的纷纷扰扰,磕磕碰碰都已烟消云散。若能地下相逢当以一笑了之。

同龄的小爷

小爷比我大几个月,小学时是同班同学,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不知内情的人误认为我俩是亲兄弟。

新浦地区有个俗语叫作“疼头孙,惯老柔。”所谓“老弟”是上一代最小的男孩,而“头孙”是下一代最大的男孩,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隔代疼”,在经济条件拮据,物质匮乏,吃穿用需要精打细算的岁月里,老少两代同龄人摆在祖母的面前,谁亲谁疏,着实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在这两难的抉择中,祖母努力将一碗水端平。

我的祖母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我父亲是长子;我母亲生了四孩子,三男一女,我是老大,“长子出晚辈”。祖母生小爷的时候已经44 岁,而母亲生我的时候才29 岁。由于年龄的悬殊,祖母的奶水不足,母亲的乳汁需要哺育一老一小两代人,这种现象在当时并不鲜见。记得很小的时候小爷惹我母亲生气,母亲会斥责小爷,“你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这种说法在祖母的口中和家边妇女的八卦中得到了印证。每当此时,小爷疑惑地看着他的母亲再看着我的母亲,其中的含义懵懂不知。祖母笑眯眯地看着叔嫂俩在斗嘴,神情暖暖的。

十岁之前,我留着长发,身上披戴着银饰,一副女孩子的装束,这是祖父定下的穿着基调,男扮女装好养活,这种不男不女的打扮最容易引起男同学的讥笑和欺负,一位刚调来的刘姓同学不知底细,恶意挑衅我,被我和小爷合力反击,狠狠地揍了一顿。这还没完,放学后我们追到他家,吓得刘姓同学的母亲向我祖母救援才得以平息。在小爷看来,尽管大我几个月,但他是长辈,有保护我的义务,“打仗父子兵”历来如此。

小爷个头没有我高,比我矮两公分,祖母说小时候抬水时小爷把我“带杠”,被压得不长的,此话说得或许有些道理。十几岁的男孩就要担当起繁重的体力劳动,龙尾河边家家如此,无法偷懒的是抬水。“抬水”,是当时家中有孩的优势,如今的城市和农村都难得一见的场景。路南、贾圩两条街道,几百户人家,只有在通灌路两边有三家卖自来水的。夏天还好,洗菜洗衣服包括男孩洗澡,用的都是龙尾河水,只有吃的喝的用自来水,既省钱又省事。每到冬天,天不亮就要排队,有时到中午才能等到一桶水。“懒人使重担”,小爷心疼我,每次都将水桶靠他近一些,以减少我的压力,这就是祖母口中的“带杠”。

我和小爷是家中没成年的劳动力,生活所迫,不得已要担负起养家糊口的体力支出。好在小时候再苦再累都能快乐地生活着。

“晒平网”是这座城市东南边缘特有的景观,它是家庭富余劳动力的标志,也是家庭生活状态的体现。龙尾河边人家的额外收入大致源于龙尾河取之不尽的鱼虾资源,捞鱼摸虾是他们必备的生存技能。捞鱼和摸虾,季节不同捕捞的地点不同,捕捞的工具和技巧都有差异。拉虾,多在春夏秋三季,拉鱼则在冬季,听说由于水冷,鱼贴近河底便于捕捞。父亲买了尼龙绳,我和小爷在家边邻居手把手地指导下学会了织渔网。尼龙绳结实耐用,脱水快且省力,但先期投资比麻绳要高许多。出于好奇,我和小爷迫不及待想尝试一下新网的捕捉效果。与以往几个人结伴而行不同,说服了祖母,备上干粮,叔侄二人半夜就悄悄出发了。

冬天的三更,月黑风高,红砂路是考验我俩胆量的第一个关口。

红砂路东西走向,现在已被城区包围,在振兴花卉园的南门处被沥青覆盖的路基,是它当年的雄姿。一百多年前,这儿是靠近岸边的海,受汹涌的海浪冲刷,退潮时露出一道砂脊,退海归陆后便形成天然的道路,这条路上标志性建筑是火化厂,前边还有大片的坟茔。因此红砂路是“死亡”的代名词,常有老人念叨说,我快到红砂路啰,是说离死亡已经不远了。这样的环境对于半夜行走的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言,其恐怖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不足两米宽的红砂路上,有个人影向我俩迎面走来,速度不紧不慢,与我们擦肩而过时,西坠的残月照在她的脸上,是个女的,脸色惨白,头发上落满了霜,目不斜视地向西慢慢地挪动着。极度的恐惧调动了男孩潜在的蛮劲,我们骑着自行车一口气爬了四五百米的高坡,到了龙山头一个卖茶的草篷底下,这时才后怕,我和小爷面对面地哭了起来。哭声吵醒了卖茶水的李大奶,她安慰我俩不要害怕,说那个女孩不是鬼,是云台农场知青,在一次拨稻秧时,被蛇吓得神经错乱,经常一个人深更半夜往外跑,周边人都知道。真相丝毫没有削弱我们的恐惧,隐隐预感到会有一天的不顺。

天已经大亮,我俩骑着自行车沿着妇联河继续向东,路过大岛山由小板折向南。在善后河的支流边上有座麻风院,河面上有渡船。由于每天有船在两岸行走,这儿并没有结冰,凛冽的寒风将河面撕开一条百米口子,我们在这下网,等待丰收的喜悦。可没走两步,缆绳被如同玻璃一样锋利的冰块给割断了,我俩沮丧地坐在岸边发呆。按缆绳、网和我们之间形成的角度推算,经验告诉我,网离岸约十几米远,而且河水不会没过我的头顶,如果能抗得住寒冷,把网捞上来是有可能的。无知者无畏,我俩下水没走几步,彻底领略了“刺骨”的真正含义,继续走下去可能要有没顶之灾,只得返回岸上。路过的农民看到我俩冻得瑟瑟发抖。在河边划搂些草,找个背风处点燃给我们烤火取暖,一阵风吹过,火烧焦了我们的眉毛和头发。我们对视了一下,先笑后哭。如何向家人交代,回来的路上一直焦虑着。

从吃过午饭开始,祖母站在龙尾河边向西南方向眺望着,我和小爷半夜从家中出发,她心中一直忐忑,看到我俩出现在贾圩桥上时,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把今天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祖母,并表示愧疚,是打是骂任凭处置。祖母抚着我的头说,只要人没事,其他的都无所谓。我再次流下了眼泪。

一天之内三次流泪,一次是恐惧,一次是担忧,一次是庆幸。

我和小爷大概源于同一个人的营养供给,体内澎湃着同样的原始动力。从小我俩同在一个桌上吃饭,同在一个被窝睡觉,同在一个教室上课,稍长后我们一起捞鱼摸虾,一起上山捡石头,一起盖房子,一起糊火柴盒,几十年来形影不离。如今已逾耳顺之年,隔三岔五地在一起小聚喝酒,酒后忽略了老少之间的尊卑,产生了辈分的错位,有点像兄弟间的闹哄,这让我隐隐有点罪恶感。感谢小爷的大度并不太在意我的越位行为。

第二个本命年

1979 年是我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传统的习俗认为,本命年是一个人不吉利的年份。“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头上坐,无喜必有祸”,故民间通常把本命年叫作“坎儿年”。这一年的遭遇印证了这一说法。我父亲母亲双双住进了医院。我母亲是医院的常客,而父亲则是“弯扁担不折”。

正月刚过,小弟来到我的单位,说父亲突然发病了,跑到家中看时,父亲的病情远比想象的严重得多。住院前几天还能吃少许的饭,与人能作简短的对话,接下来就是三十八天的昏迷,不省人事。医生护士认为父亲没有康复的可能,出于善意,轮番做我的工作,劝我不要再白花钱,不要让父亲白受罪了,抓紧时间出院回家,料理后事。但我不忍心让父亲白白等死,坚持继续治疗。好在那时的医疗费用不高加之我本人为筹备婚事有点积蓄,坚持下去,等待奇迹的发生。

转眼到了清明节,祖母准备了很多冥品,让小爷去祖父的坟上烧纸,并叮嘱了一些细节,包括冥品焚烧的顺序和祷告的内容。祖母是耶稣教徒,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为了挽救儿子的生命,她只能把个人的信仰暂时搁置一下。

祖父的坟在老猴嘴山头的半山腰上。从新浦出发到圆坟、烧纸、祷告、磕头等一整套程序下来,约莫两个多小时。上午十点来钟,一夜没合眼的我,趴在父亲的病床边上进入浅睡眠状态,恍惚间,我感觉到床微微地动了几下。惊醒后,眼前的一切让我不敢相信,父亲坐起来了,伸着懒腰,嘴里不停地念叨“累死我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母亲得知这一消息,固执地拔下针头,从隔壁的女病房跑了过来,抱着父亲号啕大哭。面对这一切,父亲一脸茫然。在他看来,犹如昨夜睡觉今早醒来。对于其在鬼门关徘徊了三十八个日日夜夜一无所知。父亲是在小爷祈求和祷告声中苏醒过来的。迷信也好,巧合也罢,父亲的重生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的身体稍有恢复,坏习惯不改,整天闹着要喝酒抽烟。父亲的这次劫难,使年轻气盛的我对生与命有了新的领悟,对父亲特别孝顺,一切由他性子来。

出院后,父亲独自一个人住在小东屋,这是他执意的选择。

西山头的小东屋

我家的新居是三间堂屋,两间西屋。大概是延续老宅子的居住习惯,父亲在院子里栽了四棵槐树,铺了一条一米多宽的碎石板路,从西屋门口一直到龙尾河边,贯穿整个院落。石板路两边分别种上深红的月季和粉色玫瑰,弥漫着芳香,颇具几分都市田园的韵味。

在西屋与堂屋之间有个不宽的巷子,父亲在这儿搭建了一个鸭圈。每天清晨七八只鸭子会顺着碎石板路去到河里,扑腾一会儿然后钻进芦苇丛中觅食,傍晚时分,父亲在河边敲几下鸭食盆,鸭子很理解主人的意图,便原路返回。第二早上,天还没有大亮,鸭圈里一阵喧嚣后,地上留下四五只鸭蛋,有白皮有绿皮的。父亲喜欢绿皮的鸭蛋,说是营养价值高。龙尾河边的鸭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河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鱼虾,为它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作为回报,鸭子卖力地下蛋,以博得主人的开心。这是我家除了计划供应之外的唯一营养补给。

小东屋在我家主屋的西山头,原来是一条巷子,是前后邻居来往的通道。西屋虽然不大,不过十来平方米,由于是相对独立的空间,不受别打扰,上师范之前,由我居住。男孩子总希望有自己的自由空间,但我生来胆小,半夜时分,经常被莫名的动静吵醒,或被恐怖的噩梦惊醒,一个人开着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天明。我从来没有把这可怕的经历与任何人提及过。有一天,我的师范同学蒋义好住在我家,半夜时,他死命地哭喊,当我把他叫醒时,他说他做了一个噩梦,一架日本轰炸机在半空中盘旋,日本鬼子带着风镜狰狞地向他狂笑,然后投下一枚炸弹,将他炸得粉身碎骨。我打了个寒战,因为同样的场景在我的梦中也多次出现过。所以当父亲病愈后要住在小东屋时我是坚决反对的,他很固执,我又不敢说出理由,只好由他去了。据说,人一年要做三百至一千个梦,有清晰的有模糊的。梦中的情境大多与日常生活相关联,有的梦是感受到的,有的梦境是的确存在而人却感受不到的。有一天早晨,我刚起床,看到父亲站在院子里,单手叉腰,仰望着我梦中飞机扔炸弹的天空,脸泛着莫名其妙的神情,莫非他也做到了同样的梦?

梦是现实生活潜藏在意识深处,并以虚拟的形式反映现实生活。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地方做着同一个梦,这种怪诞的现象确实不可思议。

事隔三年,父亲旧病复发。这一次没有奇迹发生,父亲悄悄地走了,就在西山头的小东屋里。那一年他五十四岁。

母亲追随父亲而去

儿女在出生之前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所以儿女与母亲之间,语言、眼神、肢体的交流都显多余,血缘的感应是无形的沟通。

1984 年8 月10 日,我应邀陪同时任市文联副主席、市书协主席陈凤桐先生赴安徽阜阳参加两地书法联展开幕式。对于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活动的我而言,其激动和兴奋是无法言表的。看着东来的列车,吐着浓浓的白烟缓缓地驶进站台,一种离奇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我好像不是出差,不是旅行,而是漂泊,甚至有点儿像是逃荒。当列车即将启动时,我抓起简单的行李,毫不犹豫地从火车上跳了下来。一切都那么突然,那么莫名其妙。陈凤桐主席将头伸出车窗外不停地与我打招呼,可是我一句也没有听见。空荡荡的站台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要上哪去也不知道事发的原因,冥冥之中听到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看到有一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挥动着。我不由自主地下了铁路桥,沿着龙尾河边忧心忡忡来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着,从门缝里看到院子里满地散落着发黄的树叶,一只木桶的铁箍已经脱落。我不由收紧了头皮,不祥之感袭上心来。回到自己的小家,坐卧不安。半夜时分,有人在敲门,我第一感觉是一定与母亲有关。敲门的人告诉我,母亲走了,下午六点多钟,吃过晚饭以后,在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走的。弥留之际,她环顾四周,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于是,无可奈何地合上了双眼。

母亲先天心脏不好,按医生的建议,像她这样的身体状况是不能生孩子的,可她一连生了六个孩子,(前两个孩子夭折),这对于她而言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无异于雪上加霜。母亲曾就职于地毯厂、麻纺厂、化纤厂等单位,每次工作的变动,大概均由身体的原因造成的。父亲心地很善但脾气很差,尤其是酒后常常惹母亲生气,母亲无力反抗,只能生闷气。好在祖母对她好,处处护着她,加上我们几个孩子也很懂事,这对她是很大的安慰。我参加工作,二弟当兵,让她看到走出困境的希望。当我把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她手里时,她看到了二十年来含辛茹苦的回报,身体和精神较前些年有很大的改观。母亲突然离世,作为长子我有预感,但没想到如此突然,以至无法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

这对恩恩怨怨几十年的夫妻,一年之内双双离去。父亲卒于1983 年10 月22 日,阴历九月十七,享年五十四岁;母亲卒于1984年8 月10 日,阴历七月十四,享年四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