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输
小艾是一个中年女人,不幸却拥有一颗简单的心。
这个简单的心里总是装满了疑问。这些疑问天天在睡觉的时间浮上天花板上,像油烟机上的油,悬而未化,晚上又准确地滴在心脏部分,继续成为小艾明天、明年继续挂在心口的疑问。一件事一个疑问,一年十二个疑问,小艾四十岁了,大钱没赚到,心里的疑问倒攒了一大堆。如果这些疑问可以使人成熟凝重,那小艾就举止非凡了。可这些疑问像冰,终年不化,终于形成了一种叫“胸如垒块”的病,“心如垒块”进而又引发了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需用辛苦挣来的钱去摘除。
春节期间,小艾过得并不舒畅,一闭眼,就像醉酒了站不稳,初五就去了人民医院。
做什么工作的?医生边问边写病历。
卖房子。
是不是压力比较大,放松。闭上眼,晕吗?
不。可一闭眼就——好晕。
你好像很紧张?
是的,有点紧张。我担心……担心什么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担心?
我担心,房子掉线,被别人捡到了,等于丢了钱。还有好多人老要私盘,我的一套龙王桥被人私走了……
在哪卖房子?医生不得不对这个痴迷于房子的灵魂,敲了敲桌子。
在濠南路。
那个地段不错!
对,那儿房子可多了,提到房子,小艾像异国遇到了乡音,都是学区房,来一套卖一套。因为靠房源吃饭,大家都将房源看得珍重。可我的好同事却在我替她看房的时候,私走了我的房子。喔,我原谅不了她……
医生开了一小袋药。小艾百度了下,其中有一种,竟然是治疗老年痴呆症的!
联系到自己经常不记得中午吃的食物,小艾吓了一跳。她想起父亲的堂兄,那时她跟阿妈起早去银行取父亲单位给母亲打的抚恤金,到了银行,保管存折的堂兄却没来。等阿妈找到他时,他正把自己放在一只大洗衣盆埋头苦干。
你能赚到大钱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全变成了傻子。阿妈根本不相信小艾靠分房源能发财。理由只有一个,脑子太整。那里是个密不透风的真空罐头。她真想借个鲁班的钢凿,替她凿出点亮光来。如果不是,怎么就被调到濠西了呢?
经常晚上七八点了,阿妈还听到小艾在电话里跟人介绍房子。一会儿学田,一会儿天虹。翻来覆去,一样事情说一次没事,说一天,说一个月,说一年,就不是话了,而是刀尖,像巫婆拿人腿,轻而易举就换走了人鱼公主娇嫩的嗓音。
每天从业主的高档小区出来,进入自己所居住的小区,小艾便有种天使坠地的感觉。
这个著名的三无小区,一没围墙,二没物业,三无亲戚上门。并非小艾像哪吒没有三亲六故,而是这个小区的白天比黑夜更让人毛骨悚然。
之前有个叫阿萍的,来了三次,被偷了两次。一辆充电器摆在后车箱,都不曾启封的新电瓶车;一只半新的电瓶。阿萍老公重买了一只电瓶,骑了几天,一停到小艾楼下,又没了。阿萍弯腰把被掏空的踏板瞅了好一会儿,又摸摸紧锁着,像空苞谷壳的铁链子,才明白自己丢电瓶了。蒙着黑暗的面纱,阿萍脸色和声音很惨然,小艾看看阿萍,阿萍看看小艾,目光传递着一种悲痛,彼此身体内部的撕裂声、坍塌声像两条痉挛搏杀的青蛇。小艾嗫嚅着,算我的好了,豪情像一鼓作气卷上沙滩的浪头,即将抵岸,却在最关键的一刻汹涌撤退。这次回去,阿萍快三年没来了。她老公下岗了跟着父亲帮人家扎纸库。现在破封建迷信,门庭冷落,老婆还接二连三丢东西,老公当然对阿萍实行禁足。
其实,阿萍来玩时也是相当注意的。每说几句话便到厨房间窗户去瞧车。有时连瞧着五六次无异常,哪知道时间太过细小,像握在手里的沙子,一松拳头,便漏得无影无踪。最离奇的一次,在楼上还看到车,跑到楼下,却没了。黑暗像含着无数的秘密,矜持而自得。发生在大白天的失窃像海森堡的测不准定律,令所有失主的智慧受到了从未遭遇的挑战,她们相信这个小区不是藏着魔术师,就是有鬼。小艾的一个女同事来吃了一次羊肉,结果付了两头羊的钱。不久,软弱的客人们很快丢盔弃甲,全面放弃了作客的权利,即便有刀鱼宴也无人敢问津。
妈,你说底楼人家是不是小偷?
你脑子进水啊,那对老夫妻七十多岁了,不要说撬锁,车子都推不动的。
那她家是不是藏有一个偷东西的儿子呢?
底楼人家确实是有一个儿子的,不经常回来。这些被黑暗变没的电瓶统统成为小艾的问号。如果问号能摊到阳光下晒,病也就好了。
接待小艾的民警是一个二百多斤的小胖子,表示抓小偷比较困难,看管好自己的财物是一个公民最起码的责任。
这决定了小艾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一个一上街,一看到雅鹿电瓶车就变成一个左顾右盼、神情不正常的女人。
阿妈也有自己的问号,她不明白小艾为什么要和一些不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来往。
“妈,我晚上有朋友一起吃饭。”
听到小艾骄傲地宣布到外面吃饭时,阿妈并不开心,阿妈总疑心,作东的又是小艾。这些时常不请自来的人,多数是朋友的朋友,他们尾随着小艾的闺蜜,毫不客气地把小艾家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客厅填满。拖鞋不够,这些人就穿着运动鞋登堂入室,在地板上留下一只只灰白的球鞋印。圆溜溜的屁股像蟒蛇盘住小圆椅,古时候,有美人上马马不知,现在是肥汉上马马不支。圆椅像体力不支的举重运动员,轻轻晃了几下,一条腿当即卧倒。开搅拌车的老俞把腿安上,又重新小心翼翼包住小圆椅,在夹远处的菜时,他的整个下半身,像尺子对于自己的丈量目标,不敢发生任何转移。这些人中,要么是离婚的单身汉,要么是一个星期半个月才回家一次的已婚男。经常在发工资前几天为几百块四处救援。
小艾,你要知道,这些人就是蹭吃蹭喝的,真正有个什么事谁帮你?
阿妈一边剥豆一边教育。
真正要这些人帮个什么忙,除了打架,大概没有地方可用。
小艾宛若没听到,从这几天她不断地打电话,接电话,跟公司的顾燕诉说一套学田南苑房子,阿妈感觉自己在和祥林嫂过日子了。
几十岁的人了,脑筋这么死,世上只有相对的公平,没有绝对的公平。顾燕一直这么埋怨小艾。她觉得小艾能在公司糊到今天的唯一理由就是“飞来横运”一直眷顾着她。而她们的老同事舒肤佳的运气就差点。接的客户要么要白地板,不能见红地板。要么就是在签约前晚上,房子被小中介卖掉了。
舒肤佳在濠南路店快十年了,同她一起入职的人,最小的也区总了,只有舒肤佳还在做业务。由于脸方肤白,酷似舒肤佳盒装肥皂,原名倒无人使用。虽然公司未曾有职位赐予,但舒肤佳无冕女王的地位仍不可避免地像乡俗那样深入人心。
小艾得承认,舒肤佳的飞扬跋扈是得到大家允许的,其中包括她本人。在一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房地产公司,一个员工坚守了十年,大呼小叫的说话,偶尔向新人发点脾气,命令她们跑跑腿买个包子啥的,各方面沾点小光,是通行的真理。
所以,她要将那套被舒肤佳划走的房源要回来,无疑是背负了一个沉重的任务。
从总部七楼出来后,电瓶车驼着小艾和她的问号,往糖库方向去,她眼皮子发胀,那是一场泪水肆虐的重灾区,自被划走房子,它就得了间歇性泪水婆娑症。
一个小时前,她还揣着昨天签的合同,一边满怀希望地往总部的七楼爬,一边振奋脑筋,我得动用所有的伶牙俐齿去捍卫我的百分之十。每个人必然会毫无疑问地支持我,区总既然能让网络部查出,此房被一个1086的工号完璧归赵到舒肤佳名下。那么亦是信心满满已经替我争取到百分之十的房源维护费。
才进入办公室,小艾就看到区总满脸欠意站起来。
这次掉线是非正常掉线,百分之十必须分给舒肤佳!
合同被无辜地甩在桌上,小艾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新名词?
与此同时,小艾的脸成了眼泪的跑马场,她在很长的吸气出气过程中,突然就陷入了可怕的死寂,最后她像一棵被伐倒的树伏在桌上,半天不起,脖子竟然朝着前方自动伸长了,这使她看起来酷似一只觅食的鸭子,试图想呕出什么,却一无所获,有人以为她晕过去了,凑近正准备探一探她的鼻息时,她又再一次很困难地还过魂,有人连忙端着水,跑进来使劲拍打着她后背。
房子还给你,给你吧!不要再哭了。如果整个事件是错误的不可原谅的,那么这个整体中的某个正确细节就值得庆幸和感激吗?
过会又换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你之所以要不回房子,是因为你的价值不够。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公司是有制度,但制度和乐曲一样,同样的音符,可以弹出不同的调,不同的韵味。
这次酿造的泪水足以把七楼所有的桌子擦一遍。小艾想,她肯定把下辈子的泪水全抽掉了。
无理地被现实合理化了!现在她不得不同意,百分之十的房源维护费分给舒肤佳。分给濠西,还是濠南路,对于区总来说是一样的。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小艾想,今天就是自取其辱。在哭的期间,不断地有人经过,这个时刻,上厕所,倒水的人特别多,每一次往返,都有人用很特别的眼光觑她。一转眼间,她成了他们的陌生人,当然他们也成了她的陌生人,神奇的距离使她不想理睬任何人,在她眼里,朝夕相见的同事们的表现都不如昨天那个卖彩票的陌生人。
离开七楼之前,她用飘渺的眼神望了望七楼之上的天空,云异常干净,正是雨后天晴云破处的色彩,下面的人只有平时的一半大小,如果从这里坠落,可以确信凿凿地羽化成仙。
不过,她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好,昨天她答应过那个卖彩票的男人,今天要去糖库去取定金,顺带把盖好章的合同给他。
这辆后买的电瓶车一到冬天就电压不足,出工不出力。她又开始怀念她在濠南路店的那个好位置,处于店正中央。每个进门的客户都会第一个看到她,并理所当然的坐下来,咨询或说出即将出售的房子。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最佳位置,这是多加了两张桌子后形成的新的中心,这个添加使得舒肤佳的位置偏离了中心。
加桌子前,舒肤佳的位置对她形成了绝对的高地效应,并顺理成章地囊括了所有的上门客户。
你是出售,还是出租?舒肤佳像法官般直接了当。
“出租。”
“你来!”
舒肤佳指指小艾,示意她登记。然后,拉开小艾的抽屉,扯出几张卫生纸。
在她进入厕所后,这个出租的人起身走了,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告诉小艾他想买一套三中学区房,并主动报了电话号码。小艾一阵狂喜,十指如电,将信息录入电脑。
舒肤佳从卫生间里急急地走出来,“你号码多少?”
看得出来,中午男人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感到惊讶。
“号码给了。”男人宽厚地笑笑,指了指小艾。
还有一次,舒肤佳刚拎起电话,就进来一个卖房子的,舒肤佳说了几个下次再聊,客户不依不饶,等这个摸曲子的人不紧不慢,将自己的意思圆满表达完,小艾也顺利提交完毕。人在店里都有这样的巧事,那出去看房的时候就更加不受控制了。所幸舒肤佳出去看房的时候也不多。对于小艾持续的好运,舒肤佳除了愤怒只能表示傻人有傻福。她在桌子上划了一道三八线,由于电脑是偏置在桌子三七分的位置上,小艾的胳膊肘总不受控制地越过自己的桌子,碰到舒肤佳。除非左胳膊永远保持垂着的姿态,不摇动,不上桌,否则任何人都不能解决它入侵邻桌的现象。舒肤佳的满腔怒火都化成了对这个新来的女人的推搡和呵斥,每推一下,她就感觉幸福离自己近了一步。在她眼里,小艾只是一个平庸的女人,一个人住在一个常年失窃的老小区,一辈子也不得发达的。尽管她隔三差五地买水、买早点以示大度和友好,但其懵里懵懂的表情和文不对题的提问,并不能掩饰她一无人脉、二无背景的草莽出身。这样的女人即使在通城这样的小地方也普通得遍地都是。舒肤佳是不可能跟她有太多搭讪和友情的。
和舒肤佳处得蛮好的一个老员工说,舒肤佳家条件不错,却很小气,从来不带卫生纸,面纸也都是用的她的。有一次,她流鼻血了,让舒肤佳帮忙买了一包面纸。
舒肤佳慷慨地说,“算了,一块钱就不要你给了!”
她心头一暖,接着又听到舒肤佳自己嘟囔着,“回头我把你店里那瓶酸奶吃掉好了!”
这并不意味着领导不喜欢舒肤佳,相反,领导在濠南路做店长时尊重她,抬举她,好像受过很多恩赐似的。并且在小艾和舒肤佳产生矛盾时,选择了让小艾去濠西。
厚德载物是小艾这几年培养起来的阿Q精神,小艾自言自语的时候,被不熟悉的人总认为精神异常。只有熟悉的人知道。这就是心里的问号又多了一排了。关键在于,小艾有一个很会用嘴巴做事的店长。女店长的嘴巴兜来兜去,兜了一个大圈子,然后回到原点,回到的原点看上去还是那个原点,实际上早已经是女店长重新描过的原点了。这样,大老板听到的看到的,就不再是大家所听到看到的了。
靠着一技之长,女店长两年就删除了自己的店长身份,坐上区总的莲花座。脱掉了袈裟的朱元璋,穿上了龙袍,仍然技不离身。
有个老员工受了气走人了。女领导向大老板汇报,哪是离职,被人骗走了!
被什么人骗走了?
被卖卫生巾的人骗去做微商了!
神奇就神奇在,四十多岁的大活人被骗走了,老板也相信了,再弯曲的逻辑女领导也能用嘴巴给拱直了。
脑袋像砸扁的核桃,分崩离析。走了一个小时也没找到糖库。她觉得彩票店应该处于糖库西边。结果又不是。昨天那个签城南小苑的男人说在糖库西边二百米卖彩票。这个男人发现她的哭泣后,及时地掏出纸巾安慰了她,并表明他肯定是支持她,站在她这边的。
百般迷茫后,她拿出合同找出客户的电话,并决定请这个昨天才认识的陌生人评评理,她的要求,合理性是否达到百分之百。
首先,成交时房子在她名下,维护费的业绩就应该分她,公司应该立刻责令濠南路店长做舒肤佳工作,还给她。其次,朱茂东以其总部人员的权限私自划单,严重渎职。第三,濠南路店长作为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应该受到严重警告。显而易见,朱茂东作为一个非业务人员是不知道房子好坏的,不可能在无人指使的情况下,无缘无故把房子划给舒肤佳。毕竟,舒肤佳再牛,也仅披着一个老员工的皮囊而已。
尽管她一再讨好,试图亲近舒肤佳与她建立友好关系。但舒肤佳仍然保持着“劫贫济富”的嗜好。她的父亲毕业于清华,母亲是天生港五中的校长。很长一段时间,有人不怀好意问舒肤佳,那一手软塌塌,笔划构建得像麻雀窝般的字体得益于谁的基因。舒肤佳就狠狠睃他一眼。怎么着了,算命地说我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舒肤佳的鸟窝字体始终是小艾的一个问号,有一次实在被问号困扰得不堪其重时,小艾忍不住偷偷问,舒肤佳,你父亲是不是文化大革命时工农兵上的清华啊?
舒肤佳根本不屑于回答,在她眼里,这个新来的女人既穷、还傻。她从来不对任何无缘无故的呵斥、掠夺提出异议,只会一味地讨好别人。讨好的方式就是,凡是舒肤佳嫌远不愿意跑的小区,都给她去。凡是舒肤佳不高兴登记的垃圾房源,都给她登记……启秀星河城在郊区,骑电瓶车电都不够,她替舒肤佳去了;寒风凛冽的晚上八九点客户要看颐和花园,她替她去了。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并表现出心悦诚服的样子。
除了等分业绩,舒肤佳对什么也不感兴趣。那些霸占来的上门客户,流单也不觉可惜。舒肤佳认为从她手中拿回一套自己掉线的房源,就和她每周一给自己带一只包子一样,没什么不正常。
小艾觉得,评理前有必要让卖彩票的男人了解事情经过。有了过程,这个支持者一定还会像昨天那样,递上纸巾,摆明了站在她这边。她有理由认为这个世上少有的正义者,肯定还会鼓励她即将进行的维权。
小艾要让所有人明白,舒肤佳现在已经从恃强凌弱上升到抢劫了!如果是陌生人抢劫她了,她也认了。关键,上个月某个晚上八点多,她还替舒肤佳去颐和花园看房子,因为天冷,她往下摘帽子时,把刚买的一对千之辫发卡弄丢了一只。那可是她在文峰大世界看了四五次才决定下来,先买一组中的一对。她在月光下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发卡似乎被老天收回去了,有时幸福就是这样,短暂得只有一阵子,而痛苦却像挂水一样,缓慢而悠长。
小艾找到彩票店时,看到这个男人时正在飞快地清点一叠碎钞票,从地上被踩得杂乱无章的彩票纸推测,他今天的生意很不错。
递上合同,她迫不及待开始了:我把这套优质的学田南苑私到自己名下时,已经八点钟多,本来我五点半就该下班了,但那天,我守在电脑前两三个小时,就是为了等这房子掉线。公司刚实行的掉线制度,已经使许多优质房源掉到新人名下。而之前,房子从登记起就从一而终。公司百分之四十的好房子都跟了舒肤佳,这并不奇怪,谁都知道,除了十来年的工龄外,老板娘的二手鞋袜基本都在舒肤佳家的衣橱鱼贯而列。舒肤佳靠分房源拿钱,就可以打败公司所有主签两单之上的人。回访后,我才发现这是一套绝无仅有的首排一楼,我敢用性命保证,不出三天,它一定会成交,成交之日,我可以不动脚趾头就享受到百分之十的房源维护费。而且,这个房东还要买更大的房子,换句话说,我还捡到一个五星级客户。果然,第二天,一个找房子找了半年的老客户看房后半小时内就给了定金。签完合同,老人握紧我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然而,等我回店做电子合同时,灾祸横空出世,房子竟然又回到舒肤佳名下了!下面做着舒肤佳的语录:这是我的房子!
卖彩票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低头从抽屉里取出两叠钞票,她继续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男人折起合同,拍拍膝盖,把定金塞在她手上,拍拍她肩膀,表示他要回去煮饭。
她又开始流泪,这次,男人没有拿出纸巾,“昨天我看你的眼泪都流到合同上了!这房子这么便宜,你得先把我的事弄好……唉”。
他叹了口气。把数过的钞票,又打开来重新数了一遍。
小艾打了个顿,止住哽咽。
走出彩票店,小艾才发现,太阳已经白花花的,中午已经过了好久。她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前看到一个神情恍惚、面目红肿的女人。在哭之前,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不愚蠢的女人,如果不是父亲走得早,或许她不会来卖房子。不是爱风尘,似为前缘误,每次她念到严蕊的这首诗时,便忍不住仰望星空,远在星辰之外的父亲,能不能感受到他这个十八岁就独自出来谋生的小女儿艰难的抽泣,粉碎性的伤心,茫然的目光。这无味的人生啊,像挂水一样缓慢悠长。
她现在是任由车子领着人,在马路上走,一不在意方向,二不在意时间。其实到了家也没什么两样,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她就这样神情茫然地进入了敞开式小区,经过卖豆腐干,卖鸡蛋……的货摊中间,直至,她发现自己被一辆车挡住了方向。
很明显,这辆雅鹿牌电瓶车,现在属于前面一个正在买豆腐的老头。他的一只手亲热地握着笼头,笼头上扎了一圈绿莹莹的丝带做成的绣球花!毫无疑问,这辆车所佩戴的绿绣球,就是小艾替女儿过生日时在欧佩拉扎蛋糕盒子上剪下的那段丝带!
这车是我的耶!小艾惊呼起来。
谁说是你的?老头醒悟过来,有人质疑他的主权了。
这车是我买的,我花了四百块买的。怎么着了。你说是你的,你拿出证据!老头用手指指着小艾,哆嗦得红涨了脸。豆腐,脑袋,双下巴被身体牵动着,像同一只闹钟的秒针、分针跟着时针作出同频率的摆动。
小艾指着绿丝带,“这还是我扎的呢,我扎的。我的车两个月前被偷了。”
很快,那个胖胖的小民警出现在人群里。威武的皮带和戎装,使他立刻平息了人群的喧哗,他举起胳膊站在车和人中间,大声呵斥道:“把一个老人家吓成这样是不对的,万一老人出了什么事,你可负责!”
小艾像一只吃饱水的文蛤,极度膨胀的软体遇到了冰冷的剖刀,立刻松开了笼头。把冒犯的双手别到身后。这是我的车。她小声对小胖子的耳朵。
你有什么证据吗?
小艾恍然大悟,对呀,这是人类的世界,又不是动物靠味道就能彼此相认的。
我是买来的!懂吗?买来的,从一个小伙子手上买来的!老头倾诉着自己的委屈,他的不幸遭遇,受到了围观者的同情,指责小艾的人越来越多。小艾终于灰溜溜地从主角退回到群众演员的位置上来。
归来去兮,不如田园。她的田园就是江河入梦来。
电瓶车又载上小艾,经过一百多米的女贞树道,搭建的蓝车棚,小艾爬上二楼,关上防盗门,终于把自己放平在床上。
这是一个价值八百元的板材床,贴着壁纸,她伸手摸着床沿,拉开被子,将自己送进去,头藏好,离开了人群,这让她感觉踏实,安全,温暖而宁静。那些疑问又开始浮上天花板,并排着,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舒肤佳的父亲究竟是不是工农兵呢?不知道过了多久,街上亮灯了,有卖鸭蛋卤菜的吆喝,起底起底了,她听到上楼的脚步,门开了,女儿放下书包,进入厨房,她先是检查了两口锅,当这个九岁的小女孩确信锅里再无一点新鲜的食物,她开始呼唤母亲,得不到任何回应后,这个饥肠辘辘的小女孩开始啃食一包自上周起就放在桌上的半包饼干。
她的脑子里全部是大片、大片地空白,一会儿是扎绿绣球时的情景,一会儿是什么叫非正常掉线呢?不正常的,意外的。有一点她算弄明白了,就是舒肤佳这次掉线不算数,由此推断,她捡到也不算数。这是这些天来小艾用脑子死命死命似乎想通的一件事。可是,新的问号又来了?那什么时候的掉线算数?对于这个提问,大老板和区总都不表态。他们板着脸,一言不发,就像一封匿名信,扑朔迷离。在信封面前,小艾是关在门外的陌生人,这个公司的传播系统很发达,任何一个空间看得到的,看不到的空间,都有无数的声波在交换,传递,窃窃私语。在这些声波中,大家都很同情女店长,遇上了小艾这种搞劳精,真是倒霉透了。
看到女店长来财务交费,小张向她招招手,那个女人问题真多,今天早上还来问提成怎么算的,我就冲她,提成哪里不对了,你搞什么搞?女店长捂着嘴巴,吃吃地笑起来。离婚的女人一般都有点搞的。
小艾把人民医院的病假条交上去就再也没有回店。这期间,开搅拌车的老俞喊她坐车去散心,她把自行车放在路边,登上车阶,趴上高高的驾驶室,老俞笑嘻嘻道,“替你揍他们一顿?”得不到任何回应后,老俞不再嘻皮笑脸。
和老俞送了几车料回来,小艾跳下车,来回走了几圈才发现车子又没了!老俞跳下车找一遍,最后摊开手,说赔她一轮,小艾想到阿萍的那些电瓶,买豆腐的老头,犹豫了几秒钟,继尔坚决地摇摇头。
现在她闲下来了,整天对着镜子,对着天花板和那些声波。一会儿顾燕来笑嘻嘻地问她,你的价值和濠南路店长的价值哪个大?一个人想有发言权得先让自己有份量。
比如你去买牛肉,前面的人二十一斤,卖你就二十八,为什么,人家有交情呗,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副世故通达后的四体安泰。顾燕的坦然,让她想起床头那本《樱花树下》里的女人,这本书写的是叫一个叫樱子的女人,遭遇情人和女儿的集体欺骗后,不哭不闹,考虑了很久,保持沉默,最后以一种酒后失足的意外方式坠楼而亡。她掉落的地点正好是自己亲手种下的红色樱花树,每年樱花落得一地,像天然的蒲团。实际上小艾知道这女人是下意识的,房子只有一个,但世界的土地无边无际,从来不会因为多一个阮玲玉而为难,现在,小艾又翻开这本书。周围漆黑一片,无法看清任何事物,她陷入了自己的意识深处,不如说体外的黑暗和意识的黑暗连成一片。天花板上的问号像水晶灯,一个个打开开关,寂静的空气中,有无数的声波在交换,它们不满足于静止的传送,开始了动态的交流,对,很搞的一个女人……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黛玉在宝钗给王夫人送人参的时候,只顾着探望宝玉,一是劲用错了地方,二是不通世故。所以遭受到以贾母为首的集体欺骗,是理所当然的。她和黛玉一样,对于贾府对于公司没有价值。
这天下午,有人敲门了。
小女孩的奶奶奇怪,小艾没了,阿妈回了老家,还有谁来找上门。但是上门又怎么样。她活了七十多岁,只琢磨透庄稼,没琢磨透小艾。怎么就一声不吭地就跳下去了呢。来人异常隆重,像一辆婚车,披挂了浑身的礼品,乍一看,以为这是一个没有双手的人,小女孩欢喜得露出笑容。
你家小艾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前来慰问的工会主席问老太太。
我媳妇不喜欢和我说话。她从来不和我说房子的事。
那她为什么要跳楼?
我哪知道,她说等挣够了钱就不做了。
那她就没提,那个调店,比如非正常掉线的事?
奶奶觉得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她最近有和家里人闹矛盾没有?主席试探着看着奶奶,发现屋里却没有一件男性的物品。
唉,她就是喜欢看书了,整天捧着,自言自语的,有时突然哭了,有时就傻笑。奶奶推开小艾房间,整撂的书散在被子上,白色的枕头朝着主席微笑着。
主席赶紧带上门。坐回客厅。
虽然你媳妇因为抑郁症跳楼,但毕竟走之前,某些误会没有得到及时的疏导。这是我们工会的一点慰问金,主席悄悄掏出信封放在饭桌上。
出门时,主席向挂在墙壁上小艾的相片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宛如雪后的天空,含着坦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