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玉
后村的老棍儿朱三终于娶上媳妇了。
朱三其实也没有多老,四十刚冒头,只因没结过婚,村里人一直喊他“棍儿三”,大约从三十岁开始,一喊就是十来年。当村里和他年纪相仿的几个结婚早的娶上了儿媳妇后,人们似乎是被谁暗地里统一了口风一样,“棍儿三”变成了“老棍儿”。
这朱三也是有点意思,自从被人喊了老棍儿,竟然应和般地留起了胡子,他的胡子又不像旁人的那样齐整,就鼻子下面和下巴的区域有,朱三的胡子可不听话,从鬓角往下,鼻子和嘴的四周,直到喉结处,全是黑乎乎的硬毛,打着卷儿连成一大片,看着脏兮兮的,一下子显老了不少。村里叔伯辈儿的都打趣他,这臭小子看来是不打算寻媳妇了,都跟我们这些老汉头子一个打扮了。朱三也不反驳,挠挠头嘿嘿一笑,想寻呢,媳妇多好多香的,我明儿就寻下了。众人一顿哄笑,哎吆吆,还多好多香呢,好像你这老棍儿碰过一样。来,你倒是好好说说,哪里好了,又哪里香了,哈哈哈。朱三也不恼,依旧嘿嘿笑着,摆摆手朝家走去,身后是一浪浪的笑声。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三这回还真的寻下了媳妇,在那次笑谈过了没多久后。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在地里忙了一早上的人们刚回到家吃了中午饭,有的倒头就睡了,有的给拴在院墙外面向阳处的骡马饮水,梳毛。“大喇叭”王二婶子就是在给她那宝贝大青骡子梳毛的时候,看到了穿戴一新的朱三和他拎着的网兜里的礼品,喂,大中午的提着烟酒干啥去,收拾这么干净利索,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有好事?
朱三停下了脚步,脸上透出红晕来,嗯,婶子,有好事了,就是有好事了,嘿嘿。我上我大舅家去,请舅家。说着整了整衣服,大步流星地朝前村走去。
王二婶子手里的鬃毛刷子举在半空,她还想追问几句来着。咦,看着是真寻下媳妇了,都请舅家了,那就是定下了。这样想着,赶紧放下刷子回屋里去给当家的和婆婆汇报去了,梳了一半的毛也不梳了,就那样推在半脊背上。大青骡子对这样的待遇似乎很不痛快,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吹起许多灰土和草末儿来。
下午上地的时候,村里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喜讯,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说笑着,也不知道老棍儿找了个老寡妇呢,还是黄花女儿?
谁家黄花女儿能放到这个年龄去?肯定是二手三手的媳妇子嘛。这年头,寡妇不多,二婚三婚的遍地都是。
也就是,不是咱们说,现在这个离婚也真是吓人得很,好端端的,过不了几年就不过了,娃娃也不要,拍拍屁股就走了。
要娃娃弄啥呢,人家过去了还能生养,领着还是人家的累赘。这不,赵老汉的小儿媳妇上个月也走了,娃娃嗓子都哭哑了,还是把他妈没留下。你们说说,老赵家的日子还差啥?两个油坊一个收割机,他那小儿子还一直在外面包工程,那赚的可不是咱土里面刨出来的这仨瓜俩枣。就这么好的日子了,还是留不住一个儿媳妇。
哎,都是日子太舒服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个啥了。
人们纷纷长吁短叹,走进了自家的地头,在他们的心里,庄稼是不会哄人的,多一分侍弄和用心,秋天就一定会多打几把粮食,不像人,太多变了。
朱三的婚礼是在二十天后的六月初六举行的,皇历上说这一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全村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在了朱三家的小院子里,但其实是老者居多,少的没有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领着媳妇娃娃上城里去打工念书了,有些还将老妈一并带了去,接送孩子,伺候一家人吃喝,腾出媳妇来也可以打一份工,多一份收入。这样一来,留在村里的就多是些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得趴锅趴灶,自己做吃喝。地又舍不得丢下,还都勉强种着。
村里常住人口越来越少了,所以不管是谁家有红白事情,都是停了工,凑在一起,忙乎一阵子。
说话这会儿,新媳妇已经接了过来,响了鞭炮,上了炕,五六个小毛孩子全都蹲在地上捡喜果子,什么核桃花生啦,枣子糖果啦,他们不急着捡这些。他们的目标是散落在四处的绑着红毛线的喜钱,有一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个十块的。没有大人和他们抢,都在笑眯眯地瞅着几个小家伙。可能是现在都生得少,不像以前,每家都是四五个,五六个,所以看到孩子,不管是谁家的,都想多看会儿,逗逗笑。
酒席开了,朱三的两个舅舅给一对新人分别挂了两面红绸子,从肩头交叉着固定在腰部。新媳妇看着是不年轻了,厚厚的粉也没能遮住眼角和额头的细纹,杏核眼,厚嘴唇,一看就是个踏实人。剃了满脸胡子的朱三今天显得格外精神,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拢在耳后,似乎打了发胶之类的东西,看起来服服帖帖,还闪着光。
朱三端着酒水碟子,领着新媳妇,给每个桌子挨个敬酒,这是三爷,来三爷,孙子敬你一盅。
三爷好,我也敬三爷一盅。
朱三一一介绍着,新媳妇紧跟着叫人,敬酒,每一个前来吃酒的人都要有称呼,这叫“认人”。
这样热闹的场面,是免不了要说一些笑话的,人们便又拉出了朱三那个“媳妇多好多香的,我明儿就寻下了”的事儿,喂,朱三,从今儿起,我们就都要改口了哈。听到没大家伙儿,以后都别再叫人家老棍儿啦。
就是就是,老棍儿成历史了,这一页子翻过去喽,咱村里又少了一个光棍喽,咱们赶紧碰一杯。
来来来,碰一杯,人们一边倒的欢笑附和声。
明儿谁再问一句,媳妇哪里好来哪里香,朱三保证给你能说出个七拐拐八道道来,一清二楚。
对对对,哪里好来哪里香。
哎呀呀,到处好来到处香。朱三这个话接的呀,妙极了。人们的哄笑快要把房顶揭了。
吃了酒席,又下了喜面,天也黑下来了,众人说说笑笑着各回各家了。几个本家叔伯和婶子,还有朱三的妹妹妹夫是最后走的,帮着收拾完卫生,拆了喜棚子,又端了些席上剩下来的肉食菜汤回去了。
朱三媳妇换了便装,从灶间端了一盆热水给婆婆,妈,泡泡脚,跑了几天了,把你累坏了。又扭头喊朱三,三,你把礼薄本子拿过来,还有柜里新毛毯的夹层子有个红色塑料袋,也拿过来。
哎呀呀,我自己端就行了,你咋给端来了,快上炕来歇会儿。朱三妈赶忙把媳妇儿让到炕上,褪下鞋袜把脚伸进了盆里,一股舒服的暖流瞬间蹿遍了她的全身。
妈,这礼薄本子上的钱,还有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这两万块钱,你都拿着,给庄家邻里的把账还了去。我知道前两年给公公看病,一直到入土,家里借了不少。
朱三和老妈都被这番话给怔住了,万千思绪涌上心来,他们没料到才过门的媳妇会这样豁达明事理,一心想着家里先还账。
孩子,你的心妈知道了,事情不能这么办,账咱们慢慢还,断然不能用了你从娘家拿过来的陪嫁。儿媳妇的懂事让年逾古稀的老人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发酸,不觉抹起眼泪来。她没有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等来的会是这样一个暖心的儿媳妇。
妈,这是我爸让给你的,不是啥陪嫁不陪嫁的,你就放心拿着。咱们村子连村子,你和三都是实诚人,我早都知道的。当然,我的情形你们也一清二楚,先前走了一家,因为我不生养的问题最后离了,倒不是我有多难缠,不好好过日子。
知道知道,我的娃,快别说这些叫人难受的话了。
妈,你让我说,说了心里就痛快了。一个女人,生不下个一男半女,这事放到谁家都过不去,我也不埋怨谁。所以当媒人悄悄跟我说,你们接受我不生养的事情,我就心里发了誓了,一定要好好过出个样子来,我前脚进了咱家门,后半辈子就是咱家人。这钱你就安稳拿着吧。
此时的朱三妈已经是泪如泉涌,她拉着儿媳妇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蹲在墙角的朱三,眼睛里也是含着满满两包眼泪,喉头发紧,恨不得一把将水芹揽进怀里。是的,这个通情达理惹人疼的女人叫水芹。
水芹的确不是乡亲们口中所说的那种这山望着那山高,不知福惜福闹离婚的女人。
由于母亲去世得早,她又是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不得不早早帮父亲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家里家外,田间地头,没有哪一样活儿是她拿不起的。在那个女孩子念书识字还不是很普遍的年代,水芹只念了一年半的村小,可她爱书,弟弟妹妹念过的书本她都好好收藏着,卷了的边角一个个抹平,开裂了的书脊用糨糊一页页粘好。做完家务休息的时候,她会将这些宝贝拿出来,在炕桌上念,用指头一笔一画地学着写,弟弟妹妹也会一遍遍教姐姐。所以水芹有着很不错的阅读能力,并不会被什么词或字磕绊住。
随着弟弟进入初中,可以隔三岔五从学校那间小小的阅览室借回图书,水芹的生活多了新的色彩。她最喜欢读的是爱情小说,但并不看当时正流行的琼瑶小说。她嫌那些情节太假了,离生活太远了,又动不动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看着没劲儿。她着迷的是《黑骏马》,白音宝力格对马儿的爱她能感受得到,她认为那跟她对自家牲口圈里的那匹屁股上有心形杂毛的白马是一样一样的,她喜欢跟白马待在一起,给它梳毛挠痒痒,或者靠在它柔软的肚子上看天;黄毛里拉的恶心她也能想象得到,那不就和村支书家的儿子呆霸王一个德行吗?见个女人就吹口哨,手上比画着下流的动作,舌头一伸一缩不如狗。还有索米娅对孩子的渴望和无条件爱护,她也确信自己能明白和体会,且不说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会如何如何爱护,单就眼前的弟弟和妹妹,她都恨不得时时揣在怀里。即便弟弟个头已经比她高出了多半头,她还是不舍得让他干半点重活;她也不让妹妹学做针线活,她认为那是没出息的表现。不到万不得已,她从不让弟弟妹妹插手家务活,只让他们好好念书学习,以后端个铁饭碗。
当妹妹红着眼拉她到草窑,抽泣着告诉姐姐,自己身子底下流了好多血,怕是得了啥不得了的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年长妹妹四岁,却还没有来过例假。发小燕子在三年前就说过,她和另外两个同村同岁的女孩子都已经来了。她当时想着可能每个人身体状况不一样罢了,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了,后面也就忘记了。可眼下妹妹都有了,水芹的心里有点慌张了,不会是自己有啥问题吧。安顿好妹妹,洗刷完碗筷和锅台,又烧好了两个炕,水芹拿着一捆麻叶往三奶奶家走去,她要赶紧去问问三奶奶,顺带让三奶奶替她捻点麻绳,弟弟妹妹冬天的棉鞋得着手做了。
三奶奶的回答令水芹感到安慰,三奶奶说有些人的“身上”就是来得迟,她娘家一个侄女儿二十岁上才来的。三奶奶他们这些老年人不把例假叫例假,而是极其隐晦地叫“身上”。水芹的心里踏实了,自己也才十六岁嘛,离二十岁还有好几年呢。
干家务,种地;喂牲口,做针线;当然,还有看小说。水芹的日子简单又忙碌,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没有不夸她的。这样的女孩子是很抢手的,有半大小子的人家会争先恐后早早请了媒人去说亲,生怕晚一步被人抢走了。水芹刚过了十七岁生日就有人提着四色的礼品上门来了,来的人是隔壁村王兽医家的大舅哥,他是来给自己的大外甥提亲的。
上了茶和瓜子碟后,水芹就回自己房里去了,留下父亲和媒人说着话。靠着炕墙坐着的水芹暗自琢磨着,哦,那就是兽医的大儿子小满,我在集市上见过几回,有一回去给白马买药,他刚好在他爸的药铺里,他爸喊他小满,还让他从药柜最高处的箱子里取了两袋小苏打,说是早晚拌料的时候用凉水化开,倒在草料上就行了。嗯,一定就是他了。眼睛小得像个蝌蚪,其他都还行吧。这样想着,水芹不觉自己乐起来了,进而又害羞起来,咦,真是不害臊,自己就这样想着乐着了。不行,我不能这么早就出嫁,最起码得等弟弟妹妹考上学,不然谁给做饭吃呢,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
水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不听父亲的那些宽慰和劝解,什么“你出嫁了,爸一样把日子经管好,一样能做好饭菜和针线。”她催促着父亲去药铺子里给人家回了话,就说人她看得上,但要再等个三四年,弟弟妹妹考上学才可以出嫁。一年考不上,还得复读,所以是三到四年,时间宽裕些。王兽医人也爽快,说就看上水芹这个娃娃了,说他一家子都瞅准了这个儿媳妇,三年五年都会等,就盼着水芹弟弟妹妹一把考上,那他们家也就能早一年办喜事啦。
事情就朝着王兽医的话上来了,翻过年中考,水芹弟弟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进了县里的师范学校,不光食宿全包,还每月有补助,一跃成了公家人。
过了两年,水芹妹妹也顺利上榜,考进了省城的税务学校,学起了会计专业。水芹家一下子端了两个铁饭碗,一时成了全大队十几个村的美谈和榜样。水芹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在做好了十几双单鞋棉鞋以后,便让父亲去给王家通气,可以商量事情了。
水芹的婚礼很隆重,在妹妹考上学那年的腊月嫁了过去。王家本来就日子宽裕,加上是大儿子的婚事,水芹在娘家的功劳又是人尽皆知的,所以王家给出的彩礼在十里八乡是最高的。当时正值寒假,水芹的弟弟妹妹也都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在学校用粮票兑换的大米,这稀罕物给水芹的父亲长足了面子。要知道那个时候,山沟沟里的人还没怎么见过大米,他们的饭食只有麦子谷子,荞麦高粱等。
水芹婚后的生活是甜蜜又温暖的。丈夫小满很贴心,活儿都是争着抢着干,生怕累着媳妇。公公婆婆也都十分疼爱这个勤快能干的儿媳,这让自小丧母的水芹很是感激,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就像那些爱情小说中幸运的女主角一样,遇到了最好的爱情。
这样的幸福持续了两年多,迟迟不见动静的婆婆首先沉不住气了,带了儿子儿媳去县上医院做了检查。“先天性子宫缺失”几个字将水芹两口子和婆婆彻底吓傻了。水芹无力地靠在医院的长木椅上,无助地狠狠咬着指甲,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婆婆也才恍然大悟,就说怎么从没见儿媳妇来过“身上”,只当是她干净,处理得不露痕迹。小满双手抱着头蹲在边上,一声不吭,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残酷的结果。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开始刮起来了。小满妈放出风去,说是自己的儿子那方面有问题,不是儿媳妇的事儿。她还和小满爸商量好了,等老二娶了媳妇生了娃,就过继一个给小满两口子。水芹感激涕零,心里念了千遍万遍的观音菩萨,他觉得自婆婆就是活生生的菩萨。
几年以后,小满的弟弟娶了同村的槐花,第二年八月十五一过,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全家欢喜。水芹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足足伺候了弟媳妇四十天,端吃端喝不说,还给小毛孩子做了好几套衣服,棉的,单的,夹袄,应有尽有。
毛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一口一个“大妈妈”地叫着,特别喜欢跟在水芹的屁股后面。
槐花似乎真不打算生老二了,有一次吃晚饭时直截了当地给婆婆说,妈,你也知道,生毛孩子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是不敢再怀老二了,一个孩子好好养就够了。
婆婆背地里安慰水芹,别听槐花瞎说,她现在说不要了,过不了两年就又想要了,女人家,没有哪个不爱娃娃的。
水芹苦笑着点头,可她分明已经觉察到,槐花不像以前那样对她了,也不太愿意让毛孩子到她屋里来了。她肯定是听说了那个关于过继不过继的话了,生了嫌隙了。
槐花到底是没再生二胎,还自作主张去县医院做了手术,断了一家人的念想。
婆婆公公,包括小满,对待水芹还是那样的好。他们越好,水芹的心里就越矛盾,难受。水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她不能这样自私,让小满一辈子都体会不到为人父的快乐,还要让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小满不行,小满有问题。”
离婚两个字,是水芹提出来的,她声泪俱下央求小满和公公婆婆,就让我们把婚离了吧,小满三十岁,还来得及的,再娶一个,给他生个娃,和和美美过日子。我这心里也就舒坦些了。又哭诉了公公婆婆的千好万好。总之一口咬定,这个婚是离定了。
水芹离开王家的时候,将自己辛苦攒下来的三千块钱偷偷装在了婆婆的枕套里,她知道婆婆细心,一定会发现的。留下点什么,她的心里也就多少好受些了。
回到娘家的水芹,把侄儿一手拉扯大,送进了弟弟和弟媳所在的县城上了幼儿园。她又回到了从小生活的小院,和父亲一起,种地喂牲口,做饭做布鞋,只是弟弟妹妹们如今早已不穿姐姐做的布鞋了,他们的孩子也不穿,他们都穿锃亮的皮鞋和各式各样好看洋气的运动鞋。水芹只给父亲和她自己做,一针针,一线线,日子也就打发过去了。
还是有上门说媒的来,尤其是离婚风盛行的这十来年,哪个村子还没几个离过婚的男人正等着再说一个,更别提那些还没结过一次婚的大小光棍儿们。水芹有言在先,挑开天窗说亮话,自己先天不足,不能生养孩子的。这就阻住了绝大部分想要联亲的人家,毕竟在农村,不能生养孩子,这是大事情。
水芹想着后半辈子就这样和老父亲一起过了,也挺好,没那么多糟心事,日子平平淡淡。不料想沟对面后村的朱三家派人说媒来了,还特别说了,朱三母子都接受水芹不能生养的事实,也就是图给朱三找个伴儿,保证绝不会另眼相待。水芹点头应着,说考虑一两日就传话过去。
对于朱三,她多少是知道些的,从没结过婚,四十来岁,大个子,看着还行。他爸好像前年没的,现在就和老妈相依为命。对了,有一个妹妹比他小十来岁,就嫁在同村。听村上人说,朱三家日子不宽裕。
我看还行,爸。日子不好,一家子劲儿往一处使,过不了两年就好起来了。
嗯,朱三父母我熟,都是老实庄户人家,听说有些欠账,想来也不要紧。
水芹在周末叫回了弟弟和妹妹,把这事情摊开说了,弟弟表示赞同,妹妹想到姐姐的种种不易,抹着眼泪也表示同意,并提议和哥哥一人给姐姐一个大红包,不让姐姐嫁过去受钱的罪。
水芹和朱三很快还清了七窟窿八眼睛的烂账,朱三病恹恹的老母亲似乎也重新焕发了生机,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朱三两口子把几亩庄稼打理得比谁家的都好,老太太就在家里搞搞卫生做做饭,还养了一大群鸡。朱三每个逢集日都会给摩托车后座上托一大筐子鸡蛋去卖掉,换回些日用品和副食,多余的钱就交给水芹存起来。
朱三妹妹两口子种着承包来的几十亩玉米,还养着一圈奶牛,所以两个孩子多数都是放在娘家的。水芹本来就爱孩子,有点好吃的都是紧着老人和两个孩子吃。白天,孩子跟着外婆在家里,吃过晚饭后,便不再要外婆了,一双坐在舅妈的腿面上,这个要听《武孙打虎》,那个要听《黛玉葬花》,好不热闹。夜里睡觉,一个依舅妈左边,一个偎舅妈右边,反倒把舅舅挤炕边上去了。
这天趁着中午休息,朱三妹妹来看老妈和孩子,并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她怀上三胎了,还是双胞胎,已经两个多月了。
哎呀,好好好,好好好。老妈一个劲直说好,又安顿女儿少干些重活,孩子就不要再往回接,安心放这里。
别惦记俩孩子,就把自己经管好。活儿忙不过来了就给我说,我俩过去帮忙弄。水芹拉着妹妹的手,眼里全是羡慕和祝福。
转眼足月,朱三妹妹生下了一对男孩,虽是瘦小些,却都是极健康的,所有指标都正常。一大家子高兴坏了。
由于两边老人都年事已高,伺候月子的重任便又落在了水芹肩上。水芹一天四五顿,变着花样给妹妹做好吃的。吃得好,奶水自然足,两个小家伙满月时已是虎头虎脑的样子,一逗就咯咯直笑。
当地有个风俗,女儿生了孩子第四十天,得回娘家一趟,传下来的叫法是“浪外婆家”。其实也就是让娘家人看看新生儿,一起高兴高兴。
朱三的妹妹和妹夫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回娘家来了,水芹早早蒸上了馒头炖好了鸡。孩子刚一放下,一家人的目光都被炕上的两个小小子牵了去。
你看这小鼻子小嘴儿,多乖巧,肉嘟嘟的。
快看这小肉胳膊,一截一截的,哈哈哈,跟个莲藕一样样的。
嫂子,你给两个孩子把大名儿取了吧,一个姓王,一个姓朱。妹夫的一句话瞬间让房里的空气静了下来。
取吧,嫂子,我们早都商量好了,我婆婆也一百个愿意。月子里没告诉你,就是想当着妈和我哥的面说的。妹妹抓过嫂子的手,一脸真诚地望着嫂子。
水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疼,是真的。她盯着妹妹妹夫的脸看了一会,似乎在寻求某种确定,又扭头看看婆婆和自家男人,没错,都是幸福和肯定的眼神。
王安然,朱安心。水芹瞅着一对宝贝,向天地宣告了他们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