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折扇素来受到旧时文人的喜爱,许多古装电视剧里的大员、太监、书生、公子哥们,乃至皇帝、皇太子们,都喜欢手拿一把折扇,招摇过市或装模作样地吟诗作对,手中的折扇时不时地打开或合上,既可当玩物,也可扇风取凉。实际上,折扇发展到今天,功能也无外乎这两种,一种是具有实用功能,当下俗称旅游扇,无论是扇骨,还是扇面,都制作简易,更谈不上什么做工,扇骨和扇面的材质也极普通,能扇风就行。另一种用来把玩的折扇,那就讲究多了,无论是工艺、还是造型,都是精益求精,手工打磨。材质也是选取最好的,除了小骨是竹子之外,大骨有的用象牙,有的镶宝玉。扇面的书画更是当世的顶级名家,价格也了得,从几百元、上千元乃至上万元的都有。
但文人间交往,相互赠送折扇,也不能全是用价值来衡量的,图得是一种雅玩。江苏著名诗人、原《扬子江诗刊》执行主编子川先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会买来扇骨,亲自书写扇面,做几把折扇赠送文友。十多年前在南京的一次笔会上,我在他房间闲聊、品茗,他手里就执有一把折扇。我虽然对折扇谈不上精通,但好东西也看过不少,一眼就看出他手里的折扇品质不凡,扇骨呈蜡黄色,头型、沿边、排口都很精细,就连扇肩,也是折扇制作中不太常用的“美人肩”,线条婉转而舒缓。扇面更是上等,一面是书法小行书,是他自己手书的自题诗,一面几笔淡墨山水,疏朗有致,清新脱俗。他看出我对他手中折扇有兴趣,便展开来跟我讲了几句,主要是说扇骨的来源,出自苏州的某某制扇名家。看我不太懂,干脆起身,从一个包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纸匣,打开,取出一把扇子,递到我手里,让我欣赏。这就是那位名家制作的扇骨。我假装内行地看看大骨、小骨和钉位,还看看排口的弧度是否对称,最后落实在扇面上,一面空白,一面书法小行楷,落款处正是子川,还钤有一枚朱文小印。我猛夸了几句——不是碍于面子,是这把扇子真的不错。子川先生看我不像是在敷衍他,便大方地把这把折扇送了我。苏州已故作家、原《苏州杂志》陶文瑜先生也送我一把折扇,那是我在主持一套“轻散文”系列图书时,去苏州向他组稿,在杂志社闲坐品茗时得到的,扇面就是他本人的书画作品,还送了我几期毛边的《苏州杂志》和几幅他创作的书画小品。常熟收藏家、诗人王晓明先生送过我一把折扇也很讲究,大骨上镶有墨竹。别小看这个点缀,一来是工艺上了档次,二来色彩有了层次。扇面是常熟文人书画家、诗人汪瑞章的书法和山水。书法录陆游的《冬夜炉边小饮》:“拥炉可使曲身直,饮酒能回槁面红。若使金丹真入手,飞腾亦在交谈中。”画是水墨,兼工带写,远山和老松相得益彰,意境幽远。连云港书画家江祥荣先生十几年前有一段时间做了大量的扇子(有人定制),因和他相住只隔一条马路,我经常去他的画室看他画画写字做扇子,我还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叫《小扇面大气象》,对他的扇子做了简约的品评,文中有这样的描写:
江祥荣的山水扇面,整体上讲,艺术层次相当高,画面中,山山水水的虚实相间,富有层次。我看过他一幅《清谷幽远》的扇面,青翠的山势起伏延绵,宁静幽深,有草亭立于半山腰上,亭前石阶蜿蜒,通连山脚;瀑布自山上飞流而下,沿溪涧汇入湖中。湖岸洲渚交错,岸边植树数株,红墨绿三色参差相依;溪的另一侧,也是丛林叠翠,可以想象,在古松修篁掩映下,傍山面湖,有书斋一楹,书斋里陈设简单,有桌有椅,有书有棋,当然也有画有琴。溪涧之上,有一架木桥,一老人作儒者打扮,手扶长杖,正从桥上经过,并向草亭遥望。而草亭一侧的平台上,另有三个老者,一个背身远眺,欣赏远山,两个相对而坐,穿绿衣者手持经书,正在朗读,另一红衣老者,应该是他的听众了,聚精而会神。四个人物,虽然只是造型,却神形各异。这幅作品中,画家以水域的空灵对比山峦的浓厚,肃穆宁静的画境,顿时增添了欢快活泼之感,给人以明快、清朗的审美感受。另一幅扇面曰《过秋红叶落新诗》,也是以意境取胜,构图饱满,笔墨润泽,点景与山川相映成趣,另有一番韵味。《白石溪边》,明洁秀润,气韵浓郁,立意高旷清淡,深邃隽永,展现出一派志存高远、淡泊恬静的情趣。《观瀑图》则构图雅致,疏密有致,重内涵,重气韵,讲意境,画面由近及远,上下呼应,虚实相间,很耐琢磨。
看出来,我那时候写文章,还是敢用形容词和大词的。不过他的山水扇面,确实没有当普通小品来画,虽尺幅小,却是当作巨制来营建的。而他装扇子的匣子,也很精美,一种是烫金的布面,一种是红木的材质。我曾问过他一把扇子的价格,他避而不谈,意思是你也不买,不必打价。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不菲的。承蒙他的厚爱,送了我一把带红木匣子的折扇。至今还是我收藏的数十把折扇中的精品。朋友郭嘉源先生是个玩扇大家,收藏折扇数百把,其中有不少名家名扇。他曾经在盐河边的闹市口开一家规模不小的书店,我在那里淘得不少心仪的好书。而他还是一个藏书家,家有数万册藏书,大套系的书和小人书、毛边书都是他的收藏强项。他也制扇,经常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他新制的折扇。他制折扇有其独特的优势,因为他的夫人就是著名的工笔画家,又一直从事美术教育,工笔的扇面非常受到文人雅士的追捧。所以他们联手制作的扇子,大都精巧可爱,秀雅别致。
折扇不仅受到广泛的喜欢,在文艺作品中也常有出现,除前边说到的古典电视连续剧之外,更是舞台剧中不可或缺的道具。著名的经典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梁祝二人均是手不离折扇,特别是“十八相送”一场,更是把折扇用到了化境。而到了“楼台会”时,因祝英台此时已不再女扮男妆,便不再有折扇作为道具。拿折扇来构造故事、推进情节发展的文学作品,也非常常见,典型的要数《围城》了,在描写方鸿渐和苏文纨小姐恋爱的关键时段,一把折扇适时出现:先是苏小姐的另一个追求者曹元朗的出现,他带来了一个红木夹板的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上面录了他本人的一首诗。在方鸿渐看来,这首诗当然和油头粉面的曹元朗一样恶俗了。诗中,用“孕妇的肚子”代指满月,用“逃妇”代指嫦娥,用“无声的呐喊”代指蛙鸣。每一句还加了不中不洋的注释。这种装模作样的诗当然不入方鸿渐的法眼了。紧接着,苏小姐见方鸿渐不待见曹诗人的诗,就自作聪明地拿出了一把精美的折扇。折扇上,是她另一个追求者王尔恺用紫墨水钢笔在飞金扇面上写的一首诗。曹元朗看后,连夸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方鸿渐接过一看,不屑地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又说:“王尔恺那样热衷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苏小姐让他不管字的好坏,看诗怎么样。王尔恺的落款更是误导了方鸿渐,再看一遍之后,以为“为文纨小姐录旧作”是录得王尔恺的旧作,就大放厥词地说:“这首诗是偷的,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小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弄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的事。”方鸿渐的话让苏小姐很没有面子,纵使旁边的唐小姐不断给他使眼色,他也没有理会,继续痛快地说完了,其结果是,“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了头。”而实际上,这首诗正是苏小姐自己的创作。“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不是录王尔恺的旧作,而是录苏小姐的旧作。苏小姐本想在方鸿渐和曹元朗面前摆显一番,反而遭到了方鸿渐的羞辱。后来的故事发展,因为写在折扇上的一首诗的误会,而更加的精彩了。
关于扇骨的制作,我也见过一次。十多年前,我在写《诗书人生俞平伯》一书时,曾多次到苏州的俞园采风,也到俞平伯小时候常去的山塘街观光,喜欢步行穿过苏州老城,看看古朴的小巷,曲折的流水,和一座座精巧的老桥,也会蓦然间有惊奇地发现,比如深藏在老街窄巷子里的传统手工制作,有绣花的,有制作毛笔的,有制作三弦的,有一次,就碰见了扇骨的制作。那天天气阴郁,潮湿而寒冷,我径直地赶路,从一座石桥的台阶下来,在要拐进另一条小巷时,发现两条巷子的连接处,有一个不起眼的门店,门边挂着几把扇骨和成扇(当招牌),驻足一看,一个中年师傅正在埋头干活,一看便知,他在制作扇骨——给小骨刮蔑。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看样子像是学徒抑或是帮工也未可知,也在认真打磨大骨,在他手边,是一摞已经打磨好的大骨。师傅看我探头探脑,便叫我进去,问我要点什么。我摇头说看看。便不再有人理我,任由我看了看。我看到工作间不大,十来个平方吧,通过后门能看到院子。工作间和院子可见之处,都堆放着一条条劈好的竹子,那就是扇料了。工作间贴墙的架子上,一层层码放着编好的小骨。桌子一边,更是摆着一样样工具。我少年时曾帮助爱好做木工的父亲打下手,略知一些工具的用处。而做扇子的工具和那些木工用具差不多,品种更多一些而已,各种刀、锉、钻、锥,还有毛刷等,很有点五花八门。靠门的小橱架上,有大、小扇骨的样品,也有成扇子。由于这是别人的工作室,我又不做这方面的买卖,看一眼可以,看久了人家会讨嫌的,便悄然离开了。后来在常熟,和诗人、收藏家王晓明聊起折扇的收藏。他说也没有什么稀奇和新鲜的,有钱就行。又说,目前文玩折扇的收藏有两种流派,一是以扇面为主,看是哪个大师的字,哪个大师的画;二是以扇骨为主,制作扇骨的工艺大师目前也不多,其制作的扇骨特别精细、讲究,也会受到许多藏家的追捧。当然,如果对扇骨和扇面都有追求的藏家,那就是非一般人莫办了。
说到折扇的历史,苏州文化名家王稼句所著《考工新记》里有一篇《折扇记》,详尽地考证了折扇的历史渊源及后来的发展进程和演革变化。在一些文献中,有人认为,折扇最早出现于南齐,因为《南齐书》里的《刘祥传》有一句“司徒褚渊入朝,以腰扇鄣日”,《南史》《建康实录》《通志》等均记载此事,文字表述差不多,认为“腰扇”即折扇。但是,这些书上都没有对“腰扇”的形制加以说明。直到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才有这样的解释:“腰扇,佩之于腰,今谓之折叠扇。”(卷一百三十五)自此以后,“腰扇”就成了折扇的“始祖”,年代被推至了公元五世纪。王稼句通过《通雅》卷三十四《器用戏具》考证说:“其实,胡三省是望文生义,‘腰扇’是卤簿的一种,并非折扇。”又说:“一千五百多年来,未见南朝甚至未见隋唐五代的折扇实物出土,也没有图像、文字等文献佐证。”实际上,折扇乃舶来品,原产地是日本和高丽(朝鲜),约在北宋前期,开始在中国上流社会流传。《宋史》的《日本国传》里就有记载,端拱元年(公元998 年),日本使者的礼单上有“蝙蝠扇二枚”。蝙蝠扇就是折扇,又叫撒扇、聚头扇、聚骨扇、折骨扇等等。北宋熙宁间,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记高丽扇说:“彼使人每至中国,或用折叠扇为私觌物。其扇用鸦青纸为之,上画本国豪贵,杂以妇人鞍马,或临水为金沙滩,暨莲荷、花木、水禽之类,点缀精巧。又以银泥为云气月色之状,极可爱。谓之倭扇。本出于倭国也。近岁尤秘惜,典客者盖稀得之。”此文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到了宣和五年(公元1123 年),徐兢出使高丽,他在所著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二十九里,更是细致地记载了三种折扇,一是手绘折扇,“金银涂饰,复绘其国山林、人马、女子之形,丽人不能之,云是日本所作。观其所饰衣物,信然”。二是杉扇,“以日本白杉木劈削如纸,贯以彩组,相比如羽,亦可招风”。三是白折扇,“编竹为骨,而裁藤纸鞔之,间用银铜钉饰,以竹数多者为贵,供给趋势之人,藏于怀袖之间,其用甚便”。对于高丽和日本折扇的崇尚,一直持续到南宋。邓椿在《画卷》卷十里说:“高丽松扇,如节板状,其土人云,非松也,乃水柳木之皮,故柔腻可爱。其纹酷似松柏,故谓之松扇。东坡谓高丽白松理直而疏,析以为肩,如蜀中织棕榈心,盖水柳也。又有用纸而琴光竹为柄,如市井中所制折叠扇者,但精致非中国可及,展之广尺三四,合之止两指许。所画多作仕女乘车、跨马、踏青、拾翠之状,又以金银屑饰地面,及作云汉、星月、人物,粗有形似,以其来远摩擦故也。其所染青绿奇甚,与中国不同,专以空青、海绿为之。近年所作,尤为精巧。”这么好的东西,售价又如何呢?据江少虞《事实类苑》卷六十记载的一件事看,非一般百姓置办得起的:“熙宁末,余游相国寺,见卖日本国扇者,琴漆柄,以鸦青纸厚如饼,揲为旋风扇。淡粉画平远山水,薄傅以五彩,近岸为寒芦衰蓼,鸥鹭伫立,景物如八九月间,舣小舟渔人,披蓑钓其上,天末隐隐有微云飞鸟之状,意思深远,笔势精妙,中国之善画者或不能也。索价绝高,余时苦贫,无以置之,每以为恨。其后再访都市,不复有矣。”从宋人的这些记载来看,高丽、日本的折扇,不仅制作精良、画艺高超,且价格昂贵,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但是中国人的工匠精神和模仿能力绝对高超,历经多年发展,中国的制肩技艺和扇文化发展已经是邻国所不能比拟了。
我在书房里读书写作,累了的时候,或思路受阻的时候,也会拿出几把扇子玩玩,想想这些扇子的来路,想想和赠送者的友情,身心自然也会得到放松和愉悦,甚至是一种莫大的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