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在心里的沙沟

2021-11-11 22:25王树贵
火花 2021年9期

王树贵

粉娣说,放暑假,她上海的姨娘要接她去玩几天,语气里满是得意与炫耀。我才不羡慕呢。上海算什么,暑假里,我要和爸爸妈妈坐帮船,去沙沟卖小猪。哗哗数着票子的爸爸,像个暴发户,有求必应,吃的穿的玩的,可劲儿买。上海,远得如日出之后的一层薄雾,毛乎乎地缩在东边,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整个青少年的记忆里,沙沟,才是我的天堂。

里下河洼地,交通不便,农民除了种地,主要副业是养猪。我的爸爸头脑活,擅长养猪。母猪一窝产下十几个小猪,他比照应我们还精心。三四个月后,小猪长到二三十斤,当苗猪出售。这种猪,买方还是农民,养肥了,杀猪卖肉,跟我爸爸的养猪事业是两回事。仔猪交易市场,我们王庄没有,镇上也没有,县城边上有,可离我们老远老远,感觉跟天边的上海一样。邻近的沙沟就是约定俗成里我们王庄人的闹市。

沙沟前面是不加限制的,它比县大,比市大,跟世界一样大,它容纳一切精彩,储蓄我对城市元素的所有向往。而今回想,那些精彩场景纷至沓来,争先恐后挤到笔端,从哪里说起呢?

供销社是所有乡村女性迷恋的地方,从豆蔻少女,到走得动的老妪。沙沟供销社是所有赶集女人必去的地方。花布一匹一匹,色彩鲜艳,摸上去柔柔的,贴心舒服。扯上六尺可做一件过年的罩衣,多余的边角,裁缝毛师娘还会盘上琵琶扣,两只琵琶对应着开合。再野的女孩子,扣上这样的琵琶扣子,都会渐渐敛了声音,轻了呼吸。女售货员量好尺寸,剪刀在布边压个不足一寸的小口,嘶啦一声,玩儿似的,买好的布就撕下了。此后裂帛这个词,每每读到,都要想起这一幕。

长大后,工作之余,我买来一台老式缝纫机,与明丽鲜亮的家居环境不协调,我喜欢捣腾,缝补衣物已无必要,缝补的是日益稀疏的记忆。尤其喜欢听手撕棉布的嘶啦声,利落,坚决,绝不拖泥带水。成年生活里,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许多芜杂问题的解决,我都从这布与布的决裂声中,寻找勇气和突破口。

供销社引以为奇的,还有头顶刷刷飞的票夹子,夹着钞票和单据。结账的台子应该是今天收银台的前身,高得明显,突兀在进门左手,重要性不可忽视。烫头发的女会计坐在玻璃围子里,肤色白,耳环亮,头发湿漉漉的,打了不少发乳。营业员将开好的票、顾客付的钱夹到一起,刷地飞到她面前,她轻巧取下,盖章留存根,找零,再刷一下,回单和零钱飞到刚才的营业员那儿了。由她到各个柜台,形成从点发散开去的各条射线。四乡八邻赶集的人,聚到供销社的时间差不离,夹子在头顶呼啸来去是常景。玻璃围子里的女会计,曾经是我最羡慕的人。

沙沟大得让我心慌。在家,妈妈是我最烦的人,可在沙沟街上,我攥着她的衣角,生怕走丢回不了家。沙沟的石板街,不是江南的青石板,而是黄麻条石。里下河地区,只有黑得冒油的土,稍微有些硬度的,就是河底生姜状的石头蛋,学名“地骨”,爸爸罱河泥时经常有,可这算不上石头。真正的石头,只在课本上见过。沙沟的石板街,让我猜测神秘的前尘往事:这些黄条麻石从哪里来?怎么来的?走过哪些车马?行过哪些人物?像庄稼一样生长在乡野的孩子,既无先生说古,更无书籍滋养,除了惊奇,依然是百思不解的迷惑。这些迷惑,有的至今还存着。

石板街上坑坑洼洼,两边商铺林立,农家生活所需应有尽有,馓子、桃酥,瓜秧、豆种,火叉、铁锹……烫头发的、做皮鞋的、卖唱片的、敲白铁皮的……几个月甚至半年赶一次集,爸妈把家用所需都要备齐。我不关心这些,就觉得麻团真甜,真香。沿街的店铺卖冰水,一个玻璃盒子里,一半黄色,一半橙色,上下喷涌,循环往复,玻璃上贴着红字:冰水,一角一杯。盯着翻腾不息的冰水,一不留神,麻团吃噎着了,那杯冰水妈妈不买不行。果真琼浆玉露啊,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喝的水。因为这杯水,什么时候想起,沙沟都是甜的。

爸爸非常宠孩子。妈妈的爱有些不一样。一条烟火尘俗的街,多少诱惑等着我啊:想捏个糖人,想买本小人书,想吃根紫甘蔗,想要件花衣裳……什么都想。看见爸爸无原则应承,妈妈看起来很生气,凶爸爸:“你就喘吧!”上次逢集,爸爸要给妈妈买新上市的乔其纱做短袖,妈妈也是这么凶他的,爸爸忘了。日头下,爸爸晒得黑黑的脸,一笑露一口白牙,耳朵上的小肉钉欢快地跳。妈妈的责备一点作用没有。我们在沙沟的石板街上淘到的欢乐如粒粒珍珠,闪亮了我的成长岁月。

第一件滑雪衫在沙沟买的。那年我十岁,也是和爸爸妈妈去卖猪,猪卖完了,数着沾猪粪的钞票,爸爸豪气地问我想要啥,我指着街边店里的红色卡腰滑雪衫,就要那个。价钱应该很贵,妈妈肉疼,爸爸笑眯眯付了钱,安抚妈妈,只要菩萨保佑,小猪平平安安的,多大事啊。在爸爸那里,什么都可以通过小猪解决。跟疼我们相比,爸爸当然更疼猪一些。出过多少窝猪,哪只小猪什么脾性,爸爸都知道。

我的第一双牛皮鞋、第一块手表、第一只手提皮箱……都在沙沟买的。我们家的猪,养得好的时候多,得益爸爸的精心。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家的猪圈顶干净。母猪的猪食,爸爸亲自拌煮。猪圈内,冬天炭火取暖,夏天纱帐防蚊。母猪临产,爸爸日夜宿在猪圈,亲自给小猪接生。体质弱一些的小猪,生下来呼吸困难,爸爸顾不得擦一擦,给它做人工呼吸。爸爸眼里,猪是我们家的聚宝盆,儿女学费、田里化肥农药、四季人情往来,全指望它们呢。妈妈尽力做好助手,随时听命爸爸。爸爸要给小猪接生,妈妈煮剪刀消毒。爸爸剪脐带,妈妈接胞衣。爸爸给小猪人工呼吸,小猪缓过劲来,妈妈揣进围裙贴着肚子焐。我幼时觉得爸爸妈妈这样子给人的感觉好温暖好安稳。

我们家的小猪,个个油光水滑惹人爱。爸爸很骄傲,对小猪能卖好价钱,从来都是信心满满。这方面,妈妈从不怀疑,甚至有些崇拜他。小猪卖了好价钱后,允许他像个阔老板,稍稍放纵一下。

猪市在沙沟的哪个方向,我真记不清。帮船夜里走,每次都在黎明前靠岸。帮船靠岸,爸爸帮船老大蹿出跳板。正值壮年的父母,齐心协力,把装小猪的藤条筐火急火燎地抬上岸。不是一筐,是三五筐,每筐两三只小猪。交易市场没有围墙,散落的,又是约定俗成的,灯影幢幢,一堆人喧嚣嘈杂,往日吃了睡睡了吃安逸得不得了的猪们,起大早,赶远路,又紧张又烦躁,声嘶力竭地叫,猪屎猪尿一齐蒸腾,渲染出一片忙碌兴奋的赶集氛围。

猪市是早集,一个时间一个价,爸爸对行情了如指掌。他指挥我们看护归拢到一起的猪,看管大人热得脱下的衣裳,还有购物的竹篮、打油的壶、买饲料的蛇皮口袋等等。他操一根竹杠,穿过猪筐上口的编织眼,和妈妈一人一头,屁股一抬,猫了腰直奔离水边三五十米的猪市。我们家的猪筐一落地,就围上来不少人,有买家,有开行的。开行的,类似今天的中介,每成交一头猪,他们都要收取一定的费用。爸爸和他们相熟,忙里偷闲开玩笑,声清气朗。筐里的小猪卖完,爸爸妈妈返回再抬。一栏小猪全部售完,爸爸胸口的口袋鼓鼓的。这时候,沙沟的石板街才醒,闻了半天的猪骚味,爸爸要带我们去街上犒劳犒劳肚子。

沙沟河里的木排哪里来,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却一直未知道的。木排应该顺着宽广的水域,从上游往下游随波逐浪,排上有生猛的汉子唱情歌,岸边有多情的女人浣衣裳,多浪漫的旅行。沙沟的河里,不见木排怎么来,它就在那里了,想想都遗憾。放排的汉子呢?遁地隐形了?那些木排整齐、安静地泊在水边,一棵棵又粗又圆,爸爸告诉我,有杉木,更多的是美国花皮松,打家具好得很。

有时帮船的停靠点被别的船只占了,帮船主会让我们从木排上走上岸。粗圆的木头,绞合在一起,那么多人从它身上经过,除了一点轻微的上下浮沉,几近平地。生活在水乡的我们,见惯了水和船,看见木排,还是新奇。天天沤在水里,不会坏?谁若买了这么大个家伙,怎么搬弄回家?真替买的人发愁。

我的爸爸老早就雄心勃勃要买木排,替儿子打家具,好娶儿媳妇。一直以为爸爸活得很潇洒,其实他和天下的农民一个样。静候帮船返程的间隙,爸爸会从耳朵边上取根烟,递给木排老大,问问他木排的产地、市价。卖小猪攒的钱差不多了,爸爸真买了五棵花皮松,木排行的主家用“油葫芦”把松木从水里吊到爸爸的水泥船上,爸爸就这么运回了家。找来油锯工,开成片板,一块砖隔着一块板,透风,从我十一岁一直到我二十岁,沙沟河里的木排就这样搁在我们家的闲屋里,也一并风干在我的记忆里。

爸爸的观念其实很传统。他自立门户早,吃的苦比同龄人多,总想尽可能为自己的儿子多些庇护。二十岁那年,我参加工作了,在老家的联办初中做老师,公办的。可这在爸爸眼里一点不稀奇,我还是那个一不如意就用哭来达到目的犟丫头——江山都是哭来的“女刘备”,迟早要嫁出去。他屋里没打算留我。

我在老家的这所戴帽子初中一共教了三年书,那是怎样一段时光呢?我常常找不到准确的语句来描述。

说冷清寂寞,那是自然。十来个老师,二三百个学生,同事大都是我上师范前的老师,不少还是民办、代课身份,养家糊口第一位。刚工作的我拿的工资是他们双倍,自己都歉疚,行为处事低得不能再低。除了隔天来一次的邮递员,没有书籍,更没有网络,心里常常很空。

可也不急,也不难熬。前途,在我来说是个虚泛的概念,没有多么明确的生活目的。只是看到同来的年轻人,通过种种途径,纷纷离开这里之后,有一些失落和彷徨。我对爸爸说:“找舅舅给我打个书桌。我要读书。”

爸爸越来越像农民,舍不得他从沙沟拖回的花皮松,这些木板,他有计划,怎么可以轻易挪作它用。读书不是读好了嘛,都成公家人了,一月几百块,还读什么书?

再催他,我咬着嘴唇,都快绷不住哭了,爸爸终于决定,请在上海做过木工的舅舅,来给我打只新式的书桌。用他从沙沟运回的花皮松,只用两张板。

书桌做成了,合心合意,有学校里的办公桌宽,抽屉多,带弧度,乡村人家不见这样的桌子,够新潮的。爸爸说不上漆,以后我出嫁了,这桌子还可以重新上漆,新崭崭放到弟弟的婚房。那是爸爸想得美,这张奇异的桌子,哪个婚房放得下。

我在这张书桌上翻着自学考试的书,偶尔也写写寂寥、无助的心思。从1993年到1996年,大把大把的时光在这张桌子边流逝。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一水之隔的沙沟,也有一张书桌,沙沟中学也有一位老师的作家梦已经起航。我常常揣度:若是当年得到前辈引领,或者同路激励,我的文学之路、人生之路多少会再有些改变吧,应该少些探路的莽撞、茫然,多些坚持的自觉和从文的信心。

我与沙沟,隔着一片茫无涯际的水域。其实是有边有岸的,只是目之所及,一派苍茫,不由人不心慌。其实,见与不见,岸都在那里。

为生活奔忙的脚步总是停不下,我的沙沟几乎被岁月的风尘掩埋,某一天,熟悉的穰草味将其唤醒。写下这些文字,致我逝去的里下河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