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奇:笔收人间哭与笑

2021-11-11 22:25杨占平
火花 2021年9期

杨占平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传统非常丰厚的山西,一大批当时年龄四十岁左右的作家,以突出的创作成绩在全国文坛打出一片天地,被称为“晋军崛起”。这批作家中,周宗奇是骨干之一。他们这些“晋军”作家,深刻理解黄河文化的底蕴,对黄土高原的风土人情、对普通民众的生存现状有着真切的体验,并且长期在基层工作,知识储备和生活经验具有相当的优势;同时,他们继承了山西老作家的优秀创作传统,又能够感应时代脉搏,寻找到了更加适合自己也更加适合时代的创作道路。

周宗奇能够在文学创作上有所建树,与他的出身家世不无关系。1943年农历五月,周宗奇出生于古都西安一个亦官亦商的家庭,家中藏书很多,让他从小就在书香中浸泡。母亲读过女私塾,博闻强记,讲故事的语言极为丰富生动,对周宗奇一生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五十年代初期,由于家庭变故,八岁的周宗奇随家人离开古都西安,回到老家——山西省临猗县耽子镇周家窑村,进入本村小学读书。从繁华文化古都的阳光少年,一下变为偏僻乡间的失父孤儿,刚刚懂事的周宗奇幼小心灵很受打击,但他发誓要勤奋读书改变命运。

功夫不负苦心人。十四岁时,周宗奇以优异成绩考入全省闻名的临晋中学。他天性好学,各科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课外阅读丰富,尤以善做文而崭露头角。升入县城临猗中学读高中,延续优等生荣誉,作文更是“笑傲江湖”,高考报志愿时,第一志愿只报北京大学中文系。

一直保持优等生地位,一路做着“北大梦”,一心只想当作家,周宗奇参加高考门门科目顺遂,志在必得,已然开始憧憬起北大的校园生活,未名湖、图书馆、名教授……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政治氛围非常浓厚,全国重点大学只招收根正苗红的学生,而家庭成份不好,或直系亲属和主要社会关系中有历史问题、海外关系的考生,一律不录取。于是,“出身不好”的周宗奇,就只好望北大而兴叹了。好在天不绝他,鉴于考试成绩突出,便以“可教育好子女”的试验品身份,被录取到山西大学政治系。

周宗奇别无选择,只能去不想去却不得不去的学校。他除了上课,便一头扎在学校图书馆,阅读各类书籍。知识对他受挫的心灵真是一种慰藉。可是,好景不长,刚满一年,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在全国展开,周宗奇跟同学们奉命下去当“四清”工作队队员,前后两年多,把大量求知问道的时间用在搞运动上。没等他们回学校,“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从此再未能走进大学课堂。学业荒废,成为他的终身痛心事、遗憾事。

“文化大革命”让那些根红苗正的大学生过了一把造反有理的瘾,而像周宗奇这些“黑五类”子女,只能随波逐流,在夹缝中讨生活。到了1968年,中央一声令下,所有大学生都要接受“解放军再教育”。周宗奇跟同学们被送到天津市郊区军粮城,一边种稻子,一边搞军训。

一年多后,大学生分配工作。二十六岁的周宗奇被派到霍县矿务局辛置煤矿就业。从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变成下井采煤工,满腔热情、宏大理想、美好工作,都成为泡影。然而,他的作家梦还在,业余时间找各种书籍阅读,跟矿上和霍县当地的文友互动密切。也就在此时,他正式开始写小说,一口气写出二十多篇。不久,小说《明天》在《山西日报》发表,让他看到了人生新希望,勇气大增,写作热情更加高涨,每年都有新作品在省级报刊发表。

1974年,周宗奇的小说创作上了一个台阶,短篇小说《第一个师傅》在《光明日报》发表,中篇小说《一把火》在《解放军文艺》发表,而后者还被翻译成英、法文介绍至域外。这些成果对于一个煤矿基层写作者而言,实在是极大的鼓励,也给他的命运带来重大转机。

周宗奇在小说创作上崭露头角,让当时主政山西文学界的马烽、西戎、胡正等作家特别赏识,他的基本条件很符合到文学界工作:大学文科生、基层经验厚实、年富力强、为人正派、有创作前途。于是,1975年春天,当时的山西省文艺工作室(后来恢复为省文联、省作家协会)调他到刚刚成立的《汾水》编辑部当小说编辑。这年周宗奇三十二岁,得到这个消息,让他兴奋无比,真正体会到靠自己努力换来命运转机的幸福,由此,也让他的人生道路迈进新阶段。

周宗奇从煤矿一步跨入山西省的文学大本营,真是天上人间。工作和生活环境发生了极大改变,从被别人审稿变成审别人稿,身边的同事既有像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等老一辈作家,也有段杏绵、郁波、李国涛等学养厚重的中年编辑,还有陆续调来的青年作家、评论家蔡润田、李锐、张石山等。这让周宗奇既有动力,也有压力,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做好编辑本业,更要不断写出好作品。

从1975年到1981年六年时间里,周宗奇从一名缺少经验的年轻编辑,成长为眼光灵敏、判断准确、流程熟悉的文学编辑,经他手发现了一批有潜力的业余作者,发表了不少社会反响强烈的优秀作品。那时候的《汾水》杂志,是许多文学爱好者心中的圣地,每期发行十几万份,每天都有上百件来稿。周宗奇兢兢业业看稿,认认真真给作者回信,是个很称职的文学编辑。因为他明白:基层写作相当艰难,一封诚恳、热情、细致的信件,往往就可能挽救一个文学生命。他从下面走来,于此感同身受。

在完成繁重的编辑工作之余,周宗奇努力写作,还是以小说为主,发表了十几篇,有的被转载,有的获奖。应当说,这个阶段是周宗奇文学创作第一个丰收期。究其原因,首先是他来自基层,生活经验丰富,素材很多,感觉有许多要写的东西;而且,他已经走过初学写作的道路,逐步进入成熟期,如何选择素材,怎样确定主题思想,采取什么写作手法,使用语言文字等等,都有了自己的风格;其次,那个时期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动的阶段,人们的思想观念不断转变,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

1982年,省作协根据文学发展的繁荣局面,把《汾水》杂志改名为《山西文学》;同时,老作家、老编辑从编辑岗位退出,由李国涛和周宗奇担任双主编,一年后,李国涛因年事已高不再当主编,由周宗奇继任主编。从过去的责任编辑变为刊物的负责人,对周宗奇来说,也是一个转变,他没有辜负领导和作者、读者的期望,尽职尽责,延续了刊物的风格,既发现和培养出一批中青年作者,又发表了大量优秀作品,在当时全国省级文学刊物中处于领先地位。

编辑出版一本文学月刊,工作量是很大的,但周宗奇明白,自己是一个作家,决不能放弃写作,于是,在理顺编辑部工作基础上,他继续勤奋写作,发表一大批小说和纪实文学。1984年进入不惑之年,他的创作也从中短篇小说上升到长篇小说,出版了《风尘烈女》。这部作品以民国时期名噪一时的蔡锷将军与小凤仙的“松凤缘”传说为依据创作,艺术地再现了那段名人与艺妓的美好故事。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文学界“晋军崛起”称号的出现,山西文学创作在全国影响深远,省作协领导采取措施,让一批正当年的青年作家从编辑岗位解脱出来,集中精力写作。这样,像周宗奇、成一、韩石山等,都从编辑部转到山西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做了十几年文学编辑的周宗奇,不用再操心编辑部事务,不用再担负培养人才的责任,全心全意投入创作。他也没有懈怠,用大量作品证明自己做专业作家是称职的。五年时间,他发表数量可观的纪实文学、小说、文艺评论和影视剧本。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知天命的周宗奇,把写作的方向从小说转向纪实为主,心态越来越平和,对人生、对世事有了自己独特的认识,要把后半生走得光彩,走得有骨气,走得有特点。他创作出数百万字的作品,而做的最主要也是最有价值的一件事,是要用纪实文学样式,撰写一部10卷250万言的《中国文字狱》,把中国从古到今的三千年文祸史,用文学语言写出来。这是一件填写中国文史空白的庞大工程。经过几年的辛苦,到1994年,他先行推出三卷本的《清代文字狱》80万字;随后,完成长篇文论《中国文字狱漫谈》,阐述了自己关于中国文字狱的观点。

社会跨进新世纪,周宗奇也从2003年进入花甲老年人行列。不过,他的身体年龄和写作年龄却没有老年人特征,能吃饭,能运动,能睡觉,心胸开阔,待人真诚,跟四五十岁中年人相比也不输;创作上更是精力充沛,选定题材就到处实地采访,掌握大量第一手资料才动笔,写起来坚持每天好几千字。所写题材不断扩大,主要以纪实文学为主,兼写影视剧本,散文随笔也经常见诸报刊,字数超越前几十年总和。

这期间,他除了继续写作《清以前历代文字狱》之外,还出版有纪实文学《荣辱之间》《父子人生》《南风索引》《三个红色殉道者》《守望潞盐》《商鞅量》《绿色突围纪略》《紫金山下》《王实味之妻——刘莹的非凡人生》等十几部;还有多种影视剧创作,主要有:完成30集电视剧本《洪武天怒》分集提纲和前10集剧本初稿;完成24集木偶电视剧本《新编24孝》分集提纲和前5集剧本初稿;完成40集电视剧本《君臣父子兄弟》分集提纲;与张石山合作完成40集电视剧本《大明银城》分集提纲;与姚宝瑄合作完成40集电视剧本《皇城相府》文稿等。这些影视剧本的创作,运用周宗奇大量的知识积累和生活积累,都有自己的艺术追求,表达了一个作家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偶尔为之的散文、随笔、书评,在周宗奇创作中不占主要地位,却非常能体现他的人生态度和文学理念,这些文章后来结集为《学洒脱斋夜话》出版。此外,还主编了好几套大型文化丛书,包括:《中国与山西》《马烽研究丛书》《河东文化丛书》等。

从2010年开始,周宗奇用四度春秋,精心为思想家、书法家、文学家林鹏先生写作了长篇传记《大聱林鹏》。成书后,由张颔先生题书名并作序,首先以“内部图书”形式分送友人和读者,征求意见之后又作修改,最后由台湾秀威出版社以《一个革命者的反思:大聱林鹏》正式出版。

完成《大聱林鹏》后,周宗奇马不停蹄,加入到中国作协组织的“中国百位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之中,撰写《忧乐天下——范仲淹传》。为避免写成“资料开会”的平庸,他努力追寻传主一生踪迹,亲历九省二十九地,进行实地采访,力求穿越千古时空与传主进行心灵对话,捕捉独特感受和石火灵感。在此基础上,他一气呵成30万言,顺利通过专家组审查,于2015年秋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

如今,已经快八十岁的周宗奇,功成名就,家庭和睦,儿孙满堂,身心健康,按说也该休息下来,享受天伦之乐;但他仍然没有同龄人的老态,没有减少阅读量,更没有停下文学创作的步子。从2014年后半年以来,又启动了一项宏大文学功程,计划用5年左右时间,完成约百万字的长篇历史纪实作品《秦淮遗恨》。面对新的课题,周宗奇一如继往,重视自己的创作感受和经验,即:传记文学是行走的文学。写作过程由三分案头七分田野组成,没有对传主面对面的实地采访,所成文字作品肯定是无特色的,绝非真传记。作者追踪采访得愈广泛、深入、扎实,从传主处所获灵感、信息与激情愈多,足可盘活全部案头资料,得出一个与众不同之“写作眼”。于是,他又开始了自掏腰包的、艰难孤独的采访旅行。

总结周宗奇走过的七十多年人生与文学道路,可以说,他是个富有文学天赋与激情的作家,是个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男子汉,是个有担当、负责任的儿子、丈夫、父亲、爷爷和血性朋友,也是个喜欢游走四方、浪迹天涯的揣梦行者。是的,“笔收人间哭与笑,写作聚散两字经”。他用一支笔和一颗心,真正书写着自己不必后悔的人生与文学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