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写尽平生愿*
——论汪藕裳的弹词小说《子虚记》

2021-11-11 22:13鲍震培
文学与文化 2021年2期

鲍震培

内容提要:《子虚记》是清代同治光绪年间盱眙女作家汪藕裳所著的长篇弹词小说。作品借助英雄风云传奇和儿女婚姻情感两条脉络,塑造了闺秀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形象和摇曳多姿的女性人物,尤以女扮男装的裴云(赵湘仙)的叛逆形象最为突出,体现了古代女性叙事文学的长足进步。

《子虚记》是清代女作家汪藕裳创作的长篇弹词小说,中华书局于2014 年出版了其点校本,使这部尘封多年的作品“遗珠拂尘惊俗眼”,相应研究也有渐热的趋势。对这部弹词小说所传达的进步思想和文学价值,学人周良、李灵年、王泽强等给予了较高评价。《子虚记》全书共六十四卷,两百多万字,几乎全以韵文写成,篇幅超过“弹词三大”(《天雨花》《再生缘》《笔生花》),仅次于《榴花梦》。因篇幅之巨,少有人卒读完毕并予以专论。今撰文发一孔之见,以期推动《子虚记》的研究。

一 “知音赏”和“平生愿”的写作意图

汪藕裳(1832—1903),名蕖,号“都梁女史”。按,都梁即盱眙。其祖父是江淮名宦汪孟棠,其父汪根敬在河南任知县、知府十多年。汪藕裳自幼跟随父亲在府衙中读书,打下深厚的文化功底。“在父亲教导下,博览群书,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被乡里亲友誉为咏絮才女。”她于1861 年至1863 年(咸丰年间)创作了弹词《群英传》,1864 年至1883 年(同治、光绪时期)又创作了弹词《子虚记》。

弹词小说是清代女作家所擅长的叙事文学形式,其写作动机主要是“在知识女性中寻觅知音,让弹词小说成为传送理想的媒介”。汪藕裳在书中频频点明“闺阁知音赏”的写作意图:“作书自笑诚何意,无非是,欲向闺门觅赏音。”“只图闺阁知音赏,窗下生涯笔底忙。”可见清代弹词女作家的“写作具有分享性,这时写作不再是不敢示人的孤芳自赏,而成为寻觅知音或知音共赏、相互砥砺的同心结,不但自娱而且娱人”。即诉诸笔墨张扬自我的心态,通过作品讲述更多女性自己的故事,因此带有阅读社群的普遍性。

在汪藕裳写作《子虚记》之前,弹词小说中女扮男装题材已成套路,如《再生缘》《笔生花》《金鱼缘》《榴花梦》等,她应是阅览犹多,因此以崭新的创意为之:“遍览弹词男扮者,此书不欲与相同。笔端写尽平生愿,排遣惟凭翰墨中”。这段自述除申明与众不同的创意外,也表白了更深层次的写作意图,即“写尽平生愿”,立志要以此书倾诉她一生的理想追求。那么她的“平生愿”是什么?堂兄汪祖绶的序中说:“其名为‘子虚’者,则驰骋于风云月露之中,寄兴于儿女英雄之列。兹则前半部属意在英雄,后半部属意在儿女。”作品表现了“英雄风云传奇”和“儿女婚姻情感”两大主题。

汪藕裳生活的时代,正值咸丰到光绪年间,列强入侵,内忧外患,作者所在的皖、苏南地区,经历了太平天国两次攻占城池。汪家被烧毁,丈夫早亡,自己守寡,生活颠沛流离。汪藕裳对连年战争带给人民的灾难有着清醒的认识,对国族走向何方有着深深的焦虑。弹词中的“马牛羊”党及庄顺之流无一不是巧取豪夺、欺压民众、不择手段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理应遭到人民唾弃的丑类。以文家父子、尚德、裴云等为代表的忠臣良将关心民生疾苦,秉公持正,是正义之师、国家之栋梁。从小接受纲常伦理儒家传统的汪藕裳,怀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意识,她既塑造了剿灭群奸、保家卫国的英雄群像,也塑造了在政见不同和家庭亲情之间挣扎的复杂人物形象。

二 寄托闺秀理想的男性人物形象

汪藕裳出身于世代簪缨之家,祖父和父亲都是江淮名宦,从小饱读诗书,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书生意气,虽身为女流,不能科举入仕,但并不妨碍她在文学中尽情施展政治抱负和见识才干。故事发生的背景假托在明代孝宗(弘治)朝,以江南官宦人家文府为主线,裴府为副线,涉及二十多个家族和一百多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展开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

在汪藕裳的生花妙笔下,寄托闺秀完美理想的男性人物形象横空出世。与一般女作家擅长以女主人公为第一主角不同,汪藕裳所创作的弹词小说,第一主角都是男主人公。如《群英传》中的曹英,《子虚记》中的文玉粦等。文玉粦是文绍的二公子,“生来颖悟聪明性,《礼》《易》《春秋》早读完”。父亲又教他习学剑法,于是文武全擅,兵书尽熟。当君王被叛军围困金陵时,大小官员无人救驾,是他挺身而出,以一介文官执掌帅印,智勇双全,身先士卒,披胄血战,大获全胜,可以说是时势造英雄,成就了国家栋梁之才,因此被君王所器重,为正直的大臣们所拥护。

文玉粦除了智商高以外还具有很高的情商,为人谦和诚实,心胸宽阔。降将曹胜为刘雄旧部,为义气而刺杀玉粦未遂,玉粦明明认出是他,却不当众揭穿,曹胜遂受感动而日后协助玉粦。二战刘雄时,用信任感化勇国将军尚德起义,因此大获全胜,两人遂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文元帅本是铁血男儿却又侠骨柔肠,关爱他人胜过自己。如在被人矫诏陷害回京辩屈的路上,听到野外妇女哭声,别人劝阻他现在自顾不暇不要多事,他依然下山询问,因此搭救了梁永的弃妻梅彩霞,并日后让他们夫妻相认破镜重圆。文玉粦对人掏心掏肺,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尚德评价他“热心一片谁能及,忠孝双全义且仁”,堪称道德楷模。在小说结局处,文玉粦终于封侯拜相位列三台,“大丞相永平公文玉粦乃青年科甲,文武全才,恢复山河,位居将相,真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无人可及。自执政以来,上不刚君,下不虐民,人无谤语,君不生疑,普天同庆,万国来朝”。

但是,“作者并不是按照封建伦理道德规范而将故事的主人公塑造成一个忠君爱民的榜样,而是以一个出身于官僚地主家庭中的知识妇女对男性的审美理想来描摹的一个有血有肉的文学形象”。尤其是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文玉粦对所有美貌女性予以博爱,以至给人留下“多情”的错觉。他承认他是多情,但非是“好色”,其妻陶浣香问其缘故,他解释说:“多情若只寻花柳,此便是,好色之徒不足谈。吾只愿,天下之人皆得所,免却他飘零无主始心安,此方是我平生愿,那管人间女共男?”他一生扶危济困,总是雪中送炭,情感细腻,为“贰臣”梁永求情,为女扮男装的裴云的身份担忧,帮助裴云了却心愿,认朱纤纤、韩藕香为义妹,解救俞妻郑素瑶、梁妻梅彩霞,收留沈集,帮助穷书生沈凤池等。他是所有夫妻不和的调解人、家庭纠纷的裁判员,他潜身姊妹行,与她们共同排遣嬉戏,为她们排忧解难,是文家花园里女性们的“解语花”。这样的“平生愿”可说是作者理想中的男性对待女性或超越性别的平等态度。

试以文玉粦与郑素瑶的感情为例。郑素瑶是地方官员俞英之妻,因美貌被刘雄掳去,但矢志不渝。被文玉粦解救之后,她爱上文玉粦。一次偶遇,素瑶掷与鸳鸯帕,玉粦拒绝要走时,素瑶晕厥,玉粦不忍遽然离开,唤醒后,素瑶诉说相思,并以死相逼,玉粦只好和她相约来世再结姻缘。

朱纤纤是某王府之女,在拜见义父文绍之时,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义兄文玉粦,弹词中她称玉粦为“二哥”。父母哪知女儿的心思,托“二哥”作媒把她嫁与裴云。女扮男装的裴云不与之同床,她多次向“二哥”诉说满腔幽怨。在裴云行迹败露后,她曾立志不再嫁。后来“二哥”亲到裴府劝她“再续良缘”。她怀有一线希望回到文府,才知“二哥”所说的“良缘”是沈家,顿时失望。她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单独与“二哥”长谈,但终不能遂其心愿,怀着“恨嫁”之心踏入沈家门。

从这些典型故事中,可看到文玉粦对女性的体贴爱怜赢得了女性的属意芳心,但是也造成了女性的感情痛苦和悲剧,双方在感情的付出上始终处于不对等的地位,这充分说明了在封建男权社会中女性情感片面依赖于男性方面的施予是毫无益处的。周良、朱禧所著《弹词目录汇抄·弹词经眼录》认为整个作品的构思受到《红楼梦》的影响,文绍的“假道学”似贾政,男主人公文玉粦泛爱所有女性也受到众多女性喜爱,则与贾宝玉有些相像。魏淑赟则认为文玉粦是一位不以私情为意的“妇女之友”,“他的行为突破男女之情,将男女之间的交往放在成全对方的层面上。这不能不说是男女平等体现在家庭之外的一个典型例子”。

三 摇曳多姿的女性形象

和许多弹词小说一样,《子虚记》描绘了女英雄们在战场上的飒爽英姿,写她们在南征北战中尽情施展女子的文韬武略,建功立业。在奸臣当道、国家危亡之际,河间太守之女霍苹香、左游击之女左继芬、萧天瑞之女萧蕴仙、文绍之女文芳姿、乔松之姐妹乔慧芝和乔慧容、杨蕙林之妹杨珍珍、梁永之表妹梁玉映等,在平阳公主带领下加入娘子军,众多巾帼英雄建立功勋,与男人们一样获得皇封的爵禄。

萧蕴仙是众多女英雄中的佼佼者。其父是正义凛然的大将军,却被奸臣毒杀。英王窥其美貌,乘人之危,欲逼她入宫,她坚决拒绝了英王的求亲。后来参加了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在一次敌我力量悬殊的遭遇战中,她单人匹马杀出重围,求取外援。“孤身闯出万军中,竟不亚常山赵子龙。”可见玉粦对她评价甚高,她后来嫁给了文玉粦,也算是一对患难与共的英雄夫妻。

《子虚记》中的女性,大多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闺秀名媛,郑素瑶是女塾师,杨珍珍为女中书。卷四十七文家花园元宵节猜灯谜时,乔夫人、沈瑶娟、郑素瑶、陶浣香、张锦瑟、韩云娥、钱碧箫、梅彩霞、韩藕香、文芳姿、郑紫烟、朱纤纤、梁玉映、乔慧芝、裘赛花等很多女眷,参加制谜和猜谜活动,表现得聪明绝异。乔公连连说:“为什么聪明都付女孩家?真敏捷,好才华,多少须眉不及他。”玉粦也赞叹:“倒教做,山川秀气在婵娟。他们若是为男子,怕不接连玉筍班?”这样的话与清代男性文人的女性崇拜思潮联系起来看,非常具有代表性。

女扮男装题材古有花木兰叙事诗、黄崇嘏传奇的杂剧等。作为为女性张目的清代弹词更是把女性易装人物的传统发挥想象到极致,《安邦志》中的冯仙珠、《再生缘》中的孟丽君(续书)、《榴花梦》中的桂恒魁、《笔生花》中的姜德华等都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巾帼英雄,但最后被识破身份后无一不是嫁做人妻,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汪藕裳对此非常不满,力求为女英雄设计一种新的不一样的格局。肖镕璋回忆她的外婆丁翰香介绍其祖母汪藕裳“认为这种结局不可思议,不够理想,不能接受。她立志要写一部彻底反叛的女性的小说,因此在《子虚记》中塑造了裴云女丞相以死抗争,彻底反封建的形象”。弹词小说中所喜用的女扮男装模式可以看作女性书写的一种特异形态,表现出强烈的男女平等意识和追求自由理想的精神。

赵湘仙是作者着墨最多的女性形象之一。《子虚记》讲述了湖南长沙湘阴县官员赵元,妻子张氏早亡,留下幼女赵湘仙,为继母严氏不容,被毒打虐待;严氏空园锁门欲饿死湘仙,忠仆金得助其更换男装,连夜逃出。湘仙来到河南地面,路上缺少盘缠又遇大雨,避雨时遇到裴嘉树。裴公看此少年的相貌端庄清秀,“风流体态多文雅,眉翠唇丹冰雪肤。细发未笼犹覆额,容光朗照似明珠”,怜惜其孤苦伶仃,认作继子,从此改名裴云,字子湘。后来裴公逼试,竟高中头名状元。从此,“才高独荷天心宠,入值随銮日未闲,自觉为男多适意,此生不愿作红颜”。听说父亲外放山东并不在乎,为了一世为男,连寻找父亲的初心也放下了:“我不愿再为女子,见不着父亲倒也罢了。”后来为了不暴露身份,甚至阻拦父亲擢升京官。赵良臣入都让裴云闷闷不乐——如果被认出怎么办?“久为那,威压四方男子气,怎作这,裙拖六幅女儿腰?岂甘心,云髻再绾垂红袖?如何肯,簪子轻抛脱紫袍?久已不能循妇道,若然雌伏被人嘲。与其这样何如死,反不惧,震怒天心斩市曹。”裴云宁可被处死也不愿恢复女装。在认父问题上,她违背了做儿女起码的孝顺准则,虽然听兄长诉说父亲因女儿失踪日夜伤心也很难过,但仍然强忍悲痛不去相认。在得知金老院公被父亲抓住,顿时“莲花面上白如霜,一点芳魂去渺茫”,急得昏死过去。赵元得知真相后,上殿奏本揭发裴云是自己亲生女儿湘仙女扮男装,她并无一句申辩而是当场承认犯了欺君之罪。这与《再生缘》中孟丽君几次翻案不认父亲是多么的不同。一来她是为了保护父亲,二来她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作者按照她自身的性格逻辑,并没有把裴云写成一个完美的人,而是保存了可贵的人性真实。汪藕裳作为女作家熟稔女性心理,经常有神来之笔,大大增加了女性人物形象塑造的真实性。

在预感到身份即将败露之际,裴云了无生趣,无可留恋,唯一觉得对不起的是养父母。在三天的弥留之际,她始终没有离开裴家,好言安慰慈亲,她为纤纤安排好归宿,安抚好小孩子(养子)。作者借张端之口在岳父赵元面前称颂说:“(白)竟不料令千金却是一个经天纬地的巾帼英雄!(唱)似此天才亘古难,正所谓,山川秀气钟红颜。谁知一位裴丞相,竟是贤闺女扮男。披紫蟒,领朝班,位列三台四海传。小婿今朝真拜服,再不敢,轻将女子等闲看。”作者基于高度的自信和才情,塑造出裴云这个与封建女德纲常最大胆最彻底最坚决的决裂者,即使恢复女儿身,也不履行与张端的婚约,把这“伦理纲常一概无”,视“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直为粪土。“扬眉吐气为男子,赫赫炎炎执政臣。事破一朝归极乐,骖鸾跨凤上瑶京。”这四句话是她光辉而短暂的一生的最好总结。

弹词描写最细腻最精彩的是裴云被识破后,不肯回归以男性为中心的从属地位,以死作最后的抗争:“(白)咳,好一场大梦也。(唱)一点禅关打不开,红尘富贵热中怀。太平宰相原威武,世事如棋剧可哀。沧海桑田多变故,七情六欲性中来。何须苦把红尘恋,到今朝,梦醒黄梁只自猜,百念已灰无所恨,只惟有,君亲两负太非该,万缘俱寂何生灭,从此心同明镜台。”在这最后诀别一刻来临之前,作者用整整一卷写赵湘仙(裴云)得知行藏暴露后怨恨、坚决、绝望而又割舍不下亲情的复杂心情,与亲朋好友生离死别的喋喋缠绵情话。此时辞世成仙,并没有一丝一毫获得解脱的快活,表现了她对人间功名事业的无比留恋和百般无奈。

《子虚记》还塑造了丫环郑紫烟的形象,十五岁的少女郑紫烟聪明美貌,性格活泼开朗,虽快人快语但不尖酸刻薄,天性自由,不受礼教约束,被人说成是太“疯癫”不像个“女子家”。她敢于维护和争取自己的权利,乔松仗着蛮力调戏她并抢了她的珠球做信物,她急得大喊大叫,到主母苕华那里告状。虽然她的情感生活中也有一些曲折,如被乔松骚扰,如见到梁永情窦初开错爱梁永,但最终与她心仪的美男子沈集成婚,沈郑的天作之合是作品中唯一一对经过自由恋爱而结局美满的婚姻,是文玉粦多次考量、掂量和促成的;设计这对从外貌到心灵都纯净美好的新人的美满归宿,大概也是作者蕴藏在心中的理想爱情和婚姻的平生愿景吧。

四 对一夫多妻制的批判

汪藕裳两部弹词的共同之处是强烈抨击一夫多妻家庭的弊端——给子女带来的伤害。《群英传》中,曹英、曹蕙兄妹屡遭继母的责打、陷害。《子虚记》中赵湘仙被父亲的妾严氏反锁绝食,几乎饿死,只得男装出逃寻父。裴云(赵湘仙)至死也不肯饶恕严氏。裴云(赵湘仙)一生有两大怨怼:一怨继母严氏欺凌弱女,几被其摧残至死,否则也不会男装出走。她已深刻认识到自身悲剧的根源在于极端男权社会的妻妾制度。二怨驸马张端。驸马已娶公主,她不愿以次妻(即妾)的身份嫁给他。如果张端未婚配,裴云(赵湘仙)是有可能对他说出真情并嫁给他的。裴云(赵湘仙)身份被识破后,大臣们禀报天子赐婚张端,她很是恼怒:“慈亲莫说张都尉,岂甘心,绾髻描眉去作次妻。”裴云(赵湘仙)不愿嫁张端的原因,就是不愿再一次做妻妾制度的牺牲品。在当时妻妾成群为常态的极端男权社会中,女作家在作品中发出爱情专一的呼声应该被认为是代表着两性平等的进步力量。而在男性主宰的话语中,长期以来,女性的这种呼声被湮灭和被妖魔化在“悍妇”“妒妇”“不贤之人”的指控中,“爱情是自私的”这样的真理被遮蔽了。弹词不仅要为女子张目,而且要为女性发声,汪藕裳的“笔端写尽平生愿”是涵盖和反映了这方面的意义的。

《子虚记》焦虑着家国大事,追求明君贤臣的政治清明,同时也焦虑着婚姻家庭。女作家把更多笔墨用于描写家庭内部的和谐与斗争,像连续剧一样上演了多个家庭的夫妻关系,尤其着重刻画了几对关系紧张和矛盾激烈的夫妻,如文振粦与钱碧箫、尚德与梁玉映、蒋宝梁与乔慧芝、乔松与两任妻子等。文振粦被牛封迫害派到云昌国任职,类似充军。后来经过文家解救,振粦携番邦妻子及子女回归,引起钱碧箫极大的心理不平衡,她不允许番姬入侍,动不动就拈酸吃醋,从此家无宁日。乔慧芝的性格与钱碧箫类似,都是骄奢易怒、性情急躁的女子,加上慧芝乃女将出身,泼辣胆大,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便是玉粦也要让这位表妹三分。她嫁给年轻状元蒋宝梁。蒋宝梁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他本是尚德亲生儿子,却从小送给大舅蒋庭芳抚养,称呼父亲为姑父,与姑母梁玉映感情非常亲近。乔慧芝在处理与公婆的关系、与尚德夫妇的关系上比较麻烦,宝梁性情温和,在夫妻争执中处于下风,妻子越发惯纵,慧芝的较真、挑事儿让丈夫难于招架。乔松是家长溺爱造成的“巨婴”,言语举止粗俗蛮横,视女性为玩物,是女性眼中典型的“渣男”,他两次娶妻完全是父母包办,没有任何感情基础,造成了两个女子一死一离的悲剧。

如果说以上婚姻不和谐情况的发生,与包办婚姻以及男女方性格有一定关系,那么尚德与梁玉映则是比较少见的因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的,他们不和谐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尚德在江西调取勤王兵员的时候,偶然结识了谢夫人和梁玉映,谢夫人赏识他,让女儿与之来往,两人互通心曲,换剑为信物。梁玉映也跟随从军,表面上以兄妹相称。后来两人一度产生误会,以为对方另觅新欢,尚德主动让步,一番交谈后竟是故剑情深,于是喜结连理。婚后梁玉映经常猜疑尚德,尚德并不解释,两人僵持,后来因梁玉映怀孕重归于好。在当时人看来,梁玉映似乎过于拈酸“悍妒”,但实际上梁玉映是想维护自己爱情的专利而排斥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在今天看来是很正常的。

清代封建社会进入夕阳西下的衰落阶段,落后的、极端的男权社会及妻妾制度造成了诸多家庭不和谐的创伤,作品的批判显然是温和的,并没有从根本上革除妻妾制度的意思,而是树立了文玉粦这样不“花心”的“好男人”形象,让人们向他学习,并提倡效仿他“调和琴瑟”的方法和行为,但这种“温情”的解决办法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且看这段对话:“永平公正将开口,忽见珠郎公子到来请安,便笑道:‘可过来谢谢表姑母,又许你一个宰相。’珠郎真个作揖,慧芝扯着他说:‘你后来不要学你父亲没正经的行为。’永平公笑道:‘待你生了女儿,我也教他不要学你嫉妒心肠。’”在当时的一夫多妻制度下,两性关系无论如何都是紧张的,男女充满悖论地被套牢,慧芝的反抗性在于:因为男人“没正经”,女人才“嫉妒”,男人又要花心又要女人不妒,那才是双重标准。由此来看,女性的“嫉妒”甚至“悍妒”实是男权刻板印象带来的贬义词,其本质是活生生的人的生理应激,归结为女性爱情的权利或利益,代表着女性意识自主性的提高和对极端男权思想的反抗。

五 匠心独具的主副线构思

《子虚记》颇类似现在的电视剧的两条线结构:男主人公一条线,即文玉粦和文家花园,这是一条主线,几乎所有人物都被牵扯到文府;副线以女主人公——女扮男装的裴云为中心,把裴家和赵家放进来,而凉王府、沈家、驸马府等游走于主副线之间,增加了两条线的紧密联系。

汪祖馨赞辞说:“悲欢离合人千古,儿女英雄笔一枝。”热血“英雄”和柔情“儿女”交织。作品上半部以国家动乱、挽救危亡为时代背景,人物一一出场,很快开始了激烈的忠奸斗争,所有出场人物均有立场和和态度,分别隶属忠奸两大阵营。作者浓墨重彩地实写文府,自带英雄光环的文玉粦横空出世,成为正义力量的核心,在他身边聚拢了一大批年轻而奋发有为的将帅才臣。上半部裴府和文府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到了下半部,以人们在和平时代的日常生活为背景,裴云和文玉粦面临着重重烦恼和危机,调和家庭矛盾并没有解决社会矛盾那样快刀斩乱麻,而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剪不断理还乱”。随着朝政理事文人雅集的增多,文家父子敏感地发现裴云的性别身份存在问题,于是慢慢开始观察和调查。他们始终带着既欣赏又担忧、既窥探又帮助的态度对待裴云,衬托了裴云的英气逼人和艰难困境。两条线交集之处是男女互相尊重和平等、惺惺惜惺惺的合作和发展。所以,当我们看到所有人都认为裴云死得好、死得值时,只有文玉粦嘿然不乐心有戚戚焉,因为他更了解裴云的所思、所怨、所恨、所愿,她的情未了,要么雄飞,要么雌伏,终不能以女子身份与男子平起平坐,这是那个时代有才华有抱负女子的最大悲剧。

结 语

和其他弹词小说一样,《子虚记》也有冗长、松散、琐碎的缺点,这可能是当时女作家的生活空间受到极大限制所造成的。但瑕不掩瑜,如果从家庭社会学或性别研究的角度看,正是对日复一日、琐细繁杂的家庭生活的真实描写,引起我们对认知当时两性关系、子女教育和协调各种家庭关系及矛盾的极大兴趣。在这个意义上,《子虚记》俨如一部反映清代社会日常生活的鲜活历史画卷,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总之,《子虚记》是清代弹词小说的上乘作品,“是一部为妇女扬眉吐气的书”。其作者汪藕裳也值得称道,“无论是场景的广大、人物的复杂多样、故事的丰富曲折、描写的细腻变化,还是思想主题的进步性,她是继陶贞怀、陈端生、邱心如、李桂玉之后的又一位大家”,她以闺阁诗意写作映射时代的风貌,取得了古代女性叙事文学的又一长足进步,闪耀着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初生的一缕晨曦。